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爺的火鐮子

棉花 燧人氏 故事 南方都市報 2017-07-17

劉中國

姥爺安安靜靜地睡著了,睡在他耕耘了一輩子的黃土地裡。陪著姥爺的,是幾枚“順治錢”,是幾把火鐮子,還有幾塊凸凹不平的火石。

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們鄉下人還過著“燧人氏”式的原始生活——用火鐮子取火煮稀飯。劃洋火當然方便(我們鄉下把“火柴”叫“洋火”),但要花錢。鄉下人不乏力氣,缺的就是買油鹽、買洋火的錢。一盒洋火,每天至少用上三五根,不幾天就劃完了。再說,泥巴牆擋得住風,茅草屋遮不了雨,洋火又很容易受潮。還是用火鐮子好,節儉,方便。

姥爺家裡有幾把火鐮子,灶臺上放一把,供桌上放一把,腰褲帶上拴一把,剩下的堆在床頭上,窗臺上則堆滿大小不一的火石,圓的,扁的,方的,小小的石子。往高深一點說,“火石”就叫“燧石”,換個叫法,火石就變得內涵豐富,博大精深,既高雅又詩意,對不對?民以食為天,有時候就互相吃了起來,譬如,宋人莊綽《雞肋編》講到吃人:“老瘦男子廋詞謂之‘饒把火’,婦人少艾者,名為‘不羨羊’,小兒呼為‘和骨爛’,又通目為‘兩腳羊’。”取個“菜名”,一股腦吃將下去!至於“小球藻”呀,“人造肉”呀,“人造肉精”呀,這名詞如今聽起來多科學、多新鮮?讓半大小子浮想聯翩吶!因為,時光帶來的是集體遺忘。

我姥爺的火鐮子

上燈的時候,姥爺走到窗前,左手摸出一塊火石,掌心裡團著一團棉花,右手摸出一把火鐮子,輕輕敲打幾下,手心裡溜出星星點點金黃的火花,火花濺在棉花上,他吹呀吹呀吹的,棉花燃起來了!順手從褲腰上抽出一根漚過、晒乾的麻稈,把棉花上的火星吹到麻稈頭上,又是吹呀吹呀吹的,吹得麻稈上躥出小小的火苗。姥爺小心翼翼地捧著麻稈,輕手輕腳地把煤油燈點亮,把燈端到灶臺上,扯一把溼茅草,坐在灶臺下面燒飯煮稀飯。飯燒好了,有種煙熏火燎的味道。

姥爺抽了一輩子的煙,隨著帶著一塊火鐮子,一塊火石,一根麻稈,一杆菸袋,一個油膩膩的煙荷包。小時候,我學會了用火鐮子取火,給姥爺點菸袋鍋。

後來,村裡村外都改用洋火,生產隊長、支書、會計居然用起了打火機,姥爺呢還是用他的火鐮子。爹和姨父怕村鄰笑話姥爺“寒磣”,他做生日那天,一人送了他個打火機,姥爺很高興,學著用它點旱菸鍋,吃飯時卻說:“這洋玩意兒,都是人家幹部用的,你們拿回去吧,我還是用火鐮子順溜。”

姥爺固執地用了一陣子火鐮子,終於也改用洋火了。來了客人(多半是督促“交公糧、賣餘糧、收提留款”的大隊幹部),他劃根洋火,彎著腰給客人點菸,說是“還是洋火方便”,但背地裡仍用火鐮子取火點菸袋鍋。

再後來,姥爺年紀大了,眼睛花了,用不了火鐮子了,就用棉花把那幾把火鐮子裹起來,放在枕頭下面。莊戶人家,磚頭瓦片都有用途,不能隨隨便便就把東西糟蹋了——“沒準哪一天,火鐮子又派上用場了呢?”

我姥爺的火鐮子

1979年我考上大學,終於“吃飽”了。看到羅中立的油畫《父親》,馬上生髮出飢寒交迫的痛覺。周立憲老大哥是四川人,我問他:你們那裡有“三年自然災害”嗎?立憲老大哥說:有!問遍了各個省的同學,回答一律是:有!此前,我以為只是信陽發生了餓死人、人吃人現象。姥爺那一年差點餓死。感謝毛主席,感謝共產黨,及時發下救濟糧。姥爺吃了幾頓救濟糧,活了下來。

每逢清明節,姥爺去上墳,在墳堆子上用火鐮子點菸,抽上兩口,放在墳頭上。

1983年我畢業,分配到高校吃飯混鐘點,工資、稿費大半買了書,窮的叮噹響,無法孝敬姥爺,孝敬父母。那時候,我偏偏固執得像頭叫驢,認為“戀愛結婚生孩子”全是扯淡,因為,“無產者只有解放了全世界才能最終解放自己”,你看看吧,姥爺的茅屋,父老鄉親的茅草屋,還是民國年間蓋的,屋根腳大半是滿清時候壘的!

