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方言:在陝北民歌裡保留著它最純正的血統!

文化 歌手 歷史 書房記 2019-05-22

遭遇陝北民歌

作者丨龍雲(書房記團隊作者)

走在陝北高原上,一不留神,一嗓子“攬羊嗓子回牛聲”就會撞擊在你的心尖上,讓你的腳步踟躕難前,你不會相信那個土頭灰腦的攬羊後生嘴裡竟然會發出如此的聲音?但,白羊肚手巾打著英雄結,老羊皮褂子反毛穿-你才恍然意識到,那是遭遇了陝北民歌。

陝北方言:在陝北民歌裡保留著它最純正的血統!

語言是陝北民歌美感的內在驅動力。它像發動機,後撐著陝北民歌奮翅迅飛;它是播種機,紮下了陝北民歌最具誘惑的魅力種子。

民眾:陝北的第二語言

一提起陝北,人們可能最先想到的不是陝北人的具象特徵,而是粗獷而不乏溫情的陝北民歌。在中國的大地上,陝北民歌就像陝北人的文化名片,散播於海內四方。

陝北人的先輩們不會製造名片,他們也不需要製造名片。他們用自己的“行頭”(衣著)——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在眾多的人群海洋中辨認自己的同胞,他們用自己的聲音-陝北民歌在山峁陡疙瘩的無法睹面時用聽覺辨認自己的老鄉。

陝北民歌,作了他們生活的第二語言。

它們又不同於第一語言,它們需要一種交際的語場,場的存在,是民歌語言存活的前提。有時,在第一種語言尷尬的境遇中,它可以走到前沿充當替代角色,擔負起第一語言無法擔當的角色。

陝北方言:在陝北民歌裡保留著它最純正的血統!

有時,它是自言自語。這是婦女的專利,婦女的社會限制和生活的逼仄,讓她們的空間比起男子狹窄了許多。灶間炕頭是她們的主要陣地。她們只好藉助想象擴展自己的生存空間,以民歌的語言騰飛自己的想象,“家又大來炕又冰,離哥哥就像貓挖心。”本來是空間狹小,但因思念,反倒讓空間在心理上增大了若干,心理空間和物理空間形成了巨大的落差。這是婦女們的炕頭語言,而且多是自言自語,它是一種交流,交流給誰?交流給遠方的那個人兒,也交流給自己,只有交流了,才感到了絲毫的解悶和舒展,否則就會“白日想你幹不成活,整夜裡想你睡不著。“這是第一種語言無法替代的功能。

有時,它又是放肆逗引。主流價值觀的主導下,男女的真正情感往往成了背地的“交易”,這種場景中,要用第一語言直通通地說出,效果不一定很好。於是,那些膽大的小夥子們就用陝北民歌去試探,“九月裡麻柴架著火,昨晚上夢見你和我”。也是一種暗示,如果姑娘沒有意思則拒不回歌或一挽身子走人,暗示就成了虛設;如果姑娘不為此惱還含笑拈襟,更大膽的逗引就會接踵而至。在陝北,有好多男女的接觸是靠了陝北民歌作了交流工具-因為約定俗成地認為,唱山曲就是唱山曲,有意聽者就有意答,無意聽者就讓它在“蒿柴圪枝上掛“。不必認真,不能計較,你若計較了,你就不懂得陝北民歌的真正語言含義。

有時,它又作了意識形態的強大武器。在那黑暗的天日裡,窮人的日子老是過不順溜,他們就思考就發問,“風颳起黃沙滿天塵,天下的世事不公平。“為什麼同樣是人,卻得到的不能一樣,這種對世事的叩問,事實上喚起了民眾的剷除不平之意,他們也才隨之而有了行動,“鐮刀斧頭老钁頭,砍開大路窮人走。”

陝北方言:在陝北民歌裡保留著它最純正的血統!

有時,它也只是一種插科打諢。沉悶的土地,沒有驚雷,沒有暴雨,除了板結還是板結,適當的調節就成了生活的必需。要說真實含義,它沒有的,它就是一種調笑解悶。勞累的間歇、煩悶的片刻,能有這麼一段打油的快樂,也是生活的幽默和暫時的忘憂。

它區別於第一種語言,它是在第一種語言不好表達無法表達時的一種主動傳達。也是對第一語言的補充和完善。有時,它也和第一語言一樣用於日常交流和表白,不同的只是表達的方式而已。 

歌者:無可替代的陝北方言

“千年的老根黃土裡埋。”這是一句信天游歌詞。它是表達一種古老,一種滄桑感。它形象地表達出來了,它沒有用理論詞語,它也不會形而上的詞彙,它只用這麼一句形而下的歌詞就把一切理論都嵌進去了。

陝北方言有一種魔力,這種魔力是老天賦予的,是歷史深埋的,是“集體無意識”的積澱結果。它是普通話無法替代的。

在陝北民歌裡,我們繞不過陝北方言。

陝北方言:在陝北民歌裡保留著它最純正的血統!

