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陝北記事

攝影 服裝 米脂 綏德 農民 拾憶陝北 2019-06-28

種子下地,春耕結束,被緊緊地綁在土地上的農民終於有了相對清閒的時刻。

太陽尚未露頭,家家窯院就飄出裊裊炊煙,村子離集市有二十多裡,人們早早就起來生火做飯,梳妝打扮,做著趕集前的種種準備。

女子們找出壓箱底的衣服,對著鏡子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穿著、試著、照著,彷彿不是去趕集,倒像是去相親。舀盆清水洗洗臉,洗洗頭,婆姨們則只用些清水擦擦臉,潤潤頭髮,她們深知塬上水貴如油。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陝北女人天生麗質,稍稍打扮,便嫵媚照人,就像高原上的山丹花。

那些跟著大人趕集的碎娃,也一改往日破衣爛衫,髒兮兮的樣子,被收拾的乾乾淨淨,精精神神。男人們還是一身老布黑籃,只是少了些補丁,乾淨了些。年輕的後生將一條羊肚手巾洗得乾乾淨淨,在額頭前扎出一副英雄結,將陝北漢子的彪悍,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腦門上。

太陽爬起還沒一杆子高,小山村就像開鍋的水沸騰了,雞鳴狗吠,人聲嘈雜。張三在窯前吼李四,女子在堖畔喊著自己的閨蜜,後生在村口等著要好的拜識。塬上、溝坎、大路、小路盡是漾著喜悅的趕集人。就像溝壑中的溪水,沿著溝溝坎坎流入川道,潮水般向集市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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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北插隊知青程近陽當年拍照

塬畔畔,溝窪窪盛開著一片片,一簇簇紅色、黃色、藍色的野花,晚開的山桃映紅了溝谷,帶著黃土的氣息,帶著黃土的執著,帶著黃土的野性,開得放縱,開得瘋狂……

圪樑樑上,穿著羊皮坎肩,扎著羊肚手巾的牧羊老漢,雙手倚著羊鏟,望著腳下流動的羊群,向著高原的藍天,向著漂浮的白雲,吼上一曲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信天游。高亢、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淒涼,帶著一種命運的抗爭,帶著一種美好的憧憬,久久迴盪在黃土瀰漫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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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北插隊知青程近陽當年拍照

川道上,彙集了各色趕集人。結伴悠閒而行的老漢,拉著滿載貨物的架子車悶頭趕路的漢子,坐著驢車的小腳婆婆,三五結伴的年輕後生,手挽手拉著悄悄話的婆姨、女子,她們大都胳膊肘上挎著個小籃子,上面蓋塊藍布,籃子裡裝的或是雞屁股裡摳攢下來的雞蛋,或是去年的核桃,儲存了一冬的蘋果、酥梨,或是一隻老母雞,甚至是一隻小豬仔。到集市上去換些小錢,給娃攢下唸書的錢,或買些油鹽醬醋,燈油火柴等生活必需品,還可以借趕集的機會和親戚熟人會會面,敘敘舊。

惹人矚目的是那些北京知青,穿戴打扮和當地老鄉截然不同。不是一身藍制服,就是一身綠軍裝,有的還戴著黑眼鏡,杵著棍,牽著狗。三五成群,說說笑笑,相互打著招呼,臉上漾著亢奮。

在這個物質和精神十分匱乏的黃土地上,趕集對於知青來說,不亞於節假日,大多不是為了買東西,就是想和哥們、姐們、朋友、同學見見面,聊聊天,看看集市的熱鬧,藉著趕集歇上一天,緩緩勞累的身骨,順便解解嘴饞。

三兩結伴,頭上扎著羊肚手巾的後生,則不安生,看到一些漂亮女子,明明很寬的川道,卻偏偏往女子身邊靠,惹得那些女子或羞,或惱、或躲閃,或用眼狠勁的瞪著。後生的臉上就像抹了蜜,得意處,吼上一嗓子酸曲,惹得趕集的婆姨、女子紛紛放慢腳步回頭張望,看得後生們一臉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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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北插隊知青程近陽當年拍照

最亮眼的,莫過於騎著毛驢回孃家的漂亮婆姨,更是光彩襲人,紅頭巾,紅襖襖,綠褲褲,繡花鞋,毛格閃閃的眼睛,粉格丹丹的臉,笑格盈盈,美若天仙。陝北這個地界怪得很,窮的甚都不長,就長女人。牽驢的漢子更是在路人面前掙足了面子,挺著胸膛,透著幸福滿足的微笑,真格是堂堂正正,英俊威武……

