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學習不帶偏見地將我們的聲音編織在一起，讓觀眾感受到集體詩意的可能性。”
文/鍾和晏
2020年迪拜世博會英國館“詩亭”是一個使用人工智能寫詩的表現性結構
圖片版權 (c)Studio Es Devlin
2015年7月，英國已故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曾經和倫敦皇家科學學會共同啟動過一個名為“突破聆聽”的項目，一次歷時十年的地外智慧生命搜索行動。由俄羅斯企業家尤里·米爾納提供資金，計劃利用最先進的天文望遠鏡和光學技術，探測整個銀河系及附近100個星系內是否存在生命。項目中還包括國際性的“突破信息”競賽，作為人類與地球的代表，邀請人們設計可以從地球傳播到外星文明的數字信息。
最近，英國設計師艾斯·德芙琳（Es Devlin）發佈了2020年迪拜世博會英國館“詩亭”的設計方案，一個用人工智能寫詩的表演性結構，也是一個被照亮的“信息空間”，她的建築概念正是來自霍金的“突破聆聽”。她利用機器學習（ML）生成與空間相關的詞語，將它們與世博會觀眾貢獻的詞語合併在一起，在建築表面呈現一首首集體的詩歌。
艾斯·德芙琳為倫敦V＆A博物館創作的《會唱歌的聖誕樹》裝置
“詩歌為語言帶來秩序，遵循不同文化在數個世紀的思想節奏，機器學習不帶偏見地將我們的聲音編織在一起，我希望參觀英國館的數百萬觀眾能夠感受到集體詩意的可能性。”她這樣解釋說。
“詩亭”是一個20米高的圓錐體，由填充LED的數控切割層壓木材構成。多排突出的板條從一箇中心點向外延伸，形成圓錐形的立面，被LED點亮的英文、中文、法文和阿拉伯語的詩歌將在立面上滾動。
觀眾從錐形下方通過“願望之迷宮”進入建築物，迷宮裡展示的是英國在增強現實、人工智能和太空技術領域的一些成就。展館內部定義為“合唱空間”，來自各大洲合唱團的歌聲充溢其中。由於它的木造結構，德芙琳希望人們進入“詩亭”的體驗就像進入了木製樂器的共振室一樣。
作為人工智能的一個子集，機器學習算法可以有效執行特定的任務，不是通過明確的指令而是依賴模式和推論。算法構建一個稱為“訓練數據”的樣本數學模型，在沒有明確編程的情況下也能做出預測或決定。
迪拜世博會英國館不是德芙琳第一次在設計中使用機器學習算法。去年9月份的倫敦設計節上，特拉法加廣場上150年來守護著尼爾森紀念柱的四座青銅獅子雕像中間，她添加了第五隻獅子。它被漆成亮眼的紅橙色，一種能夠穿透倫敦灰的熒光橙。雕塑取名為“請喂獅子”，每個從它身邊經過的路人都被邀請喂獅子，它只吞噬詞語，然後從口中噴發出詩歌。
艾斯·德芙琳為紐約XI大廈設計的蛋形展示裝置
特拉法加廣場是東西倫敦的交匯點，城市中進行慶祝或抗議活動的地點，一個能聽到各種聲音的地方。對德芙琳而言，“如果獅子能夠開口說話，它會說什麼？而且我對特拉法加廣場的記憶一直是這樣的標誌——‘請不要喂鴿子’，所以，‘請喂獅子’這句話成了標題”。
“請喂獅子”互動雕塑是德芙琳與Google Arts＆Culture以及創意技術專家羅斯·古德溫（Ross Goodwin）歷時一年的合作成果，他們首先用激光定位掃描儀，創建一個青銅獅子的精確模型，唯一的改變是獅子大張著嘴，那裡放置了屏幕。觀眾輸入自己貢獻的單詞之後，由機器生成一首兩行的詩歌出現在獅子口中的屏幕上。到了夜晚，這首詩被投射到通體發光的獅子表面，並以垂直文本的顯示方式出現在尼爾森紀念柱上。
