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得住命運的人

文學 徐則臣 鴿子 慧聰 美文 光明網 2019-02-04

作者:劉於倫

《花街九故事》是徐則臣唯一一本小說自選集,我在這本小說中從作者看待生活的視角,看待當下,回望昔日,發現總有些什麼是從不曾因時光流過而變質的。

九個故事,不緊不慢地說著被城市遺忘的人、被時代拋下甚至沒有意識苦苦追趕的人、被命運捉弄卻心甘情願活下來的人、幾次被理想忽悠卻怎麼也忘卻不了內心想望的人。

作者自序中明白地說了,所謂花街九故事,並非所有的故事都發生於花街,而是隻要所生所長、所思所想、所念所盼能與花街以一條極細的絲線牽引在一塊兒的,都是花街的故事。花街──徐則臣的紙上故鄉,我邊看著他寫著他記憶中、想象中的故鄉餘味,邊想著該如何好好地把自己的故鄉說清了,要說得含蓄,說得真情,要說溫煦,也得說溫煦的背反。

“從運河邊上的石碼頭上來,沿一條兩邊長滿刺槐樹的水泥路向前走,拐兩個彎就是花街。一條窄窄的巷子,青石板鋪成的道路歪歪扭扭地伸進幽深的前方。遠處攔頭又是一條寬闊慘白的水泥路,那已經不是花街了。花街從幾十年前就是這麼長的一段。臨街面對面擠滿了灰舊的小院,門樓高高低低,下面是大大小小的店鋪。生意對著石板街做,櫃檯後面是床鋪和廚房。每天一排排拆合的店鋪板門打開時,炊煙的香味就從煤球爐裡飄搖而出。到老井裡拎水的居民起得都很早,一道道明亮的水跡在青石路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線,最後消失在花街一戶戶人家的門前。”

全書以《花街》開篇,清晰的花街形象讓人感覺拂過面龐的就是水邊巷的溫熱水氣。修鞋的楊默死了,一生孤寡的他留下遺囑,把身後僅存的財產留給藍麻子豆腐店的藍良生。當警察把老默的屍體送到豆腐店門口,良生和鄰里因毫無頭緒的遺產歸屬發生爭執,良生的媽媽麻婆,一個對誰都和風細雨的女人,在眾人面前喝斥良生把老默留下……一場死亡,牽引出花街幾十年的舊憶。在老默還不老,麻婆也還未成婆之前,老默和麻婆的牽扯有些美,可現實卻給了所有活著的人太多苦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負擔,倘若不願一同擔負,那就以歲月來還。老默佯裝若無其事地看了麻婆半輩子,麻婆也就這麼一聲不吭地扛了說也說不清、想也想不明白的祕密半輩子,他們倆終究還是以一種常人無法企及的溫婉,帶著痛、帶著虧欠、帶著愛相伴了餘生。

開篇故事總是為全書打定了基調,那宿命的底色在《花街》尾聲的餘韻中鋪展開來。

北京的冬天就來了。《如果大雪封門》從寶來回花街開始講,寶來是這篇作品的暗語,像是作者給出的一個暗示。“如果大雪封門”是一個來自最南方的林慧聰的高考作文題目,其實題目是《如果……》。可他想都沒想,不知怎地一上來就寫“如果大雪封門”。看這篇時,不可避免地又開始在故事中尋找共感,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原來我心裡也有一個想望叫作“如果大雪封門”,已經過去的那個冬天,北京的雪似乎下不下來,下得不明不白,下得猶如幻夢,又好像從沒有下過。

故事中四個年輕人來到北京工作,其中林慧聰的工作是在廣場放鴿子兼售鴿糧,鴿子毫無來由地一隻接著一隻地變少,天越來越冷了,北京的雪還沒下呢……怕冷的他留在北京,看起來真的不為了什麼,就只為了等北京下一場大雪,一場能把所有差距都齊平了的大雪。終於在鴿子少得快讓他吃不消的時候,大雪來了。

“我推了一下門,沒推動,再推,還不行,猛用了一下勁兒,天地全白,門前的積雪到膝蓋。我對他們三個喊 :‘快,快,大雪封門 !’”

“慧聰穿著褲衩從被窩裡跳出來,赤腳踏入積雪。他用變了調的方言嗷嗷亂叫。簡單地墊了肚子,我和慧聰爬到屋頂上。大雪之後的北京和我想象的有不小的差距,因為雪沒法將所有東西都蓋住。高樓上的玻璃依然閃著含混的光。但慧聰對此十分滿意,他覺得積雪覆蓋的北京更加莊嚴,有一種黑白分明的肅穆,這讓他想起黑色的石頭和海邊連綿的雪浪花。”

初看此篇時,我並無太多想法,但我真的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發現每一次看到“我”對著另三個人大喊:“快,快,大雪封門!”瞬間腦海中的畫面竟是林慧聰在考場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寫下的那個作文題目。我不知道大雪象徵著什麼,可我願意相信那是每個人心中所渴望的、不盡相同的東西,一個南方的孩子渴望天降大雪,在北方即使受凍也一心想著得熬過去,就只是一場大雪,只要看一眼北京的大雪就好了……另外那日漸減少的鴿子所象徵的,難道會是被莫名驅動力帶到一座大城市的人們嗎?前仆後繼地來,日益銳減地消失,減少的鴿子,是不是就是從花街來到北京又從北京回到花街的寶來,或者是像與寶來擁有相同處境的人們,或者我們。

《花街九故事》中的這兩個故事樸實間帶有清麗的文字鋪開之後竟在最後的句點落下後流淌出蒼涼,質地若風,刮在心上覺得痛,卻沒有痕跡。撕扯在鄉村和城市,擱淺於往昔與未來的九個故事,都有著這樣的質地,我不願獨以蒼涼形容,因為除了蒼涼,還有太多太多往命裡去的羈絆。

徐則臣小說中的質問總是隱而不發的,他甚至不設計質問,他就是緩緩地說,讓人緩緩地讀過了之後,在心裡問出怎麼也回答不了的問題,回答不了不在於太廣、太高深,而在於矛盾,在於苦衷,在於有苦難言,在於別人都一樣呀那算什麼苦。他筆下的人物都有著特徵──堅韌,他們在命運面前低頭或不低頭都好,至少他們都知道自己心裡最誠實的聲音,他們在死生面前任性或認命都好,至少他們都扛著命運走了長長一段,至少他們都曾不動聲色地倏忽老去。(劉於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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