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鵬:最後一面

木子 白雪 山芋 腫瘤 讀書 渭南文壇 2018-12-10

【作者簡介】魏鵬,江蘇省作協會員。著有詩集、散文集、隨筆集、小說集等多部作品,曾在《詩刊》《雨花》《中國鐵路文藝》等十餘家期刊發表多篇文章。

魏鵬:最後一面

什麼是最後一面呢?木子認為,只有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嚥下最後一口氣,那才叫最後一面——這既是生者見死者的最後一面,也是死者見生者的最後一面。有的人因為見不到這最後一面,就是咽不下最後一口氣,直到見了這最後一面,才了無牽掛一了百了地安詳的走了。世間那些最重感情的人,沒有不看重這最後一面的,甚至把最後一面,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不,怎麼會咽不下最後一口氣呢?

說到這最後一面,木子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木子認為,母親就是世間最重感情的人,因為母親在彌留之際,時刻都在念叨著一些人的名字,想和他們見上最後一面。

那年,剛入秋,母親就感到不適,渾身上下,說不出哪兒在疼,就是四肢無力,飯量大減。找村醫看,村醫說是勞累過度,休息幾天就好啦。於是給開了點大大小小紅紅綠綠的藥片,連小針都沒有打。可十多天過去了,母親的症狀依然不見好轉,一個饅頭,要吃三頓才能吃完。木子把母親帶到縣醫院,大夫給開了幾大包中草藥,熬了,喝了,仍不見效。眼看母親越變越黑,一天天地消瘦下去,瘦得就像雨淋過的木柴,木子就想,到秋後,把母親帶到市裡的大醫院徹底地查一查,只有查出是啥病,才好對症下藥。

稻子收上來了,麥子種下去了,木子閒下來了。木子就對母親說:“走,咱們到市裡走一趟。”母親像下了很大決心似地說:“走一趟就走一趟,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到市裡一查,母親竟然患上了卵巢癌。大夫說:“已到了中晚期,必須馬上手術。”木子一聽,就像水泥板裡抽去了鋼筋,立馬就癱倒在地了。

父親對木子說:“要隱瞞下去,特別是要對你母親隱瞞下去,不然,會把她嚇死的。”於是木子就隱瞞了母親的病情,就是對自己的姐姐,也說母親的腫瘤是良性的。

母親這輩子,懷疑誰都沒有懷疑過大夫,哪怕大夫讓她喝下半瓶毒藥,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像喝蜂蜜似地喝下去。大夫說要住院治療,母親就住院;大夫說手術,母親就點著頭說:“只要能把病割去,手術就手術,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直到這時,母親才對木子說:“早年,你表叔差點餓死,幸虧我們家救濟,給了他半麻袋的山芋幹,他才活了下來。你表叔這人有良心,知恩報恩。他現在就住在市裡,要不是俺在這裡住院,根本想不到去麻煩他。既然來到市裡,你可到他那裡走一走,到他那裡就像到自家一樣。”

經母親這麼一說,木子才知道市裡有個表叔。表叔家離醫院很近,拐過幾個路口,就到了。木子到表叔家時,表叔正在給半身不遂的老父親餵飯。老人平躺在床,嘴角流著口水,哇哇亂叫,大概只有表叔才知他說的是什麼。老人身邊,還堆了半床的報紙,報紙上是全國各地治療半身不遂的廣告和偏方。表嬸不在家,說是到街頭賣盒飯去了。表叔滿頭黑髮,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因為頭戴假髮,那高高的鼻樑也給人虛假的印象,彷彿是用乳膠材料墊高似的。眼大,頭大,大得和一米五六的身高不成比例,不由地讓人想起饑饉年月裡的孩子。木子看了看錶叔的房子,擁擠得沒有下腳的地方。兩間小屋趴在鐵路旁邊,一有火車經過,小屋就嚇得上下直打哆嗦,擺在地上做盒飯用的洋蔥、土豆也跟著哆嗦起來。汽笛聲此起彼伏,咋一聽,沒有不耳鳴心悸的。屋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連蟑螂都看不見,大白天也要開著燈。屋裡雖然陰冷,但表叔很熱情,一聽說母親病了,第二天上午就趕到醫院看望,給母親賣了橘子、香蕉、蘋果、六個核桃和一束鮮花,又從胸口處掏出熱乎乎的五百元錢塞進母親手裡,說:“老嫂子,想吃啥,就買啥,不要心疼錢!”臨走時還對木子說,一天三頓都可去他家裡做飯,然後用飯盒提到醫院,想吃啥,就做啥,方便得很,就像到了自家一樣。

表叔的話,讓母親感動得差點落下淚來。她死死地拉著表叔的手,好半天都不知說啥是好。

母親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手術後又是放療,又是化療,直到母親想家了,才辦了出院手續。母親在市裡住院期間,表叔經常去醫院看望,陪母親憶苦思甜。木子不止一次地聽表叔說,當年,多虧那半麻袋山芋幹,要不是那半麻袋山芋幹,他就過不了那個冬天,非餓死不可!現在若是找到他,他怕連骨頭都生鏽了……

市裡的表叔雖然很窮,一家三口在鐵道旁艱難度日,木子還是為結識這個表叔而高興。在母親住院期間,表叔的確幫了大忙,雖然木子每天提著飯盒往返奔波,但母親一日三餐吃喝無憂。

魏鵬:最後一面

父親在醫院裡陪了母親十多天,就一天到晚地自言自語:“這個月讓我少活十年!這個月讓我少活十年!”木子抬頭看了父親一眼,才發現父親的頭上不知什麼時候落了一層白雪。

母親問父親:“手術也做了,病也割除了,咋還吃不下一個饅頭呢?”