而今的一些年青歌手,嫌陝北方言土氣,想繞過陝北方言,用“洋氣“的普通話唱陝北民歌,一唱就唱沒了“精”氣,精氣隨著普通話流失了。還有一些非陝北籍的歌手唱陝北民歌,他們倒是想用地道的陝北話演唱陝北民歌,但他們“不地道”,鼻腔裡缺少了鼻音,方言裡缺少了土氣,他們也註定是失敗者。

因為,陝北民歌就生長在陝北方言裡。

由於封閉的地域隔絕了外來文化的侵擾,再加之文化氛圍的薄弱,陝北方言就世世代代地保留它的純正一直流傳下來了,流傳在人們日常的交際中,流傳在陝北民歌的歌唱裡。

冬天長夏苦不停,世上苦不過受苦人。

陝北將勞動人叫做“受苦人”。這是陝北的發明,發明在它的形象、貼切。我們說“勞動人”只說了他的行動和行為,我們說“受苦人“,就既說出它的行為又說出了它的結果,已經明顯帶有了情感色彩。據一個對陝北方言下過幾十年辛苦而作深層次研究的王克明先生探討,“‘受苦’一詞,從古代口語文獻中看,唐《敦煌變文•維摩詰經講經文》就已經有了‘幹農活兒’的意思。到元代口語中,‘受苦‘一詞的‘幹農活兒’義就很明顯了。元•鄭德輝雜劇《智勇定齊》四:‘孩兒也,你怎生別是個模樣了?我道你不是個受苦的!’已經和陝北話完全一樣了“。這是先輩人留給陝北的文化財富,丟棄它,陝北民歌就褪了色,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正像著名作家史鐵生在評價這本書時指出的,“幾百年黃土地上動人的聲音,靠一個北京知青,找回了被埋沒的形體。“我們如果將找回的形體再重新遺忘,還有什麼陝北民歌?還需要再演唱什麼原生態?

陝北方言:在陝北民歌裡保留著它最純正的血統!

陝北方言有很強的造境構象功能,尤其在具體的語言環境裡,除了它,再沒有其它可替換的詞語。“你再不要忽撩忽撩地跑,奴媽媽打的奴活不了。““忽撩”是一種跑的動作,它不是明正言順地跑,是一種躲躲閃閃的跑,而且帶有一種淺薄或不踏實的意思在裡邊,所以“媽媽”就死活不同意。這也是一種有褒貶色彩的詞語,情感已經注入在詞語的含義裡邊,剝離不出來。

在現代人或非陝北籍人理解起來,有些詞語可能有些不太好理解,但它無可替換,一旦抽繹,整體的內容要素和韻味就會削減。而且,只要你整首地去唱去解讀,方言的個別“磕絆”就會迎刃而解,不學自懂,形不成真正的語言阻隔,它就像“高高山上一骨嘟蒜,誰也嫑想把我倆攪散。“這兩句歌詞裡雖然出現了“骨嘟”“嫑”“攪散”三個方言詞,但放在整體語境裡,再加上它的形象感和造境物象功能,早將語言阻礙消隱得不留蹤影。

在那時的流播區域和流播行進中,唯有陝北方言才能達到傳播者與接受者的零距離靠近。他們同喝一河水,同種黃土地,同操陝北話,同唱一首歌,是天造地設的默契。唱起來一呼百應,唱罷了一齊慨嘆。這種沒有任何距離的方言媒介,也加深了他們的鄉土情誼,聽一聲如見老鄉,唱一聲就知是同仁。民歌唱的是鄉音,增進的卻是感情。

旋律:疊音中綻放五色斑斕

唱歌也是一種言說狀態,可這種言說畢竟不同於日常交流的生活語言,它需要符合音律,而且需要情感的澆注。陝北民歌中疊音的大量運用,就是與日常語言的分離。

疊音是陝北民歌語言中最常見的現象。在日常語音狀態中,它是一種親切,有時候也有一種親暱,說小孩的腳是“腳片片”,說小孩的手是“綿手手”。但陝北民歌語言裡卻不單用於小孩,它反倒成了一種日常狀態。

它是音樂旋律的需要,更是情感的需要。

陝北方言:在陝北民歌裡保留著它最純正的血統!