古德溫在裝置中負責開發深度算法，他曾經是一名傳統的作家，技術將他的個人角色從作家變成創作者和機器操作員，使用機器學習、自然語言處理和其他計算工具實現書面語言新的形式和界面。早在2017年，他與德芙琳在倫敦蛇形畫廊合作過一件“詩歌肖像”裝置，與“請喂獅子”的原理一致，邀請觀眾提交隨機單詞，這些單詞被古德溫開發的算法生成詩歌，並投射在觀眾的臉上。
他說：“我喜歡文本和計算機之間交叉的東西，我的角色主要是向德芙琳展示這些機器的可能性，以及它們根據不同類型的輸入法、不同類型的培訓材料所產生的內容。”
今年46歲的英國設計師艾斯·德芙琳的創作跨越了建築、藝術裝置、戲劇、流行演唱會等多種學科
古德溫在“請喂獅子”裝置中使用的算法被稱為長短期記憶（LSTM）遞歸神經網絡（RNN），基本上是一個預測線性序列的統計模型，受到來自世界各地數千本詩集的訓練。
這一次，計算機預測的線性序列是字母和文本字符。觀眾提交一個單詞，通常是像愛、激情、陽光這樣的名詞。算法接受了這個單詞，找出它的詞性，然後一遍遍地預測下一個字母、空格或標點符號以生成文本，並始終在考慮生成文本之前的內容。對所有的提交者來說，計算機生成的詩歌可以充當公正的中介，不會對任何人產生偏倚。
自1851年第一屆世博會以來，“詩亭”是英國首個由一位女性設計師創建的國家館。事實上，今年46歲的德芙琳並不是建築師，她的職業生涯起源於戲劇舞臺設計，跨學科的作品涵蓋大型歌劇製作、流行音樂會和時裝秀等，U2樂隊、坎耶·威斯特（Kanye West）、碧昂絲（Beyoncé）、Lady Gaga等這些超級巨星是她眾多合作者名單中的一些名字。
比起舞臺設計師，德芙琳更像是一位魔術師。她讓美國女歌手麥莉·塞勒斯（Miley Cyrus）在“Bangerz”巡演中從自己的舌頭形狀滑梯上滑下來，將說唱歌手Jay-Z嵌入一個巨大的LED立方體。碧昂絲2015年的“Formation”世界巡演舞臺上，她設置了18米高的旋轉屏幕和裝有2000加侖水的巨型水池。
比起舞臺設計的定義，她自己更傾向於“雕塑”這個詞，比如去年科切拉音樂節上，她為加拿大歌手威肯（The Weeknd）製作了一個9米高的破裂面具雕塑。一直以來，她對音樂會演出中的肖像元素偏愛有加，這種偏愛與融合了技術與科幻的非洲未來主義面具結合在一起，代表著歌星“被改變的自我”。
製作面具的過程中，先是對威肯的臉部進行3D掃描並在計算機上建模，中間添加疤痕和裂縫。然後，一個放大版本由數控機器切割，形成玻璃纖維雕塑的負面模具。表演開始時，面具雕塑在疤痕處分裂成兩個部分，為威肯的出現提供一個開口。
英國倫敦特拉法加廣場上的“請喂獅子”互動雕塑
她也擅長為傳統的、人們熟視無睹的東西重新創造一種新的體驗，倫敦V＆A博物館中“會唱歌的聖誕樹”裝置是聖誕節年度體驗慶典的一部分，從19世紀中期維多利亞女王房間中的聖誕樹到1882年愛迪生電燈公司製作的通電發光聖誕樹，這件作品是一個傳統節日符號的再生。裝置從公眾那裡收集了數千個單詞，與19世紀詩歌中的2500個單詞一起，通過機器學習算法對文本和聲音進行組合處理，從樹中迸發出聖誕頌歌由人和機器合成的聲音共同完成，德芙琳稱之為“邀請機器與我們一起唱歌”。