父親說:“一天多吃一口,就是進步,就是好轉,慢慢地,一頓就會把一個饅頭吃下的。常言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呀!”

母親笑了笑,像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又像沒有明白父親的意思,但她只是笑了笑,就不再問了。

母親從醫院回到家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也十分寒冷。

母親不是想家才回到家裡來的,她彷彿覺得沒有什麼藥,也沒有哪個一醫生能夠治好她的病。只是不願死在醫院裡,才回到家裡來的。

有人說,病人如果死了,就死在醫院裡,讓人家知道兒女們盡了孝心。而木子的母親偏偏要回家看一看,她要看一看家園裡還剩下什麼?她擔心的是親人們今後的生活。

第二天,母親的精神稍好一些,屋外的陽光也好。母親就想出門走一走,看一看。木子清楚地記得那是1999年的冬天,母親在他的攙扶下,最後一次巡視家園。

出了堂屋門向西,是母親建的雞棚。一個月前,這裡有雞,有鴨,還有鵝。一放出來,跑得滿院子都是,它們圍著母親要吃要喝。母親知道哪一隻雞不肯聽話,也知道哪一隻鴨下的蛋多。可是現在一隻也沒有了,母親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它們了。自從母親住院後,就無人飼養它們,加上母親的手術急需用錢,木子就把它們全賣掉了。母親望著空蕩蕩的雞棚,彷彿又聽到了雞鴨鳴鵝的叫喚,但她只停留了片刻,就向大門口走去。

木子家的大門是向西開的。出門向北,是一個大樹坑,這是一棵意楊(引進的意大利楊樹)的故居。那棵意楊是全村最高的,粗壯得需兩個人合抱才能抱過來。木子聽母親說過,有人曾出2500元她都沒捨得賣。就是這棵樹王,在母親住院期間,被木子賣了不足1000元。但母親沒有問木子賣了多少錢,她只是在樹坑邊站了一會兒,又抬頭望了望天空,天空空空的,沒有一片雲彩,連一隻飛鳥也沒有。

再向北走就到了木子家的後院,後院是母親養羊的地方。母親養的羊有20多隻,那天她一隻都沒有看到。她愣愣地站在後院裡,想問些什麼,但只是動了動嘴角,一個字都不曾問起。

母親把前院後院看了一遍,看到值錢的東西全被木子賣錢給她治病了,就知道自己的病是特重的那種,沒人能夠治好。

母親看到的院落是空蕩蕩的,於是心裡也就空蕩蕩的。家裡沒什麼可看的了,母親就反反覆覆地叨唸一些人的名字,想和他們見上一面。

無論母親唸叨誰,木子總是想方設法通知到。他們嘴上沒說,心裡都知道這是最後一面了,總是千方百計地趕來。他們看到母親瘦得變了形的臉,就強裝歡笑。母親也笑,開心地笑,滿足地笑,有時還笑出淚來。

在母親最後的日子裡,叨唸最多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她的女兒,也就是木子的姐姐;另一個人,就是木子的表叔。

姐姐早已出嫁,嫁得不遠,在縣裡一所小學教書。教一年級,教了二十多年了,還是教一年級。因為會教一年級,就當上了特級教師。姐姐對母親非常孝順,早年母親生病,都是姐姐在醫院裡陪護。需要輸血時,姐姐就擼起胳臂,讓大夫抽自己的血給母親輸。

“你姐姐還沒到嗎?”母親躺在軟床上,歪著頭問木子。

“馬上就到!馬上就到!”木子連忙說。

姐姐向校長請假說母親病危,想見她最後一面。很難想象那個沒有一點教養的校長把手一揮,就批了一個星期的假。

姐姐來時,母親正叨唸她。見姐姐來了,母親就高興地說:“說曹操,曹操就到了!”母親拉著姐姐的手問長問短,問班裡有多少孩子?問校長批了多少天假期?還問校長批假時臉色好看不好看?樂意不樂意?當母親得知一貫缺乏教養的校長痛痛快快地批了一個星期的長假時,高興得什麼似的,根本不像個臥病在床奄奄一息的病人。

姐姐陪母親聊天,給母親梳頭(頭髮稀少,越梳越少),母親不讓姐姐梳,可她不聽,仍是天天梳。姐姐給母親洗洗漿漿後,又給母親買了一身保暖內衣,親手給母親穿上,還買了一頭假髮,親手給母親戴上,才一步三回頭地趕往學校。

