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賤的靈魂,也有耀眼的火花

文學 玫瑰 萬物生長 二戰 南方都市報 南方都市報 2017-08-26
卑賤的靈魂,也有耀眼的火花卑賤的靈魂,也有耀眼的火花

谷立立 自由撰稿人,四川

路易斯·塞普爾維達形容他的人生“總被不可預知的風”推著走。1973年,皮諾切特軍事政變猶如一場不期而至的風暴橫掃智利全境。之前,他是阿連德的擁護者;之後,他成了階下囚,被處以30年監禁。1977年,又是一股突如其來的風給了他有限的“自由”,條件是速速收拾行裝,離開智利,遠走他鄉。從此,他像候鳥一樣來往遷徙,從亞馬孫雨林到撒哈拉深處,從極北的苦寒之地到南美大陸最南端,這個星球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他實實在在地踩在了腳下。

怎麼樣去解讀《邊緣故事集》?這是一本很難歸類的書。說它是遊記,書中的的確確寫滿旅途見聞,但我們很難找出半點遊山玩水的愉悅與滿足,更不用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成功哲學。作者放棄了一切教化世人、感動世界的良機,因為他要教化的只有他自己。就像標題一樣,塞普爾維達和他的《邊緣故事集》都帶有令人無法直視的“邊緣”氣質。可是,別急著下判斷,也別望文生義,因為他寫的不是俄亥俄州溫斯堡鎮的奇人怪事。《邊緣故事集》既不是虛構,也不是故事,哪怕它被作者別有用心地命名為“故事集”。

在長達25年的流亡中,塞普爾維達遊走四方,見慣諸般自然生態,也對自然界的神奇有了切身體會。自然的神奇在於多樣性。萬物生長,絕沒有一家獨大;奼紫嫣紅,必定有綠葉陪襯。好比雨林,它強盛的生命力著實令人咋舌,“巨大的意志決定著最微小的空間裡也不能沒有生命”。那麼,生活又何嘗不是如此。生命好比一場盛宴,主宰盛宴的不是曾經創下豐功偉績、肩負改寫歷史重任的大人物。它可以是微小的、簡單的,“僅用三行字寫就的簡短故事”。或者不妨說,卑賤的靈魂也有耀眼的火花。

那麼,來看看塞普爾維達是如何用三行字來寫就故事的吧。他坦承寫作是“一張遺失物品的清單”。《邊緣故事集》就是這樣一份清單,密密地記錄著太多無名者的小傳。這裡的“無名者”,無非是那些被歷史掩埋、在遺忘和無名雙重摺磨下歸於沉寂的人們。比如《邊緣故事集》一篇,寫的是塞普爾維達在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遺址的見聞。為了尋訪安妮·弗蘭克的沉睡之所,他來到此地,幾番遊走之下竟有了另一番體驗。他當然不會忘記集中營角落裡刻著的一行句子,“我曾存在於此,無人會講述我的故事”。當然,沒有人知道這句話出自何人之口,更沒人在意當年那個可憐人最終的去向。

塞普爾維達猜想作者會有怎樣“獨一無二的英雄履歷”。或者,他什麼都不是,終其一生默默無聞,“揹負著所有未能出現在新聞報道中、無人為其樹碑立傳、在生命的街道中匆匆走過”。同樣,《阿塔卡馬的玫瑰》複寫了《邊緣故事集》的質疑。塞普爾維達回憶智利政變前與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友人弗雷迪·塔維爾納同遊阿塔卡馬沙漠尋找沙漠玫瑰的情形。兩人進到沙漠腹地,途經若干空無一人的城鎮,眼見得學校黑板空空,似乎是在“靜待著誰來寫下那段歷史,把硝石開採的猝死解釋清楚”。很明顯,最終寫下歷史的不是弗雷迪,雖然他一路上手拿筆記,不停記錄。但不幸的是,沒過多久,他就被投入監獄。只是,弗雷迪遠沒有朋友那麼幸運,沒能夠活著走出監獄大門。

時隔多年,弗雷迪已和許許多多無名者一樣,被歷史的塵沙掩埋。然而,就像沙漠裡一年盛開一次的玫瑰一樣,哪怕正午的陽光將之“鍛成灰粉”,也無法抹殺他存在的價值。塞普爾維達知道,芸芸眾生中有太多與他有著同樣際遇,甚至比他經受過更多傷害的人。這是他的同路人,共同的流亡讓他們四散飄零,又將他們緊緊擰成一股繩:無論走到哪裡,都掩不住從頭到腳、由內而外散發的氣味。這是流亡的氣味,也是反抗的氣味。比如《雙子杜亞爾特》裡的孿生兄弟。在弟弟被當作游擊隊員帶走多年以後,漂泊異鄉的哥哥仍在呼喚弟弟的名字。又或者《斯大林格勒的白色玫瑰》的女技師依娜。二戰時期參加蘇軍女飛行中隊,“將最美好的青春獻給了與黑色巨獸的鬥爭”,如今年事已高,只能孤零零地在街頭販賣曾經的回憶。

同樣,身為倖存者的塞普爾維達有一個心願,想要走遍地圖的每一個角落,去認識每一位受難者,為所有被遺忘的可憐之人塑像,講述他們的一生,傳遞他們不為人知的故事。在寫於1998年的《乾杯,加爾維斯老師!》裡,他回憶那場改變了他一生的血腥政變。雖然已過去25年,他仍然能清楚地記得當年的慘烈。多年以後回到故鄉,有人會到獨裁者的墳頭狠狠唾棄,更多的人有心無力,只能用餘生的力量懷念“被斬斷的美夢”。

顯然,懷念與追憶並不屬於塞普爾維達,他甚至無意去唾棄。很多時候,他寧可把仇恨深深地埋起來,等待有朝一日從幾如焦土的心田萌生一點自由的新芽。他應該感謝皮諾切特,若不是這個橫行智利的獨裁者,他不會找到屬於他的寫作。試想若是沒有一顆憤怒的心,一路走來又怎會有如此多的奇詭與荒誕。倘若皮諾切特肯老老實實做人、本本分分做事,他又怎會攥著這麼多有血有肉的故事。或許,暴政並不那麼可怕。真正可怕的反倒是遺忘。畢竟,遺忘最擅長清零,抹去一切,讓本應被記住的消失殆盡,進而在時間中化為烏有。塞普爾維達知道,有朝一日他也會面臨同樣的遺忘,也會被貼上“無名者”的標籤,就像那些在抗爭中失去年輕生命的朋友一樣。

現實的風推著塞普爾維達走向遠方,記憶又帶他返回原地。如果說,無名是無名者的標記,那麼改變無名的只有寫作一條途徑。而抗爭,說到底,不僅是文人們的專利,也是所有拉美人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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