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麗，這是龐太太。”
我坐在老友栗子豪宅客廳的沙發上，腰板挺得直直的，心情稍有些激動，忐忑著龐太太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抬眼看到一個高挑白皙的美女從樓梯走下來。
正午的陽光從她頭頂的天窗直射在她臉上，金光中她儼如博物館裡掛著的十九世紀古典美人的掛像，美得神聖而高雅。
我看著有點呆住了。“您好，龐太太。”
她緩緩走下樓梯，緊身牛仔褲襯出修長的腿，上衣是一件白色t 恤衫，梳齊肩中發，臉白得好像日本瓷娃娃，眼睛大而犀利，讓她那張如畫中人的臉平添幾分寒意。
不知是被她的美麗鎮住，還是她的氣場過於強大，怯怯的目光與她瞥過來的眼神交匯的時候，我暗暗吸了口氣。
“龐太太，這就是我常同你提起的朋友麗麗，她是一名優秀的地產經紀人。你不是提起想買房嗎？今天她來找我，我就順便介紹你們認識。”
假如龐太太真的通過我買了房，我需要付給栗子一筆豐厚的介紹費。沒有介紹費，每天遊山玩水的栗子，才不會特地從自己家跑來這個出租物業，費心幫我介紹。
龐太太剛同老公和兩個孩子一起移民加拿大，租下了栗子這個有無敵海景的豪宅，聽栗子說她家很有實力，具體做什麼生意，龐太太沒有細說，栗子也沒問。
龐太太扭著纖細的腰肢，慢慢地踱到客廳的長沙發，緩緩坐下。我趕緊又挺了挺胸，微笑地看著她，把向上翹著的嘴角再努力增加15度角。
“嗯。”她發出這個字的時候，已經用餘光把我從頭到腳掃了一遍，一條黑色西裝褲，一件薄薄的灰色西裝外套，長髮直直地披下來，平淡沒有造型的長髮，仿如窗外沒有波瀾的太平洋。玫瑰紅的脣色古板而沒有生氣，她的眼珠稍微轉動了一下，便低垂下來，又密又長的睫毛撲通閃了一下。
“栗子我就隨口說了一句，又不著急。”每一個字吐出嘴的時候，空氣中飄著少許責備和不以為然。
我的臉可能有點紅，或者夾雜著一絲不好意思，“沒事龐太太，看房是個漫長的過程，您可以多瞭解。”像一個接受老闆挑選的員工，對面沙發那兩道如冰柱般寒冷的光射過來的時候，我還是勇敢地迎了上去。
龐太太沒有再多說話，也許她認為同我不是一類人，沒有什麼話題可談。
空氣有點凝固，作為銷售人員的我，似乎應該說點什麼，搜腸刮肚地想了一下：“您喜歡溫哥華嗎？”
這個話題還是有點蹩腳。
“剛來，說不上喜歡不喜歡。”
“我來了很多年了，很喜歡。您要是對本地有什麼不瞭解的，都可以問我。”
我爭取比她說多一倍的話，表明自己是個熱心人，不要上來就向別人推銷房子，搞得自己好像有多著急似的。
“嗯。”
龐太太從鼻孔裡發出的這個字，帶著北方的口音。
因為她惜字如金，我拼命想從有限的信息裡找尋打開話匣子的靈感。
“您是北方人吧？”
“是。”
這樣擠牙膏似的攀談，很像在相親中那個可憐巴巴的男子，正力求討好坐在對面玩手機的女孩。
“要不今天我先回去，改天看看您有空了，我帶您到處轉轉，看看房子。買不買沒關係，就先看看。”臉上還是掛著一如既往的笑容，只是說完咬了咬下脣。
龐太太冰霜般的眼神斜射過來，“再說。”
我向栗子點點頭，快步走出了她豪宅，在門口大力地吸了一口氣，感覺剛才好像快要悶死了。
2.
