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九首詩裡,有我們的文化精神|胡曉明

這本《古詩裡的中國》(上海文藝出版社年內出版),始於先秦時代《詩經》(前11世紀至前6世紀)中的《君子于役》,終於清代龔自珍的《己亥雜詩·九州生氣恃風雷》(1839年)。

兩千多年的詩史,只以九首詩來加以表達,分明不免掛漏之譏[注:本文與《中國詩所承載的三種精神》為《古詩裡的中國》自序,標題均為編者所擬。全書所選九首詩為:君子于役(《詩經·王風》)、離騷(屈原)、桃花源詩(陶淵明)、春江花月夜(張若虛)、古風(李白)、春夜喜雨(杜甫)、和子由澠池懷舊(蘇軾)、泛海(王陽明)、己亥雜詩(龔自珍)]。然而坊間的中國詩歌選、中國詩史之類的讀物,實在是太多了,要想對中國詩作系統深入全面的瞭解,不是這本書的任務。我的想法是,以詩史上最精粹、最重要的作品,同時也是作為一箇中國人不可不知道的作品,來表達數千年來中國詩裡頭的文化精神。

通過中國詩來解讀中國的文化大義,通過中國文化來解讀中國詩,這就是本書的宗旨。我向來有一個基本的觀點,即中國詩不同於西方詩與現代詩,中國詩歌是文化動脈的主脈,是民族生命的心史,是士人智慧的精粹,是先聖往賢骨血之所在。在此,我試圖再將全書要義大義以及未盡之義,提要勾勒如下:

以《詩經》始,以定庵終。“始於先秦時代的《詩經》,終於清代龔自珍的《己亥雜詩》”,這是一個有意味的結構

中國詩學的開山綱領是“詩言志”。“詩言志”是一個早熟的人文主義系統。因為在世界文明史上,那麼早的年代,就明確主張要用人自己的有韻律的歌詩,表達人自己心裡的思想與胸懷、意志與嚮往,而不是去傳達神的想法,或某種流行的觀念,或別人的想法。詩言志強調的是自己內心裡的聲音。我們說這是人文主義,因為人文主義,“人”在“文”的前面,以人為表達的對象,我們看現代文學,常常是“文”在“人”的前面。這個區別是重要的。詩首先是成就一個人,表達一個人,這個人是有真性情的人,是有生命的感動的人,是傳達大地的聲音,又有胸襟懷抱的人。因而中國詩歌是“士”的文學。

《詩大序》說詩要“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即是說,詩心不封閉在各各小我自體之內,詩心實存於人人之間,哀樂相關,痛癢相切。雖有苦悶,終存正氣;不免坎坷,絕不自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詩是個人的,也是大群社會的。詩要有家國情懷,有時代繫念,民胞物與。

中國詩的開端,即是人文主義的開端。《詩經》中大雅小雅尤其如此。《離騷》也是如此,所以說詩是先聖骨血所凝,是文明的信物,是千年傳統心理智慧的結晶。跟西方為藝術而藝術的詩,以及現代不群的孤立的小聰明的詩,完全不一樣。

人文主義的傾向,表現在對政治強烈的興趣。《詩大序》又說,“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鄭玄《詩譜序》引《虞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然則詩之道,放於此乎……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各於其黨,則為法者彰顯,為戒者著明。”都特別強調詩歌對於整個政治生活的不可缺失的規諫與告誡作用。這是產生早期中國詩的歷史文化土壤,也是中國詩學開山標明“詩言志”,詩之所以為士人之詩的文化基因。

近三千年的中國詩史正是這樣發展下來的。真正的大詩人,都是中國文化中的志士仁人。某種意義上說,龔自珍是這個人文主義詩學譜系的最後一人。龔自珍1841年去世,其時鴉片戰爭已經爆發,中國近代歷史開啟,需要另外的篇幅來講中國詩的故事。