在戲劇界，她因為把當代藝術場景中的視覺詞彙帶上舞臺而備受讚譽，超越固定的風格，她有一種通過使用特別的視覺隱喻來喚起想法的方式，總是能夠找到一臺“最能展現故事的機器”。她製作的圖像只能留存在那些看過演出的觀眾頭腦中，如她所說：“我完成了大量工作，卻幾乎沒有物品留下來。我真正設計的是心理結構而不是物理結構，回憶是不可磨滅的，這正是我努力創建的。”
美國女歌手麥莉·塞勒斯在“Bangerz”巡演中從自己的舌頭形狀滑梯上滑下來
2017年在倫敦國家劇院上演的虛擬現實主題戲劇《極其醜陋》的背景就採用了類似技巧，劇中主角是一位名叫傑絲的女兵，在阿富汗被一個簡易爆炸裝置燒傷，回到故鄉佛羅里達州海岸的小鎮後，她接受了虛擬現實療法，使用模擬經驗來幫助減輕疼痛。
德芙琳創建了一幅佛羅里達州泰特斯維爾小鎮的地圖，佔據著整個舞臺背景，2000個手工製作的建築模型從地圖表面突伸出來。盆形地圖同時用作視頻投影的畫布，上面投射著傑絲通過VR頭盔所見到的動態圖像。
雖然投影映射、增強現實等新技術可以用於舞臺設計中，劇院和互聯網這兩個空間似乎始終是分離的兩極：一個是鮮活的，依賴那些聚集在一起的血肉之軀，另一個虛擬而且虛幻。美國劇作家詹妮弗·哈利（Jennifer Haley）創作的熱門戲劇《虛空》（The Nether）少見地以互聯網為主題，探討了虛擬領域的道德倫理問題，這也是德芙琳的又一個舞臺設計作品。
名為The Nether的“虛空”是高科技的數字世界，可以重現感官體驗、讓人們生活在虛擬現實中，遠比互聯網先進。它是如此具有吸引力，引發了大規模的在線移民。虛空中存在著Hideaway，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美麗幻想世界，用戶在那裡可以根據自己最黑暗的慾望行事。對於經常被剝奪了自然美景的城市居民來說，這種虛擬逃脫變得無法抗拒。
戲劇在兩個世界之間移動著，一個是沉悶的現實，負責監管“虛空”的調查員莫麗絲正在審問頭髮灰白的程序員西姆斯（Sims），他就是在線社區Hideaway的“爸爸”，西姆斯這個名字顯然參考了電腦遊戲《模擬人生》。另一個是虛擬現實的世界，人們登錄後就在美麗的維多利亞式鄉村莊園裡消磨時間，被鼓勵傷害、強姦和惡毒殺害那裡的四個孩子。但是，這些迷人的孩子總會重生，而且他們在現實世界中其實都不是孩子，而是成年人。
莫麗絲在劇中指控西姆斯強姦和謀殺，但西姆斯顯得不太在意。畢竟，他的“罪行”都是在網上發生的，並沒有一個“真正的”身體在過程中受到傷害。Hideaway是一個沒有後果的世界，所以，虛擬的放縱有什麼害處呢？
2017年倫敦國家劇院上演的虛擬現實主題戲劇《極其醜陋》中的舞臺背景
這齣戲開始於審訊室裡單調黯淡的場景，然後，在一個分為兩層的玻璃盒子中，虛擬領域被打開了：出現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床、壁爐和搖馬，鏡子閃爍在房間周圍，光彩奪目的綠色楊樹歡快地顫動著。
德芙琳的舞臺設計和盧克·霍爾斯（Luke Halls）製作的視頻推動著整個劇情，她巧妙地使用鏡子和移動屏幕系統，創建出兩個不同世界的層次，為虛擬仙境提供了關鍵的視覺元素，身臨其境的觀眾被吸引進來。儘管如此，她說：“虛空是一個由計算機代碼構成的世界，所以我們必須讓人覺得劇中人是用代碼創建的線框人物。除去外觀，這其實是一個低科技的設計，我使用繩子、塑料樹和鏡子這些簡單的材料，製作出懸浮在森林裡的反光立方體。”