看得那些後生目瞪口呆,看得那些婆姨、女子好生羨慕,看得那些知青睜大了眼睛,看得那些老漢、婆婆心裡漾起淡淡的甜,好像看到了自己年輕的樣子。

走累了,趕渴了,來到小河邊,尋一塊石板坐下,歇歇腳,吃上一袋煙,俯下身捧起河水灌個肚圓,抹抹嘴繼續趕路。那時候的河水清澈見底,無汙染,清涼而甘甜。

集市就在川道旁,依山傍水。

這裡是公社所在地,有通往縣城的簡易公路,但無運營車輛。川道旁是一面緩坡,一道青石臺階通向上面幾排磚石箍就的窯院,分別是公社機關,郵政所,衛生院,供銷社,糧庫,小學校,照相館,鐵匠鋪,還有一個小飯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集市就在川道旁的一片空地上,面積不大,趕集的人又多,導致集市沿川道向兩側延伸。集市分為若干區域,有牲畜交易區,副食蔬菜交易區,生活用品交易區等,並非刻意劃分,而是常年集市交易形成的習俗。這裡沒有固定攤位,都是撂地攤,來的早的,尋上幾個熟人,找個好位置,將東西擺放好,席地而坐,佔盡地利人和,來的晚的,只能找那些犄角旮旯,不起眼的地方撂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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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北插隊知青程近陽當年拍照

潮水般的人群不斷湧進集市,像發了山水的河床溢了,像開了鍋的水沸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穿機制布服,戴解放帽,上衣兜兜插著一隻鋼筆的公家人,頭扎羊肚手巾的後生,滿集市閒逛的知青,面容慈祥的老漢、婆婆,穿紅著綠的婆姨、女子。叫賣聲,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擠散了的人們相互吼著,嚷著,叫著,一片嘈雜聲,就像黃昏採蜜歸巢的蜂群。

最招人的當屬那些水果攤,熟食攤,周圍總是圍著許多知青,窖裡儲存的蘋果、酥梨、沙果;紅油油的滷雞,清爽爽的醬羊肉,特別是那冒著熱氣,在大鐵鍋裡沸騰著的羊雜湯,香氣撲鼻,令人垂涎欲滴。

在這春暖乍寒的天氣裡,來上一碗羊雜湯,撒上些蔥花花,再潑上紅豔豔的油辣子,瞬間幻化出一種難以描述的味道,強烈地刺激著你的口腔和鼻腔,直達你的神經,那滋味讓你終生難忘。

離集市不遠的一處空地上,是牲畜交易區,這裡少了些嘈雜,多了些清淨。空地上拴著些驢、馬、騾、牛,有的在吃著草料,有的在地上悠閒地打著滾。最忙,最活躍的當屬那些“牙行”們,忙前跑後地看著牲畜的牙口氣色,物色著交易對象。有意交易的雙方湊到一起,從不明講價錢,而是在袖口裡,襖襟下,甚至扯下頭上的羊肚手巾蓋到手腕上,用“捏碼子”的方式進行交易,眼睛裡閃著狡詐的目光,嘴上不說,聲色全都寫在臉上,頗有些玄機,也有些神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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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北插隊知青程近陽當年拍照

交易成功,“牙行”會收取單方或雙方的佣金,如果賣主賣了個好價錢,或買主撿了個大便宜,還會大方的邀請牽線的“牙行”到集上的小飯館吃上一頓,喝上幾口。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在集市這個特殊的場所,人性得到了最大的張揚。

整個集市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甚是熱鬧。氣氛嘈雜而又祥和,不親臨其境,就不能體會到集市的紅火、熱鬧。

郵政所是知青趕集最愛去的地方,進進出出的幾乎都是知青,有投寄信件的,有取匯款的,有領包裹的,還有來這裡閒逛的。櫃檯前擠滿了人,爭著讓郵政員查找自己村的信件,幾個郵政員邊查找信件,邊維持著秩序,忙碌的臉上滲出薄薄的汗珠。

供銷社也是如此,幾間相通的石窯,大門外的牆上,用白灰刷著大字標語“發展經濟,保障供給”,標語與裡面物質的匱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供銷社裡人來人往,買菸的,買酒的,買油鹽醬醋的,買生活用品的,有的只為進來瞅瞅,過過眼福。幾個嫩女子嘰嘰喳喳地擠在櫃檯前,用賣雞蛋攢下的幾個小錢,精心挑選著塑料梳子,紅髮卡,小圓鏡,這些都是她們心儀的貼身小物件。

