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梳理日本崛起對中國5大教訓 哪條最靠譜?

日本被形容為亞洲國家崛起的“天花板”,這個“天花板”是受美國的限制。以此來反觀今天的中國,日本的崛起對中國的教訓是多方面的。

1979年哈佛大學傅高義(Ezra Vogel)教授在美國出版了題為《日本第一:對美國的教訓》的著作。這本書馬上被翻譯成日文,於1980年出版。在日文版出版之後,這本書一直是日本最暢銷、由一位西方學者寫日本的著作。

不過,1985年《廣場協議》之後,日本在短短一段時間裡便經歷了從股市、房市經濟的“騰飛”到經濟泡沫破滅的全過程,驚心動魄。1991年,另一位西方學者瓊恩•沃羅諾夫(Jon Woronoff)寫了另一本書來回應傅高義的《日本第一》,書名叫《日本什麼都是,但就不是第一》(Japan as Anything but Number One)。也就是說,日本是否是一個成功的故事,至少是否如傅高義所說的那樣成功,在西方一直是有爭議的。

傅高義在談到為什麼要在20世紀70年代末寫《日本第一》時說,主要是“為了讓美國人知道日本人很多事情做得非常好,至少比美國做得好,而當時美國人並不瞭解日本人取得了這麼大成績。”他舉了很多例子,如日本的普及教育很成功;社會治安很好,犯罪率較低;貧富差距不大;培養了非常能幹的官員,而且官員腐敗不那麼嚴重;公司內部非常合作、團結,產品質量提高得很快等等。傅高義認為,總結戰後日本發展經驗的真正目的是“對美國的啟示”,讓“美國人一看書名嚇一跳,認真去了解日本,學習日本的長處”“讓那些為自己的文化感到驕傲的美國人警醒,亞洲文化也是可以創造奇蹟的!”

日本的商界在20世紀80年代後半期變得洋洋得意起來,一些人藉著日元升值勢頭狂妄地聲稱“要把美國買下來!”。不過好景不長,隨著經濟泡沫的破滅,日本在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前10年度過了“失去的二十年”。之後,與其說是經濟穩定下來,但不如說處於長期的“滯漲”階段。

誠然,對日本“失去的二十年”也是可以討論的。傅高義本人對此很不以為然。雖然他也認為日本亟須改革,但日本經濟發展的水平、教育、知識、國民素質水平仍然很高,日本社會比美國人更節儉,日本很多公司仍很成功,很多產業仍是世界第一,在不少高科技領域,日本的出口仍然強勁,日本企業制度雖然有所改變或改進,但並沒有被完全拋棄。

一些人批評說傅高義“忽悠”了日本。不過,總體上,傅高義對日本的評價是客觀的。日本是亞洲第一個實現現代化的國家,人們尤其是在亞洲對日本總有過高的期望。很多對日本的批評就來自這種過高的期望。今天的日本的確面臨很多問題,尤其是人口老化和社會慾望低下,但所有發達經濟體都面臨著嚴峻的問題,日本並不例外。實際上,較之其他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日本的問題並非那麼嚴峻。對大多數人來說,日本仍然是一個非常適宜居住的“美好社會”。

傅高義本人也認為中國更須學習日本,特別是學習日本在發展過程中“做得比美國好的地方”,而不要“學美國不好的地方”。日本人總的來說富而不奢,不像美國人那樣過度消費;日本在社會公平與和諧方面雖然不如過去,但仍然比美國做得好,特別是企業內部比較平等。在改革開放以後的很長時間裡,中國的確是向日本學習的;或者說,日本是中國重點學習對象之一。但隨著國家的繼續崛起,很多中國人變得自傲起來,覺得日本經驗不值得一看了。在一些人眼中,甚至連美國都不須要重視了。直到近年來大批中國消費者蜂擁至日本購買各種日本製造品,直到這次中美貿易戰開始,他們才發現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竟然缺失了這麼多東西。傅高義有關中國向日本學習的這些觀點,都是值得人們注意的。

傅高義一直關切中、美、日之間的關係,論著不少。最近,他完成了一本中日關係的大作,從隋唐講到現在。如果人們仔細閱讀傅高義的諸多作品,不難從中得出中國可以從日本的崛起中學到怎樣的教訓。這些教訓不僅僅是上述內部方方面面的發展,同樣重要的是如何應付本身崛起的環境。

日本從二戰的廢墟中崛起,很快成為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後來被中國所超越)。日本的崛起可以說是和平的崛起,這不僅因為日本二戰之後沒有和其他國家發生衝突,而且其他國家也是接受日本的崛起的。崛起、和平、讓其他國家接受等,這些都是人們在借鑑日本時須要思考的。

較之其他國家,戰後日本人是謙卑的、低調的。1955年到1973年,日本的國內生產總值年增長率達到10%。在1950年到1970年的20年間,日本的國內生產總值增長了20倍。1968年,日本便超越西德成為世界上第三大經濟體。同時,日本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工業國。1950年代,在世界的眼中,“日本製造”仍然是“廉價”的代名詞,但很快日本成為製造業強國,在很多領域名副其實地趕上和超越了西方和美國。日本也成為西方學者稱之為“發展主義型國家”的原型和典型。