戲劇《虛空》以互聯網為主題，探討了虛擬領域的道德倫理問題
炫目的舞臺設計背後，《虛空》探討的是在線世界的道德困境。西姆斯每天花費14個小時來培養他的在線社區。畢竟，Hideaway是如此精緻迷人的世界，人們可以感覺到吹拂在頭髮上的微風，聽到悅耳的鳥鳴。如何區分這兩個世界？如果它們真的如此相似，是否應該運用相同的規則？是否存在一個沒有後果的替代現實？感覺或者想象一種惡毒行為會不會成為現實？這正是《虛空》這齣戲提出的核心問題，Hideaway推動了想象自由的邊界，當虛擬與真實在道德邊緣相互碰撞時會發生什麼？
加拿大歌手威肯表演舞臺上的9米高破裂面具雕塑
接近尾聲時，西姆斯還在為自己辯護，認為他的Hideaway是黑暗空間，對於那些在現實世界中找不到自我和自我空間的人來說，它是一個度假村。莫麗絲已經對此感到厭煩和疲倦，她回答說：“現實世界仍然是我們必須學會生活的地方。”
U2樂隊主唱波諾的AR化身 | 在2018年5月U2樂隊“體驗+純真”巡演中，一個巨人化身版本的波諾（Bono）出現在舞臺上，這是樂隊創意總監威利·威廉姆斯（Willie Williams）和德芙琳使用增強現實技術創造的。一塊24米長的雙面液晶屏幕設置在場地中心，播放一系列靜態圖像充當AR技術的觸發器。觀眾下載“U2體驗”應用程序後將手機朝向液晶屏幕，圖形就被轉換為一系列疊加的AR圖像和視頻。 AR展示首先出現在音樂會的預熱部分，舞臺變成了巨大的冰山，融化成湍急的瀑布。圖像在分裂移動，波諾的AR化身從屏幕中掙脫出來，“神奇地”出現在觀眾上方。真人波諾這時現身舞臺，與自己的AR巨人同步演唱了第一首歌《愛是我們的所有》。儘管一些音樂家認為技術會分散觀眾的注意力，但“體驗+純真”試圖讓這種分心變得更有趣味，成為演唱會真實體驗的一部分。
《唐璜》的立方體模塊 | 2018年7月在倫敦皇家歌劇院上演的莫扎特歌劇《唐璜》中，德芙琳設計的舞臺裝置是一個緩慢旋轉的立方體模塊，開放式的結構不斷變化出迷宮般的房間、牆壁、樓梯及出入口，投射在模塊上的圖像加劇了它的豐富與模糊性。 在這一版本中，歌劇導演卡斯珀·霍爾滕（Kasper Holten）表現了一個不那麼貪婪，而是溫文爾雅的唐璜，女人們不可抗拒地為他墮落。從一開始，那些墮落女性的名字像塗鴉一樣被投射到模塊表面。當唐璜謀殺騎士團長時，模塊變成血紅色。從那時起，它就像是騎士團長的幽靈居所，遊蕩在樓梯和隱祕空間，在唐璜的良心中低語。最後，唐璜發現自己孤身一人，被拋棄在光禿禿的舞臺上。
紐約XI大廈的蛋形裝置 | 為了展示BIG建築事務所設計的紐約XI大廈，德芙琳用三件裝置重新詮釋了三種用於傳達未構建項目的典型工具：沙盤、建築模型和宣傳冊。其中的蛋形裝置展示了一個巨大的曼哈頓下城模型，曼哈頓的一部分地圖被擠壓在9米多寬的凹面橢圓形半球中。 XI大廈位於紐約第10大道和第11大道之間的哈德遜河上，出現在模型的前部和中部，城市的其他部分則向兩側和上方彎曲，終止於一面水平的鏡子，在鏡子反射中完成一個完整對稱的幻象。在橢圓形的殼體內，城市的形象既抽象又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