“龐太太您好，我是麗麗。您還記得我嗎？我是栗子的朋友。”
“記得。”
“打給您是因為上回聽栗子提起您有興趣看看房子，不知您最近有空嗎？”
“最近沒什麼事。”
“那有興趣瞭解一下本地房產嗎？”
“看看也行。”
“您心目中有預算嗎？我猜新一點的房子吧？”
“都看看。”
這是我最害怕聽到的回答。都看看就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好消息是她同意去看看。
“好的，那我根據經驗幫您預約好嗎？”
“行。”
放下電話，我得給栗子發一個短信。因為她已經發了幾個信息給我，問我同龐太太聯繫了沒有。
栗子不是因為太關心我的銷售業績，也不是因為本身是一個熱心的好友，之所以這麼緊張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事成之後，我承諾給她一筆不菲的介紹費。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既然大家坐在同一條船上，我早一天取得龐太太的信任，就離成功銷售又近一步。
果然，短信發出後不到一分鐘，栗子給我打回來。
“太好了！你一定要好好把握機會，爭取給龐太太留下一個好印象，日後她買房一定找你。加油啊麗麗。”
“知道了。謝謝。”
掛了電話，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現龐太太那張冷若冰霜的臉。
看房約到了兩天後，我驅車一個小時去到龐太太家。給她發了短信，十分鐘後她走出家門。還是休閒牛仔褲，白襯衫，黑墨鏡，乾淨利落的打扮。
坐上車後她一言不發。車裡的空氣仿如阿拉斯加冰川般寒冷。我努力地擠出笑容：“龐太太，今天想帶您去看幾個特別棒的學區房，因為您沒提具體條件，我便按照以往經驗幫您精心挑選了七個豪宅。它們的價錢從3百萬加幣到一千萬加幣，室內面積從4000平方尺到9000平方尺不等。目的就是要為您一一展現各具特色的房子，希望您對某一種類型的房子感興趣。”
當我興致勃勃地為她介紹了自己的看房計劃後，龐太太面無表情的臉依然朝著前方，眼睛的視線時而放到右邊的窗外，時而專注地投向遠方，鼻子裡哼出來幾個字：“看看再說。”
去看房的大路灑滿陽光，我卻發愁如何打開話題。本想聊聊龐太太從哪裡來，剛來有什麼問題，是否習慣溫哥華的生活，可龐太太的話比冬日裡溫哥華的陽光還少，多是不超過十個字的句子，簡單，乾脆。問了幾句下來，我感覺喉嚨好像卡著一個李子，吞不下去又不好吐出來，自己都開始討厭自己的不知好歹。
好在第一個豪宅所在地不遠，下了車，我們在門口脫鞋的時候，我看到龐太太對我穿的女士皮鞋皺了皺眉頭，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那是一雙平凡普通的女士平底黑色皮鞋，鞋面有些銀色的亮皮，橢圓形的鞋頭顯得沒有設計感且老氣橫秋。龐太太穿著一雙三寸高跟鞋，尖頭，寶藍色，修長的鞋型襯出她白皙的雙腳更嫵媚動人。相比之下我的黑皮鞋就像一個醜小鴨，雖然難看，其實適合像我這樣一天需要走不少路的職業經紀人。龐太太凌厲的眼光讓我趕緊把自己的鞋往門邊擺，害怕她生出什麼“鞋如其人”“看鞋知主人”之類的想法。
我們看的第一個房子是一個性價比很高的學區房。開價不到四百萬加幣，雖然沒有海景，佔地也不大，可勝在位置很方便，走路可到最好的小學。
“麗麗您好，您的客人真有眼光，這是一個全新的房子，建商在本地建房超過二十年了，特別有經驗。”
說話的是代表賣家在掛牌賣房的資深經紀人何太，我們相識多年，彼此熟悉。何太話特別多，可以從讚揚客戶手上提著的是限量版路易威登提包，到自己剛買了最新款的香奈兒套裝，或者是開發商對建房子有多用心，只要她願意開口，沒有打不開的門，聊不起來的天。
何太說完這話，鷹一般的眼神停留在龐太太的臉上不到一分鐘，便轉向我身上。
“這位太太想找什麼樣的房子？”
雖然這個問題蠻隱私，但我居然特別感謝何太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問題的關鍵。她不愧為從業25年的資深前輩。
龐太太依然保持沉默，步速很快，一分鐘內已經從大門口飄到了家庭廳，我緊跟其後。看起來對精美雅緻的裝修不是很感興趣，又或者裝修級別夠不上。
“龐太太今天剛開始看房，需要多方面瞭解，才好作出決定。”我回頭對何太說，並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何太很有默契地點了點頭。
“你們慢慢看，有問題隨時問我。想突出一個特別之處，地下室設計了一個可出租的單位。龐太太您一定了解，學區房總是特別搶手。那個一房一廳的單位至少可以租1800一個月，這些錢可以補貼每年需要向市政府繳納的地稅等費用。您要是回國幾個月，還有人幫您看房子，多省心。”
“我們國內的房子寧可空著，怎麼會拿去出租？出租過的房子都被毀了，還能要嗎？”龐太太居然一口氣講了好幾句話。
何太聽完不動聲色地說：“您說得對，自己家裡畢竟不喜歡有外人，不出租有不出租的好。只是有了這個設計，將來您賣的時候，買家的範圍擴大了，您的房子有這個功能，想出租的買家必定優先考慮，不是嗎？”
薑還是老的辣，面對客人的不同反應，何太穩如泰山，應對自如。