姐姐見到校長,剛剛銷假,又接到木子的電話,說母親在昏迷中,想見她最後一面。

魏鵬:最後一面

姐姐只好再向校長請假。這次校長看姐姐的眼神怪怪的,似乎在說:“你母親怎麼還沒死呢?”批假時,也不再有把手一揮的爽快了,而是像鈍刀切肉一樣,好半天才說:“假也甭銷了,給你再續三天!”姐姐連連點頭,千恩萬謝,彷彿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讓校長代她受過似的。

姐姐來後,母親的精神為之一振,又多活了幾天。接著又進入了昏迷狀態。當姐姐想第三次向校長請假時,自己也不好意思開口了,就乾脆曠工一天。姐姐對木子說:“哪怕曠工一天扣除十天的工資,也不願再向校長開口,也要趕來見母親一面。”

木子清楚,母親生前最想見的人,除了姐姐,就是表叔了。表叔是母親在市裡住院時木子才結識的表叔,以前,木子從不知道有表叔這個人。就是母親,也早已把他給忘了,只是到市裡住院時,才忽然想起似的。

表叔聽木子說母親想見他最後一面,就從市裡打的趕來了(從市裡到木子家約一百公里)。表叔以為自己來遲了,怕見不到木子母親最後一面了,還沒進木子的家門,就奔喪般地哭道:“我來遲了——表嫂子啊——”

木子聽到哭聲,像彈簧似地從母親床頭站起,連忙把表叔迎進家門。表叔看到木子母親平躺在軟床上,雙目微閉,像睡著似的,又像死去似的,又大聲地哭了起來:“表嫂子啊——我來遲了——”

木子連忙把表叔勸住。母親被哭醒了,睜眼看到表叔來到床前,就連忙從床上掙扎著坐起(已坐了三天都沒能坐起,這時若有神助似的,終於坐起來了),說:“俺還沒死呢!莫哭!莫哭!”說著又拉著表叔的手對木子說:“你表叔這人有良心,知恩報恩,不忘本,能吃苦,什麼苦都能吃,什麼罪都能受,是個少有的好人……”表叔看著木子母親因消瘦而凸顯的眼眶,和滿頭烏黑的跟自己一樣的假髮,不由地又落下淚來。

表叔看到木子的母親精神還好,當晚就回市裡去了。臨走時,又向母親手裡塞了二百元錢,說:“表嫂子,該吃吃,該喝喝,不要心疼錢……”

表叔回到市裡還不到一個星期,又接到木子的電話。木子說母親病危,走前只想見他一面。表叔又忙忙地打的趕來,來後看到母親和姐姐說說笑笑的,以為見到鬼了,還沒到跟前就嚇哭了:“表嫂子啊——你別嚇我——我來遲了——我來遲了——”

母親拉著表叔的手,安慰他說:“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咱姐弟倆總算又見面了!”母親說話的聲調已變了,不管說什麼,都像唱歌似的。接著又唱道:“表叔這人有良心,知恩報恩,不忘本,是個好人……”

父親手指軟床上的母親,囁囁嚅嚅地對錶叔說:“這是迴光返照!迴光返照!快走的人,都這樣!都這樣!”

表叔又向母親雞爪似的手裡塞了二百元錢,咽淚裝歡:“表嫂子,該吃吃,該喝喝,不要心疼錢……我回去了……想見我時,只要表侄一個電話……”

表叔說他家裡實在忙得脫不開身,不得不在當天趕回去。多年後木子還記得,那天下午特冷,風特硬,吹到臉上像被搧了耳光,讓人睜不開眼睛。天空陰沉沉的,像倒扣的陶罐,壓得人喘不出氣抬不起頭。木子拉著表叔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長途汽車站。路上,表叔給木子講了一個家喻戶曉的故事:從前,有個放羊娃,每天都去山上放羊。一天,他覺得十分無聊,就想捉弄一下大家。他向山下的人們大聲地喊道:“狼來了!救命啊!”人們聽到喊聲,就急急忙忙地拿起棍棒往山上趕,上山一看,連狼的影子也沒有!放羊娃覺得很好玩……

故事還沒有講完,表叔的淚就流了下來。

木子看到表叔把他當成了孩子,也不由地哭了。

魏鵬:最後一面

後來,昏迷中的母親又一次想見表叔一面,但木子沒有給表叔打電話。母親彷彿感覺到表叔不會再來似的,這一次昏迷之後,就再也沒有醒來。不過,在母親昏花的眼裡,還是看到了表叔,一會兒是多年前那個面黃肌瘦的表叔,那半袋山芋幹,在表叔背上搖搖晃晃,差點把他給壓扁了;一會兒是頭戴假髮的表叔,表叔正歪著碓頭般的腦袋說:“該吃吃,該喝喝,不要心疼錢……我回去了……想見我時,只要表侄一個電話……”表叔的身影在母親眼裡重疊、錯亂,還夾雜著父親的白髮,姐姐的血漿……但不多久,這一切都消失了——母親永遠地失去了知覺。

母親終於走了……

母親走了,木子也沒有給表叔打電話。

母親走後,木子就把表叔的電話號碼刪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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