河灘上,穿戴整齊的婆婆們,三三兩兩地坐在青石板上,老姊妹之間難得見一次面,親切地敘敘舊,拉著話話。扎著羊肚手巾的皓首老漢們,三五成堆的圪蹴在一起,一邊將別人給的紙菸小心地夾在耳朵上,一邊從脖項上取下菸袋鍋,相互對著火,吃著煙,諞著集上的新鮮事,估摸著今年麥子的收成,這才是老漢們最關心的事。

一些男女知青,閒坐在公社大門外的高臺階上,望著川道上喧鬧的集市,望著山腳下緩緩流淌的河水,望著高高的山塬和天空逐漸聚攏的雲層,彷彿在瞭望著或有或無的歸期……

忽然集市上一陣騷動,傳來女人的哭聲,遁聲望去,原來是一個婆姨賣豬仔的錢讓賊娃子偷了,那婆姨撲沓在地上,雙手拍著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邊哭邊咒罵賊娃子。趕集的人一邊安慰丟錢的婆姨,一邊譴責小偷的可惡。屋漏偏逢連陰雨,陝北窮,婆姨丟的或許是為病人抓藥的錢,或許是供娃唸書的錢,或是半年的燈油鹽錢,不得而知。這個可憐的女人回到家可能還要遭受自己男人的責罵,或許毆打,女人無助地哭泣著,聲音漸漸被集市的嘈雜所淹沒。

“公家人來了”,隨著一聲吼,正在偷偷進行糧棉交易的老鄉作鳥獸般逃散,原來是市管員來了,被他們抓住可不得了,輕則沒收財物,重則綁上送公社學習班,保不齊還要蹲班房。那個年代糧食、棉花都屬於國家統購統銷物資,嚴禁個人買賣。

陝北窮,一年苦到頭也見不到幾個錢,購買各項生活用品,供娃唸書,大到後生娶婆姨,女子出嫁,哪一樣都需要錢。只靠賣些雞蛋,賣些果子,賣些小豬仔等家庭農副產品,是難以維持生計的。沒有辦法就偷著賣些糧棉、生豬等國家統購統銷農產品,補貼家用。既然是違法的,那就要規避公家人,一般民間糧油交易都在集市僻靜處,既揹人,又便於交易,更便於逃脫。本來是自己的東西,鬧得跟做賊似的,真是難為這些為生計鋌而走險的受苦人了。

天近響午,小飯館裡擠滿了人。飯館不大,六、七張方桌,方桌四周圍著條橙,早已看不出原本漆色,長年被油垢包裹著,顯得膩乎乎的,散發出一股不舒服的味道。飢腸轆轆,肚裡缺油少水的知青們哪裡還顧得上這些,三五好友圍坐在一起,儘管囊中羞澀,但也翻兜倒包,一毛錢,兩毛錢,五毛錢,一元錢的湊飯錢。那時的知青生活頗有些“共產主義”味道,有飯大家吃,有煙大家抽,有錢大家花,這種苦澀無奈的快樂,被戲稱為“窮歡樂”,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叫上幾道簡單的菜,來上一碗紅苕幹酒,錢少的,就要一份三毛錢一碗的大燴菜,搭上幾個白饃,也顧不上斯文了,個個狼吞虎嚥,先吃個肚脹再說。

…………

集市是調節生活餘缺的一個場所,是自然經濟的產物,也是人們交流社會信息,聯絡感情的紐帶。

趕集——陝北記事


陝北插隊知青程近陽當年拍照

趕集是上蒼賜給農民的休息日。

小小的集市,公家人,知青,老鄉在這裡彙集,交織,往來,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在這些絢麗的風景背後,有著說不完的故事,道不完的炎涼。

不覺已到申時,天陰沉下來,集市的人漸漸地散了,喧鬧的集市,逐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不經意間,如絲的細雨,霧一般飄灑下來,遠遠近近的溝壑塬峁被熨平了,高原平靜了,朦朧了,像宣紙上飄落的墨,向四周慢慢滲潤。春雨帶來一絲涼意,帶來一絲希望,也帶來一縷愁悵……

幾十年過去了,趕集的情景就像一部陳舊的影集,永遠留在了歲月的光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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