日本是吸取了二戰的深刻教訓的。二戰前,日本統治者被明治維新之後的快速崛起衝昏了頭腦,試圖建立以日本為中心的“東亞共榮圈”,揚言要把西方趕出亞洲,確立日本的霸權地位。但日本帝國主義的做法不僅使本身成為犧牲品(戰敗),更對亞洲各國造成了巨大的災難。二戰後,或許是因為美國掌控了日本的外交環境,日本人埋頭苦幹。在對外方面,日本往往把自己“偽裝”成西方,和西方話語保持高度的一致性。儘管到1980年代,民間也出現“日本可以說不”的聲音,但整體精英界並沒有出現這種聲音,日本政府和主流社會的“親美”立場始終沒有變化過。同時,日本主動輔助美國,在提供“國際公共品”方面也盡力而為。

當然,這也是日本“苦楚”的根源,因為即使日本想改變實際上也很難發生。日本畢竟不是一個全部主權國家,很多政策受制於美國。很顯然,日本和美國的關係對日本的崛起來說,既有積極面,也有消極面。就積極面來說,最主要的就是日本是西方(美國)體系的一部分,西方(美國)容許日本的崛起;就消極面來說,也正是因為同樣的理由,日本的崛起是有限度的。人們經常把日本形容成為亞洲國家崛起的“天花板”,這個“天花板”很大程度上是受美國的限制。以此來反觀今天的中國,日本的崛起對中國的教訓是多方面的,人們至少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來討論。

第一,中國和西方(美國)的貿易衝突不可避免。日本儘管是美國的盟友,但當日本在經濟上的確對美國構成了挑戰的時候,仍然會遭到美國的打壓。傅高義的《日本第一》儘管本意是要美國學習日本,但並非所有美國人都這麼看。相反,很多人看到了另一面,他們認為美國為日本提供了軍事保護,並且向日本敞開市場,但日本並沒有真正向美國人開放,日本的成功是日本對美不公平貿易的結果。

1985年9月22日,美國、日本、聯邦德國、法國以及英國的財政部長和中央銀行行長在紐約廣場飯店舉行會議,簽署了廣場協議。當時美國智庫經濟策略研究院院長克萊德•普雷斯托維茨(Clyde Prestowitz)寫了一本題為《交換場地:我們如何讓日本領先了》的書,這本書第一章就是聳人聽聞的“美國世紀的終結”。正如人們所看到的,《日本第一》之後,接下來很快就是貿易戰、301條款和《廣場協議》等等。

中國和美國不是盟友,當美國認為中國挑戰它的時候,自然會向中國施加莫大的壓力;並且這種壓力不僅僅侷限於經濟貿易,而且會擴展到包括技術、軍事、政治等方方面面。

第二,針對西方和美國,儘管中國不想“偽裝”自己,也“偽裝”不了,但也沒有必要過度張揚。日本當年的經濟和技術的確對美國構成了競爭,美國因此打壓日本。中國經濟儘管量大,但在最具有實質性意義的技術方面離美國還很遠。只不過是一些人在近年太高調了,喚醒了美國本來就潛在的“中國威脅意識”。其實,國家和個人是一樣的,低調和謙虛總是促成進步,而自我膨脹、誇大意識會最終導向失敗。這也是二戰前日本的例子,這種心態是一個崛起中的中國所必須避免的。

第三,現在貿易戰發生了,人們也不須要太驚慌失措。諸如此類的問題是任何一個國家崛起過程中必然要面對的,無法逃避;不過人們必須理性面對,任何民族主義的情緒都很難解決問題。較之日本,中國在這方面也具有優勢,即中國不存在日本所面臨的“天花板”。中國的發展是自主的,並且中國有市場、有人才、有其他各個方面的能力。只要中國本身堅持對內的改革和制度建設,對外更加開放,中國還是有希望實現崛起的。

第四,自我認同和普遍性之間要實現統一性。中國儘管不能,也不想把自己“偽裝”起來,但如果否定本身發展的普遍性或者普世性也是不明智的。人們有足夠的理由否認“西方的是普世的”觀點,但這並不是說所有西方的東西都沒有普世性。任何事物都是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結合,中國的也一樣。中國有自己的特色,但中國的很多方面也具有普適性。尤其是今天當中國在努力站在世界中心舞臺的時候,就更加需要有普遍性。鄧小平和西方“求同存異”的態度無疑是正確的。在國際舞臺上,“同”要強調,“異”要承認。今天和西方之間的很多“誤解”和近年來光強調“異”而避談“同”,無疑是有關聯的。

第五,民族主義和國際主義的統一性。作為大國,中國的民族主義不可避免。理性的民族主義也是劇變的中國所需要的,因為民族主義代表的是內聚力;沒有民族主義,中國很難作為一個整體站在世界舞臺上。但同樣,作為大國,中國也需要國際主義。各種區域和國際秩序都可以被視為是“公共服務品”,大國必須出更多的力來提供這些公共品。實際上,包括中國本身的“開放”也已經成為“國際公共品”,而並非簡單的內部事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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