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月 清 輝
作者：袁炳綱
香菸繚繞，燭光擺搖，桌上的遺像被塑料鮮花簇擁著，旁邊置放著幾盤點心水果。黑色的輓聯，黑色的幔帳上綴著白色的“奠”字，前邊還豎有三代祖宗的牌位以及新逝者的牌位……
後邊是冰棺，裡邊睡躺著姐夫的遺體。
時令在早春，寒氣仍然逼人，奠桌上的香燃著，一縷縷清煙裊裊上升，煙氣瀰漫在靈柩上空，幾支蠟燭已燒了很長時間，周圍流下的燭淚已壘集成圓椎形的山體狀，蠟燭截面宛如一汪淺淺的小湖，溶化了的燭液一漾一漾的，周圍河堤似的蠟牆象一圈斷壁殘垣，到處是豁口。
這時香火燭光給人的感覺已不是熱量的散發，而是冷氣的侵襲侵蝕。
是的，一切都是冰冷的：冰冷的點心水果，冰冷的遺像，冰冷的遺體，還有冰棺運行發出的冰冷的聲音……
人的生命在某個特殊的時刻，脆弱得難以想象。
正月十五早上，姐夫還是正常人，提著半桶泔水，去往自家門口那片蘋果園裡傾倒，返家的途中，倏地倒下，一句話也沒撂下，甚至一點兒也沒掙扎，便人事不省……
120來了，急促拉進醫院，搶救到正月十七，仍然無有任何一絲一毫好轉徵兆……
十七下午，外甥僱了一輛帶有呼吸機的救護車將他的父親拉回渭北山區南坊鎮五井村的老家……
老家人至今沿用的仍是土葬的舊習，一般人在活著的時候，便置辦了棺材衣服，箍好了墓室，一切後事完備齊整齊全。可姐夫因年齡較輕，六十九歲，一應後事絲毫沒有準備，只能在這僅有的一天時間內置買操辦，一切都顯得那麼慌亂急忙……
衣服是慌亂中穿的，床是慌亂中支的，導尿管氧氣袋是慌亂中拔取的……
人就是這樣，在慌亂中來到這個世界上，又在慌亂中離開這個世界……
很快，黃昏紙便開始點燃，隨著撕心裂肺的哭聲傳出這個農家小院，便宣告姐夫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踏上那個叫做天堂的路，也有人把這路叫黃泉路，世間只有這條路稱不歸路……
生死路上無老少，黃泉路上皆匆匆。姐夫就這樣走了，沒有向任何人告別，沒有一句遺言……
家鄉的習俗，人靈柩停放在家裡的這幾天，晚上睡前關門和早晨開門是要焚燒關門開門紙的。我不知這焚燒的作用，只是覺得是驅趕那些孤魂野鬼的吧。
鬼應該是怕火的，火苗一攛升跳動，鬼肯定會逃離的，要不然今天農村家裡剛生下孩子，生人進門時還要燃一把柴禾，在火苗上燎灼一下，驅掉身上的其他看不見的魂靈，讓其純粹純潔地進入家門。
姐夫肯定也要純粹的進入天堂了，天堂可能更聖潔，所以要多燒幾次……
每晚的關門紙是外甥燒的， 早上開門燒紙時，姐姐疼愛兒子，總要親力親為。
在這寂靜山村早晨，點燃紙後打開大鐵頭門，姐姐看著丈夫冰棺內的遺體，總忍不住要哭一陣子。不知她這傷心的泣哭和開門及燒紙是呼喚丈夫的歸來還是催促讓其出門上路……
我在這哭聲中是無法入睡的。
自從那天看著姐夫帶著呼吸機躺在擔架上，眼睛一動不動 ，不知該叫回家還是該稱歸天的時刻，我便沒有了睡意，這時更不願聽到哭泣，只好也從大門中出去。
室外的空氣寒冷，藍天上還閃著幾顆殘星，月亮已經缺了，使我感到了冰冷。好的是那清輝似乎更光亮了，似乎比圓月時發出的光更亮更燦……
我不由得想到了人，人生。其實人生好象天上的月亮，出生時宛如一輪月牙兒，成長，又宛如月牙兒在增添，在圓滿……
後來月亮圓了，人成熟了，成功了，甚至有了成就……
姐夫就是這樣，出身農家，一貧如洗，父親又是得過且過的湊合過日子人。為了使自己家庭狀況有所改變，高小一畢業就去當兵。後來，轉業到長慶油田，當了石油工人，並當上了長慶油田運輸團的一名司機。
那時開的是老式解放牌汽車，拉運的全是六米長的鑽井鑽桿。石油會戰運輸任務繁重，車講究日跑千里月駛一萬……說不上拼命，但總是拼力，加之他又是共產黨員，總得爭先進當模範吧。姐夫的工作很出色，因為出色，相應的收入慢慢豐厚了。
姐姐的家庭建設狀況和經濟狀況開始得到亙古未有的改觀了。先成家，立業是給自己蓋一宅院。基本上是白手起家，基本上是毫無基礎的一窮二白。一切等於零，一切從零開始。
生活的道路是坎坷艱辛的。姐夫是家裡的長子，弟妹五個，一間半的舊宅，還有爺爺和父母三位老人。
弟妹的婚事，老人的喪事，都要靠他協助父母操持料理。真真如當年唐僧西天取經一般，雖說沒有九九八十一難，可有磕磕絆絆，道道隘關，次次困難，過一關又一關，翻過一座山，又是一道坎……
姐夫生來人高馬大，並很有持家能力，慢慢窮家得到改善，窮人也發生了改變，由過去的人們瞧不起變成瞧得起，甚至還得到相當一部分人的敬佩。但這敬佩來之不易呀，更多的是心血汗水和堅持，當然還有淚水……
爾後，姐夫又調到商店，調到糧油廠，調到糧食局，調到糧站。輾轉數個單位，度過眾多冬秋春夏，憑的是頑強的精神和不懈的毅力。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窮家不好當……單位的事業須幹好，單位的事也不容易幹好呀！可姐夫當好了家，幹好了事。國事家事弟妹事，你家他家幾個家，堪稱殫精竭慮，鞠躬盡瘁。
社會發展了，姐夫的家族家庭也發展了，翻天覆地，完全徹底。好日子來了，他卻走了……
這和月亮一樣，過了中天，便開始虧了。冷月清輝，更是明亮。
人的一生很長又很短，但如果和月亮一樣，總是掙扎拼命上升，掙扎拼命圓滿，掙扎拼命發光總能給人間帶來光明和皎潔……哪怕從雲霧中擠出來，也是光亮光輝的。
……
天上的月即使不圓了，冷月彎了，但清輝還在。人走了是場悲劇，留下光輝光芒又是場喜劇。
悲劇喜劇看起來從天而降，實則自然自己努力所致。冷月清輝，留給人間的是可值得欣賞的東西，這恐怕才是真正的人生。
這種人生，說短並不短，很長很長；說不歸了，卻歸來了，永遠永遠……
作者：袁炳綱，一九五五年生於昭陵鎮坡北村，一九七二年參加教育工作，一直執教於坡北初小。一九九六年調原建陵教育組工作。二零一五年退休，小學高級教師。從小熱愛文學，曾在陝西日報，咸陽報及秦都文藝刊物上發表過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