龔之所以作為本書的最後一筆,首先是古典中國在時間上的終結。其次是《己亥雜詩》三百十五首,以前所未有的篇幅作抒情自傳,複雜深厚,瑰麗變幻,哀感頑豔,既有社會現實政治與民族命運前程的真實豐厚內容,又有傳統中國儒道釋思想與民間文化的金聲玉振,當然地成了古典中國的“天鵝之歌”。第三,不僅是舊思想舊傳統的最後餘暉,他的詩鏈接了近代到現代的中國詩史,對於那些極富於政治擔當、人文理想與國族命運關心的詩人詩派如同光體,如詩界革命諸君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蔣智由,以及南社詩人高旭、陳去病、柳亞子甚至魯迅,龔自珍具有觸電一樣的精神影響力。他的詩與人猶如一座橋樑,在新舊世界交替之際,伸向一個未來的中國,預示著新時代新思想的孕育;不僅是詩歌本身,還有文化氣質,再也沒有其他傳統詩人,像他那樣深切地感動過後來新時代的一批以革命者身份登上歷史舞臺的新人了。因此,以他劃上古詩中的中國的句號,構成一個自先秦而晚清的中國人文主義詩學譜系。

中國文化自先秦至晚清近代,有一條歷史的主線,即士人精英做文化主持人,由思想型的讀書人,引領風氣、主持一個時代的精神趣味與文化走向。孔子為首的百家競起、兩漢的儒生領袖、六朝的家風學風、打破門第的科舉取士、以道統重建和文化激盪為己任的兩宋新士人新思想的崛起,以天下關懷與國族存亡為系的明末清初遺民詩人,都是歷史的證明:知識人有活力則社會有活力。而每一個風氣中,都有詩歌的引領;中國詩,是活力中的活力,猶如中國社會中一枚永耗不盡的電池。從詩騷的“言志”、“規諫”,到定庵的“慷慨論天下事”,皆是如此,呈現的正是這樣一個有意味的結構。

這個結構,也解釋了陳寅恪先生的一句名言:“吾民族所承受文化之內容,為一種人文主義之教育,雖有賢者,終不能不以創造文學為旨歸。”

以“屈陶李杜蘇”為主幹

王國維在《文學小言》中說:“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於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未之有也。”又說:“天才者,或數十年而一出,或數百年而一出,而又須濟之以學問,帥之以德性,始能產真正之大文學。此屈子、淵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曠世而不一遇也。”

王國維的這一番評論是公允正大的,也代表了主流傳統詩學對大詩人的客觀評價。同時,也不妨是從古典中國文化的高度,對歷代大詩人的價值認同。屈原、陶潛、杜甫、蘇軾四子高尚偉大的人格,足以不朽,這表明中國人文主義傳統首先成就的是人本身。其次,四子兼具輝煌的才華、博大的學養、崇高之品德,這是產生“真正大文學”的根本原因。凡是世界上偉大的文學家,無不是如此。因而,我們這本以表達詩與中國文化精神的小書,當然也應以屈、陶、杜、蘇為幹。

在德的方面稍次於四子的偉大詩人,是李白。如果不是完全站在才學德三位一體完美平衡的立場上,我願意將李白補充進入這個大詩人的體系。從才華的角度,完全可以當之無愧。然而李白還有一個上述體系無法概括的重要品質,即前人講的“氣”。清代詩論家葉燮說:“李白天才自然,出類拔萃,非以才得之,乃以氣得之。……歷觀千古詩人有大名者,舍白而外,孰有是氣者乎!”“氣”即是生命的能量特別大、生命光彩特別亮麗,沛然莫之能御。從這個角度說,屈陶杜蘇都沒有他來得強烈、豐沛而生動。其次,李白是盛唐的特產。如果不是最為富於生命能量的時代,是不可能產生中國最有生命之元氣的詩人的。同時也代表了思想自由、文化多元、絢麗多彩的大唐文明。所以,講古詩裡的中國,不能不講李白。

