一攤蚊子血引發的作家夢

文丨黃昱寧

我小時候對蚊帳有特殊感情。夏夜躺進去,盯著紗帳的角落——那裡有一攤年深歲久、洗到發黃的蚊子血——就開始編故事。有一陣子我媽問我為什麼老是輕聲跟自己說話,我說我不是一個人啊,我還能聽見有人追問我呢。那時候連“心理醫生”這個名詞都還沒出現,我媽嗯了兩聲,沒往下講。後來她告訴我,那時她擔心得要命,老想帶我去看病,就像在我更小的時候,她領我到醫生那裡唱個歌,問他我的喉嚨為什麼那麼啞。

醫生狠命地用壓舌板在我嘴裡鑽研了一番,在病歷卡上寫下四個字:聲帶水腫。

我的聲帶在青春期之後有所改善,但從未變得響亮,我的蚊帳故事也總是在宏大的開頭之後就栽入夢鄉——第二天醒來記不起一點線索,於是當天晚上的故事只能從頭編起。以至於長大以後,每回看到一部小說有炫目的開頭和虛弱的結尾,總體上呈現“水腫”時,我就會疑心這位作家也有一個嘶啞的童年,床上也有那樣一頂蚊帳。

在成長過程中,為了壓制把故事講下去的衝動,我使用了各種各樣的理由。比如對於靈感終將枯竭的恐懼,比如“作家(尤其是女作家)要麼餓死要麼發瘋”的神話,比如一向務實的家庭傳統。我勒令自己編輯別人的小說,翻譯別人的故事,即便自己下筆,也務必鑽到“非虛構”的保護傘底下。

然而總有不甘心。我曾在多少“真實”的散文裡融入虛構的想象,又通過對多少虛構作品的分析,積累(同時也在瓦解)自己虛構的勇氣?這種積累與瓦解總在暗處廝殺,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哪一個終將勝利。不管怎麼說,把這些夾帶私貨的文章聚攏在一起,是不是能構成一幅虛實無間的拼圖,隱約看見那種叫“文學觀”的東西?當然,這都是事後的詮釋,寫的時候並沒有考慮那麼多。

我從不追求風格化,倒反而是那種儘量適應各種約稿要求的作者,所以你從每篇語氣的拿捏裡,多少可以看到相應的媒體風格:《ONE•一個》,《東方早報•上海書評》,《讀庫》,《新知》。也只有把這些文字放在一起,只有當我為書名費盡思量,最後只好從《紅樓夢》裡挖出四個字來交差時,我才意識到,究竟是怎樣曲折而不息的衝動,在推著我往下寫。

結集的樂趣之一,是得到別人的反饋。出版社替我邀請的這兩位作序者,都既是我喜歡的小說家,也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他們都是那種對任何溢美之辭(無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會保持警覺甚至忍不住要嘲諷的人,所以我不用擔心收穫一堆叮噹作響的形容詞。然而,面對一個熟人,斟酌既適合發表又不失真誠的措辭,總是一件多少有點尷尬的事。所以最後還是要隆重地感謝小白和苗煒,感謝你們克服這種尷尬,感謝你們的記憶、批評與鼓勵。


本文系黃昱寧散文集《假作真時》跋


《假作真時》試讀

小說裡的明星臉

盤點被翻拍次數最少的名著,《亂世佳人》得算正面典型。這部要場面有場面、要故事有故事、要人物有人物的小說,之所以被好萊塢屢屢放過,有且只有一個原因:1939年的那個版本創造的視覺經驗,太深入人心——而這種難以磨滅的印象,至少有一半得歸功於選對了女一號。影評人常常會宣稱,就藝術水準而言,《亂世佳人》被嚴重高估,但誰都無法否認,好萊塢不可能再複製一個費雯麗,費雯麗也不可能再複製一個像郝思嘉那樣的機遇。當製片人大衛·塞爾茲尼克第一次在年輕的費雯麗臉上看到“純粹淡綠不夾一絲茶褐”且“稍稍有點吊梢”的眼睛時,電影史達成了一次具有經典意義的天時地利與人和。

郝思嘉/費雯麗的案例甚至與演技無關——儘管費雯麗真是個好演員——這是一張臉創造的奇蹟。千百萬讀者透過書頁玄想的郝思嘉只是一團朦朧的霧,似有若無的吉光片羽,彷彿在夢中目擊過的嫌疑犯。倏忽間,大銀幕閃亮,雲開霧散,嫌犯畫像漸漸清晰,於是人人舒一口氣,心裡暗暗喊一聲:“抓住你了,原來你就在這裡。”

在小說轉化成影像的過程中,選對一個角色、塑成一個人物的重要性和難度係數,有時候(如果不是“永遠”的話)要比還原歷史場景或者理順敘事脈絡更高。文本在讀者的想象空間中烙下的印跡越深,這個變量就越大。一萬個讀者心中有一萬個哈姆雷特,你可以用一具肉身、一抹微笑或者一個手勢定格這種想象,也完全可能反過來摧毀它。同樣是大衛·塞爾茲尼克,在製作一九五七年版的《永別了,武器》時,就親手示範了這種摧毀能達到怎樣的程度。

彼時《海斯法典》已經失去約束力,第二次世界大戰也早就散盡硝煙。這一版《永別了,武器》的男女主角,終於不用像一九三二版那樣,為了照顧後面的懷孕情節先補上一個婚禮(《海斯法典》不允許未婚同居,哪怕暗示都不行),也不用害怕墨索里尼的干涉而刪去意大利軍隊潰敗的場景。然而,原作者海明威在得知這一版的演員陣容之後,還是火冒三丈。他給塞爾茲尼克寫信,粗話橫飛:“如果,你這部讓三十八歲的塞爾茲尼克夫人扮演二十四歲的凱瑟琳·巴克利的破電影,最後居然賺到了錢,那我建議你捧起這些錢直奔本地的銀行,統統換成硬幣,然後塞進你自己的屁眼,直到滿得從你嘴裡吐出來。”