“也對。”龐太太聽了好像在思考。
“這個廚房設計太小氣。”
“主人房怎能這麼小？衣帽間哪夠掛衣服？”
“這個房子地面的面積不到300平方，太小了。層高又低，沒有豪宅的感覺。”
在走出大門前，龐太太一連點評了房子的好幾個不如意的地方。
我之所以沒稱之為“缺點”是因為，雖然龐太太不喜歡，不代表別的買家不喜歡。買房這種個性化的事情，各花入各眼罷了。
“謝謝您何太。一會見。”一邊聽龐太太評頭論足，我一邊向何太告別。
龐太太朝我投過來一個吃驚的眼神，但沒說話。
何太笑容可鞠地把我們送到門口，“沒關係，多看看，您可以把喜歡哪種房子告訴麗麗，讓她幫您物色。”
穿好鞋子準備離開之前，龐太太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嘴角迅速上揚兩下，表示笑過了，算是對何太的道別。
“這個何太是個老經紀吧，挺能說。”龐太太回到車上，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嗯，據說她專注做這附近的豪宅，已經超過25年。”不知何故，我也開始惜字如金。
“找經紀就要找何太這樣有多年經驗的。”她說完摘下墨鏡，抬了抬頭。
彷彿剛吃完未加熱的隔夜飯菜，我的胃開始翻江倒海，或者那是心在疼？
我假裝沒聽到龐太太的話，繼續專注地開往下一個目的地。
3
我們看的房子，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貴。第一個看的那個不到四百萬的房子，越來越顯得性價比高。
“這個房子的前廳怎麼這麼挑高，太空蕩了，一點不溫馨。”
“主臥這麼大，主人都hold不住，風水上來說不好。“
“叫價這麼高，用的材料也不怎麼樣？講價空間是不是很大？”
總之，每個房子都存在這樣那樣的“缺點。”龐太太總是在不斷否定，這個房子的優點很有可能變成了下個房子的缺點。倘若什麼都好，價錢又不美好了，她覺得虛高。
好在我天生樂觀，把她的評論當作好事，總比不吱聲強，至少讓我多瞭解她的要求和期望值。只不過她不斷地否定，標準也在不斷重新定義，這讓我不容易追上她的步伐。
最後一個房子最貴，叫價1008萬加幣，代理中介也是何太，這是剛才我對她說“一會見”的原因。
何太榮光煥發地打開門，龐太太稍有點吃驚，很快恢復一貫的冷靜。“又見面了。”她還主動打招呼。
“是啊，人生何處不相逢，歡迎歡迎。”何太笑吟吟。
“這位太太，這個房子同您今天看到的第一個房子是兩個不同的產品，怎麼說，就像這是愛馬仕，而第一個可能只是蔻馳。如果您喜歡精品，這個房子可以收藏，因為它是本地最著名的西裔設計師設計的，他的作品常獲建築設計獎。換言之，它的價格也不菲，體現這個房子的價值。當然，好貴好貴，好才貴，對不對？您慢慢看，像您這樣懂得藝術的人，一定會喜歡。”
何太的點到為止，不動聲色地既誇了人也表明態度，讓我一直止不住會心地笑。
龐太太的臉色有所變化，怎麼說，就像夏天要下雨前，雲層低壓，風欲起卻消失在蒼茫大地般。她自然也是聽懂了言外之意，沒有搭話徑直往裡走。
展現在眼前的是兩個蜿蜒向上的雙梯，中庭擺放著一個巨大的橡木圓桌，上面擺著一個像藝術品般的花瓶，花瓶裡插出來的花，色彩不是斑斕卻雅緻，造型獨特，層次錯落，站在進門處的中庭，仿如走進了一個歐洲城堡，這哪裡是一個豪宅，就是一個藝術館。左手邊的書房全部用厚重的核桃木包裹嚴實，直到天花板，裡面的擺設散發著十九世紀貴族氣息。我屏住呼吸，生怕驚擾房子裡的精靈。
龐太太眼裡分明有光，她被吸引。我們一前一後慢慢地踱著步，時而抬頭仰望天花板上手工繪製的星空，時而撫摸廚房從意大利進口的特別紋路的整塊大理石，用歎為觀止來形容我們的心情不為過。
何太適時地出現，恰到好處地點評，不溫不火。“你看到設計師的用心了嗎？這裡。”
“櫥櫃的設計也是很特別的，別處找不到。”
“這個房子已經被提名今年的設計師大獎。”
“天花上的手繪畫也是出自本地名師之手。”
“全屋的傢俱花了過百萬。”
我們恍如參觀完博物藝術館，重新回到前門大廳時，何太不卑不亢地問了一句：“您感覺怎樣？喜歡嗎？”
“這個房子是很好，但是家是拿來住的，這麼考究地打造，一點生活氣息都沒有，不適合居家，我們一家只有四口人，住在這麼大一個房子裡，根本壓不住。反倒會被房子壓住，風水上說不好。”
坦白地說，風水是一個很高深的學問，講究風水是買家的自由，可此時我的心情只想轉頭離去。
見過形態萬千不同客人，買房這件大事，也非看過一次兩次就可以決定，但一天下來，我也算見識了什麼叫，愛它只需要一個理由，而不愛它可以有諸多原因。
送龐太太回去的路上，我累了，沒說話，也不想費盡心思去尋找話題，拉近距離，因為我發現，我與她之間不止只隔了一個汽車掛檔。
有點心灰意冷，這樣挑剔的客人，倘若不能對你產生信任感，要做下她的生意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即使我喜歡挑戰自我，接下來與龐太太的交往過程，簡直讓我懷疑人生。（作品名：《哪有十全十美的房子》,作者：暮榮司徒。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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