以張若虛與王陽明為必選

王湘綺說:“張若虛《春江花月》,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在世界詩歌史上,也很難找到這樣的詩人,只以一篇作品,就入選文學史上“大家”的行列。那末,他這篇作品為什麼如此重要?成為大家的原因何在?這樣重要而特別的詩篇,我們是不可以錯失的。

而選王陽明的理由更是簡單。本書的特色是選取那些最能表現中國文化精神的中國詩,這樣必然要淘汰那些雖然優秀,但是隻是在詩史上具有非凡意義的作品,需要著重從中國文化的角度來看中國詩。於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不可忽視,即中國詩中的哲理詩。“深遠如哲學天地,高華如藝術之境界”,詩思兼美,這常常是中國詩人嚮往的高標。王陽明無疑是一個大哲學家,同時又是在詩歌史上有定評的優秀詩人,選他的作品,無疑可以很容易地打開詩歌通往哲學與思想的維度。

因此,我希望這九首作品,不一定是唯一的選擇,但卻是有分量的詩選;不一定是精準的詩選,卻一定是精心的詩選。一冊在手,時代與全局、大家與名篇、哲思與藝境、詩騷、李杜、唐宋、奇正、剛與柔,兼而有之。你可以不知道曹植、白居易、陸游或其他詩人,但不能不知道這裡的九首詩及其詩人。

從大自然汲取生機

鄧小軍教授論詩人杜甫的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就是從大自然中汲取生機,獲得生命能量的支援(《唐代文學的文化精神》)。這不僅是老杜的智慧,也是中國詩人普遍的生命智慧。在最為苦難的人生境遇中,中國詩人往往能從周邊的時序變化,從山川草木,從大自然的生動與美中,汲取智慧與力量。

這當然並不是說他們都是現代人所說的自然崇拜者,泛神論者,這裡有兩個方面的思想背景。一個是“關聯思維”。一個是“心的文化”。“關聯思維”,來自中國早期思想中的“感應”說,明確肯定外物是有生命意味的。《樂記》說,“樂者……其本在人心之感於物也”,“天之與人有以相通也……萬物有以相連,精浸以相蕩也。”(《淮南子·泰族訓》),成為中國詩學與中國傳統文化心理中的一種特有的思維方式。

另一方面,應該補充的是“心的文化”。即:中國文化很早就十分自覺地認識到,“人為萬物之靈”,“心”是世界的主宰。因而,看起來他們從花開花落,雲飛雲起的大自然中,得到了生命的啟迪,智慧的見證,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們最重要的精神資源,是他們自己的心;他們在此世的行為、選擇與際遇,都只能是自己對自己負責,自己成為自己最終的拯救者;而每個人自己對自己負責的心,不是孤立絕緣的存在,又是與天地宇宙在一起的存在。所以,中國詩人從大自然汲取生機,其實是一種緣助而已,無寧說是一種鏡像的作用,一種載體的延伸,所謂“以草木文章,發帝杼機;以花竹和氣,驗人安樂”(魏了翁《黃太史文集序》),無寧說是詩人藉助於詩歌的感物方式,證明了自己有能力有辦法,讓自己的生命不下墮,讓自己的生命活出一種充實而光輝的意義。

由此,我們可以深入理解本書中所選《春江花月夜》《春夜喜雨》《泛海》等詩中,大自然的物象,無論是春雨春花,還是秋月天風,所具有的文化精神涵義,詩人一方面將自己的美質投入到大自然中,使大自然的微物關情,也具有一種美質,另一方面詩人也從大自然的春雨春花、秋月天風中,得到美的見證。這樣一種天人之間的交互性,成為中國詩學極有意味的魅力。

好了,說到底,詩的解讀方式,其實更是一種生活與存在的方式。小書在手,深情領略,終在解人。

作者:胡曉明

編輯:周俊超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