形容詞疊字化最多,這是日常生活的化用。形容詞本身就是對事物的虛擬形象描摹,描摹得越真實越生動越接近物體本身,這個詞的貼切程度就越高,在這方面,陝北人運用得最妙。“白格生生眉眼太陽晒,巧格溜溜手兒挖苦菜。“它是對女性的臉和手的形容,表面看似乎是專意用詞,是音樂旋律的延長,實際上情感已經滲透其中,是對姑娘手和臉的讚美,還含有疼愛。

量詞的疊字化是為滿足音樂節奏需要而出,旋律的重疊是常見現象,由此也需要歌詞的部分重複。“走頭頭的騾子三盞盞的燈,戴上了的個鈴鈴兒哇哇的聲“。兩句中一連串用了四個疊詞,這樣在音樂的節奏中就增加了重複的音序,在實際生活中,也有真正的“哇哇”的聲,它是摹聲。但,其中的情感也還是不自覺地添加了進去。是一個姑娘對“趕牲靈”隊伍的好感,還有羨慕。尤其那個“走頭頭的騾子“抬蹄跨步間的鈴鐺叮咚更增加整體隊伍的喜慶色彩,也含有讚美,因為自己的哥哥也是“趕牲靈”的後生,等到隊伍到了眼前,並不是自己的哥哥,也並沒給自己“招手”,而

“走你的路”以後,更將前後的喜慶羨慕與無緣灰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陝北民歌中,名詞的重疊是音樂的旋律延伸需要,可一旦運用在民歌中,性質就發生了變化,“得見那村村不見個人,淚格蛋蛋泡在沙蒿蒿林。“日常生活中,是不將“村子”說成“村村”的,這裡唱成“村村”,已經滿含了那“不見”人的刻骨思念,也才有了“淚格蛋蛋泡在沙蒿蒿林”的思念結果。

陝北方言:在陝北民歌裡保留著它最純正的血統!

動詞的疊化在日常語言中更少,但在陝北民歌裡也敢打破語言秩序超常規地大膽運用,“扭扭扭呀捏捏捏,扭扭捏捏上峁山。”兩句 14個字裡,動詞的重複寫出了女人走路的“風擺柳”狀態,也寫出了女人送飯上山給丈夫的心情依戀和激動。重複中的不重複,重複中的稍加變化,將女性擔罐上山的情態活脫脫地唱了出來。 

藝術:誇飾堆砌的浪漫風韻

憨厚木訥的陝北人唱的陝北民歌是現實主義的,是以真實描摹為出發點和落腳點的。但歌唱畢竟是藝術,它是真實生活基礎上的藝術加工和創造。聰明的陝北人在歌唱實踐過程中逐漸悟到了藝術的韻味,而將生活裡的“風擺柳”再推進一步就到了誇飾-“走起路就像水上漂。“其實質,是生活基礎上的心理化放大。只有這種非理性的手段,才能將心理真實表現出來,“想你想得吹不滅燈,燈花花落下多半升。“思念的心情是物理空間難以真實再現出來的,即使現在心理學引入的科學測試方法也難以真實記錄出來,但“燈花花落下多半升”,顯然是誇飾,可唯如此描摹,方才顯其思念之刻骨銘心的真實。

這些手法的運用多出於女性視角,女性形象思維的發達非理性思維的擅長,都使她們能於現實生活的基礎上加進想象。她們不像男子那樣被體力勞動糾纏,不像男子那樣有更多的社會交往,相反,則有更多的“走西口”“趕牲靈”漢子的婆姨被獨守空房而製造了思念遠行人“出門人兒”的空間,於是她們就將思念作了永恆的主題。

有時,單一的誇飾並不能寫盡她們的心理,唯有堆砌的誇飾才能更完善地表達心底的真實。愛就愛得撕心裂肺,恨就恨得挖心掏肝。最典型的是《禿子尿床》。

陝北方言:在陝北民歌裡保留著它最純正的血統!

頭一夜尿溼了紅綾被,二一夜尿溼了象牙床;三一夜和奴顛倒睡,熱呼呼尿在奴的脖頸上;前炕裡打起毛頭浪,後炕裡驚起水龍王;前推推死三十隻大綿羊,後推推倒了兩垛牆;推到個南京到北京,推了那三座書樓房。

……

一層一層的堆砌,一步更進一步的誇飾,將一個姑娘內心的傷感怨恨推到了情感的極致。唱到這裡,我們沒有人懷疑它的虛假,因為到了此時,完全是情感在支撐歌者的行動支撐姑娘的憤恨了,情感的真實早已將生活的虛假淹沒得無跡可尋。所以,衡量民歌的真實與否,最終要落腳在情感,只要情真意切了,誇飾就成了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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