我姥爺的火鐮子

1988年,大江南北颳起了“漲價風”,長城內外捲起了“搶購潮”。我回家過春節,看到姥爺又用起火鐮子取火燒飯。姥爺唉聲嘆氣抱怨說:有個城裡外孫就是麻煩呀!你們城裡的東西漲價了,憑什麼害得俺鄉下的油鹽、洋火也漲價?今後不買洋火了!我還是用火鐮子好,節儉,方便。外孫,我問問你,今年麥子、大豆怎麼偏偏跌了價?連個本錢都收不回喲……

臨回城那天,姥爺硬是塞給我一把火鐮子,幾塊火石,“用得著的,晚上點燈看書,不用劃洋火”。我笑了笑。姥爺說,“你看你看,我都老糊塗了!你們城裡人早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可總要燒飯吃吧?”我伸出雙手,接過姥爺饋贈的禮物。

“漲價風”很快就刮過去了。那幾把火鐮子,用過一陣子,姥爺也就收了起來了,又用洋火點燈,燒飯,而且,居然用上了電燈,居然看上了電視。

1994年農曆四月,姥爺病重,藥石無效,躺在病榻上,思前想後,忽然想起自己的爸爸臨終前講的話。姥爺對兩個孫子說:“你祖爺爺臨終前,交給我十幾把火鐮子,那都是你祖爺爺用過的火鐮子,要我仔細收著,日後子孫後人點燈燒飯,方便。”姥爺對兩個孫女說:“你祖爺爺沒見過洋火,沒見過電燈。我用上了電燈,看上了電視,爺爺這輩子不簡單。”

農曆四月初六那天上午,姥爺走了。臨終前又唸叨起他的火鐮子,唸叨了半天,頭腦忽然清醒過來,要兒孫把他扶起來,說是火鐮子在枕頭下面。孫子孫女輕手輕腳地把他扶起來,輕手輕腳地挪開枕頭,找到了,幾把用棉花包得仔仔細細的火鐮子。姥爺接過來,數了數,氣喘吁吁地說:“不對!不對呀!還有一把呀!給爺爺再找找……”孫子孫女又是一陣手忙腳亂,終於沒找到那把火鐮子。姥爺說話了:“別找了,那把火鐮子在深圳,在你大表哥那裡……”“爺爺,您等幾天吧,我這就給大表哥打電報,讓他回來一趟。”姥爺擺擺手,“不用了,他忙,路又遠,讓他好好留著吧。”

姥爺安安靜靜地睡著了,睡在他耕耘了一陣子的黃土地裡,墳頭四周是一塊塊莊稼地,祖祖輩輩曾經在泥土裡覓食。如今陪著姥爺的,是幾枚“順治錢”,是幾把火鐮子,是幾塊火石。鄉下老輩人喜歡“順治錢”,從泥地裡掘出的銅錢,他們都叫著“順治錢”。大約是“順治”二字彩頭好,鄉下人把這種銅錢穿上紅絲線,掛在新生嬰兒脖子上,最後放在自己的棺材裡,無非是心裡巴望著天下太平,五穀豐登,子孫瓜瓞綿綿。

其實,為了天下“順治”,為了天下大治,海晏河清,當年“順治爺”一口氣砍了多少腦殼?

我姥爺的火鐮子

我仔細收藏著姥爺的禮物。停電的晚上(一年難得有幾次),並不急於劃根姥爺捨不得用的“洋火”點蠟燭,而是拉開抽屜,摸出姥爺給我的火鐮子、火石,輕輕敲打著,敲打著,一溜溜瞬息即滅的火星,忽忽閃閃。在一片天邊無際的黑暗中,藉著火鐮子敲出的一溜溜火星,我看得清記得起一連串“從前”,看得清記得起我們“燧人氏”生活年代的片斷場景,不禁百感交集,淚流滿面……

姥爺,外孫仔細收藏著您饋贈的禮物,一輩子忘不了自家是“燧人氏”的子孫後人;您不用擔心,誰會把我搗騰回茹毛飲血的黑暗年代。況且,火鐮子在,火石在,火自然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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