塞爾茲尼克夫人更為人熟知的名字是詹妮弗·瓊斯,奧斯卡/金球獎雙料影后,其主演的《珍妮的肖像》和《太陽浴血記》有資格躋身小說改編電影的佳作系列。但《永別了,武器》果然如海明威詛咒的那樣票房慘敗,而瓊斯的眼袋、魚尾紋和隨著衰老越來越高的顴骨也確實應該付一半以上的責任。至於男主角羅克·赫德森,雖然顏值和年齡感都大體合格,但他凝望瓊斯的眼神怎麼看都像是弟弟看姐姐——多年以後赫德森出櫃,人們回過頭來想這一版《永別了,武器》的畫面,荒誕感油然而生。

公允地說,古今中外,在塞爾茲尼克之前或者之後,製片和導演堅持重用太太或者女朋友都不是什麼新鮮事物,也不乏成功的例子。但相對而言,在“作者電影”或者那類把演員當扁平符號的片子裡,這樣做還相對保險一點。至於小說,尤其是群眾基礎深廣的小說,人物是早就成熟定型的,她們不可能為了製片人的太太就隨意塗改自己的年齡和氣質。如果一定要擰著來,那麼,《永別了,武器》的失敗已經證明:即便是塞爾茲尼克這樣的行走江湖、幾無失手的大腕,一旦被私情干擾了判斷,也會一頭栽進文本與影像之間的鴻溝。

話說回來,在這條鴻溝中栽倒的大明星不計其數,他們總是一不小心,就讓自己的滿身星光遮蔽掉人物本身的特質。也難怪,習慣了被量身定做角色的明星們,很難放下身段去遷就小說人物具體而微的尺寸。比如近來,范冰冰團隊為了打造“白璧無瑕”的明星形象,乾脆把武則天和楊貴妃統統變成古裝瑪麗蘇……好吧,這當然是個過於極端的例子,但即便提高几個數量級,無論是阿蘭·德隆版的雷普利,還是迪卡普里奧版的蓋茨比,也都或多或少地發作著類似的毛病。就連一直被神化的奧黛麗·赫本,在《戰爭與和平》中塑造的娜塔莎也是其個人演藝生涯中的失敗案例。比起後來蘇聯邦達爾丘克版的《戰爭與和平》,比起那個眼神裡裝滿惶惑與興奮、在舞池中暈眩的娜塔莎(柳德米拉·薩維裡耶娃飾演),赫本只是把《羅馬假日》又重複了一遍而已。

其實赫本還演砸過一部小說:《蒂芬妮的早餐》——儘管,因為強大的時尚效應,這部電影至今仍然膾炙人口。這不能全怪赫本,因為從根本上,這部片子的初衷就跟卡波蒂的原作背道而馳。小說中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是個具有同性戀氣質的男子,美國好閨蜜。從他的視角觀察到的交際花霍莉性格放蕩、情緒複雜、行蹤神祕,是個無法被輕易歸類或者降服的女人,所以最後的結局是“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在好萊塢的審美定勢下,敘述者的性向必須改變,他和霍莉必須談一場戀愛,所以霍莉這個人物的底色就必須比小說裡更清純、更簡單。這也就可以理解,導演為什麼堅決抵制卡波蒂的建議,棄夢露而選赫本。

為了這個角色,赫本也算使盡了渾身解數,臨時補習鄉下口音,學會抽菸撒潑,但結局的峰迴路轉——流浪貓回巢,風塵女知返——還是讓她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最後優雅轉身的鋪墊。赫本還是那個赫本,她的《蒂芬妮的早餐》不過是把《窈窕淑女》又演了一遍。

總體上講,越是質地優秀的小說越要慎用明星,這差不多可以成為一條法則。氣場特別強大的導演,完全可以根據小說人物的需要,放膽使用氣質契合的新人,使其一戰成名,塑造人物和打造明星同步完成。瓊·芳登之於《蝴蝶夢》、娜塔莎·金斯基之於《苔絲》抑或湯唯之於《色戒》,都是範例。如果是那類更成熟更多面臺詞更多的角色,那麼,選擇那些並不漂亮卻可塑性極強的面孔,往往能收到奇效,因為這類演員總是能把自己恰到好處地掩藏在角色之後,比如《理智與情感》中的艾瑪·湯普森,《英國病人》裡的朱麗葉·比諾什,還有最近橫掃艾美獎的《奧麗芙·基特里奇》裡的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至於偉大的梅麗爾·斯特里普,她塑造人物的能力足以讓你在觀看兩部根據同樣著名的小說——《法國中尉的女人》和《廊橋遺夢》——改編的電影時,像是在欣賞兩個女人的表演。

有些在小說中太立體太豐富的人物,也許不管找誰演都不夠完美。比如說,提起安娜·卡列尼娜和愛瑪·包法利,很多張明星臉重疊在一起,但我們至今也抓不住一個確定的形象。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那些有如神助的改編:你看到那張臉、那個人,就知道整齣戲都成了,就知道再也不需要第二個版本了——這是選角的至高境界。在我看,費雯麗之於《亂世佳人》,羅莎曼德·派克之於《消失的愛人》,以及張國榮之於《霸王別姬》,都達到了這種境界。


一攤蚊子血引發的作家夢

作者:黃昱寧

定價:39.00元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年月:2017年2月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