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水木:我爺是個什麼人

路遙 胡景翼 讀書 美文 渭南文壇 2018-12-01
關中水木:我爺是個什麼人

【作者簡介】楊文平,筆名關中水木,陝西富平人,渭南市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捋不直的炊煙》。

關中水木:我爺是個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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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爺是個什麼人

文/關中水木

從小到大,門中老人都說我說話走路的樣子像我爺,說我真真就是我爺的親孫子。

其實我生在世就沒見過我爺,我爺去世的時間是1942年,而我出生的時間是1968年。我爺走時,他的大兒子,我父親才是15歲的一個少年。

小時聽人們說我爺的古經我沒在意,隨著年歲增長,我一直在探聽門中老人們關於老楊家祖先們的傳說,我就想知道我和我爺哪兒像,我爺究竟是個什麼人?

我爺和路遙一樣,都是在42歲那一年病逝的,都是英年早逝,都是黃土高原上的一條好漢。

光緒三年(1877)關中大旱,我老爺逃難遷居現在的北山。1900年,我爺就出生在這北山的山神溝對岸的一眼窯洞,就是門中老人常說的上頭窯。

據我婆說,1923年我爺娶她時正做大官,當保長。1927年,我父親出生過滿月的那陣子,我爺“坐局子”,是糧食局局長。

關中水木:我爺是個什麼人

其實我查證一些資料,不識字沒文化的奶奶有點演義,準確地說,那時中華民國地方基層政權實行“保甲制度”,十戶一甲,十甲一保,後來又設區和鄉公所,我爺其實就是當時鄉公所下一聯保所副保長,管一個保的農戶納糧和治安。他能當這個“官”,一個是他人弄事膽正也仗義,還有個原因,是背後有一個靠山,他二哥楊兆吉,是莊裡鎮胡景翼將軍家總管胡二少爺的拜把子兄弟,在莊裡鎮街道赫赫有名,人送大號“楊包攬”,人前尊稱“楊二哥”,也算當時的江湖名人。

我爺做“官”的日子,鄉里傳聞也不少。當年,他大舅子年輕好賭,欠債跑路,是他上門理事,變賣家產,清人賬款,把岳母一家搬遷上山,落戶身邊。後來,又是他幾次去三原把他大舅子找回。這也就是我們村楊王兩大戶還有一戶任姓的來歷。我老外婆家和我們家就兩連牆。

小小家事,足見我爺還是一個有擔當的好漢。只可惜一條好漢,生逢亂世,天災人禍不斷,英雄再猛,總也鬥不過天。

中華民國18年(1929)關中大旱,八百里秦川秋夏兩季顆粒無收,餓殍載道,當時僅僅陝西省就餓死數百萬人,樹皮剝光了,草根挖盡了,奄奄一息的人們,生活極度悽慘絕望……從我老爺到我爺,老楊家剛剛有點生機的好日子很快又進入了逃難的光景。

1930年,我爺開始逃荒北上李子溝,就在翻過寶峰寺豁口下一條山溝,拖家帶口住在溝裡一眼破窯洞。

聽我父親說,窯洞沒門,用石頭幹壘成牆,以牆為門而遮風擋雨。在這裡,一家人開荒種地,一種就種了八年,過著勉強維持生命的日子。

1938年,當我爺再下山返回老屋時,全部家產還是一擔子就擔完了,前面挑的是他最小的孩子,我那只有未過歲的四爸,後面挑的是幾床被褥和鍋碗。

他下山,是當時智興鄉(今曹村鎮)鄉長,他的表兄弟張萬信請他管糧食,一直到1941年病重回家。

看來,我爺的壯年,最大的貢獻就是在民國十八年之後大饑荒的年月,他沒讓他的老婆孩子失去生命。

我爺的一輩子,在苦難中掙扎,是與貧窮決鬥的一輩子。

關中水木:我爺是個什麼人

就在李子溝逃荒的十年,我爺和我婆有兩個女兒四個兒子。他身邊只留下能頂勞力用的兩個姑姑和大兒子,他把老二兒子十歲就送山下西王村一個叫北鎖的朋友做木匠,成了解放後聞名家鄉的“楊木匠”;他把老三兒子六七歲就送菩薩山(今金粟山)他岳母乾兒子忠厚師傅領去當了小和尚,十六歲才被我父親偷回家;他把老四兒子送養我們山村前頭白土坡一家人,後來生活好點他跑回老家不去人家屋了。

這日子雖然看起來似乎有點凌亂不堪,其實,在那個餓死人的年代,我爺這樣的瞎折騰真不是一般人就能做得到的,他千方百計讓他的孩子活了下來,這實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用老一輩人的說法,我爺不是個“善茬”,是個“槓槓”脾氣,是個“歪”人。

我大爺、二爺和我爺是親兄弟,老四是堂兄弟,是我“龐涓爺”的獨子,我爺行排老三。那時,一般人家,都是老大老實,老二老三人歪,老四多是嬌生慣養的娃,我爺便是驗證。

那是我爺當保長的時節,楊氏家族裡發生了一樁事。

據梅家莊楊氏族規鄉俗,在我爺四兄弟中推算一個人,要給山下老莊子一家絕戶的老楊家先人頂紙盆送葬,也就可以繼承其三四院家產。

大家選了我四爺,送葬那天,我爺硬是掰下半個紙盆頂在我二爺的大兒子,我大伯楊兆吉的頭上,把我那老實的大伯先我四爺推出送葬隊伍,推出了家門。

這樣一來,不管族人事先怎麼議定,鐵定的事實是,老天作證神也看見了第一個頂紙盆出門的人是我大伯,孫字輩長孫,我大伯自然也就有了繼承家產的名份。

因此門中老人常說,硬是我爺幫我大伯奪了我四爺的一半家產。

那時我四爺家日子比我大伯和我家日子過得好,我想這應該是我爺仇富心理作怪,也怕是他所謂劫富濟貧的一大壯舉,或者是因自己沒有家產的份而氣憤不過,欺負我四爺,現在只能猜想,沒法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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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傳說,說是我“龐涓爺”本就獨吞了我老爺的家產,搶的也是應該還回來的,如此說法更無據可證。

我爺常欺負我四爺,有一次,他李子溝犁地沒有牲口,他就不打招呼,把我四爺門口的驢拉上走了。

他拉一個驢翻山怎麼可以?那山坡就草叢中一條放羊砍柴禾的小道,還斷斷續續稍不留神就走入斜叉裡斷頭了。在過了牛頭頂,翻過石升子樑的一處小峽谷,人可以跳過去,驢幾經折騰還是沒過去,滾溝摔下崖石,死了。

後來,人們發現驢的屍體,都說我爺是嫌疑人。

我爺就一句話:“你見來麼?就是我又咋啦?借驢種地犯王法不?”

我四爺氣個半死,懶得和他論理,就說:“算了,算了,你歪,行不?”

我四爺擰身坐埝邊邊抽菸消氣去了……

人們都說我爺欺負我四爺老好人。

我猜,我爺霸道又不講理也怕還是報復心理。不過,他的硬氣也是樑上出了名的。

那是在李子溝逃荒,孩子大點,他開始和我父親上甘省,背滷泊灘的鍋板鹽去換些粗糧,販牛羊賣給羊肉水盆店,做點小生意。但沒等過上好日子,他就抽上了大煙。

解放前農村人抽大煙就像現在抽紙菸一樣,也應該是為緩解勞累疲乏,但上癮了也可怕。這日子可想而知,加之他脾氣又不好,老屋裡鄉鄰鄉親都有點討厭他了。

有一年春節,他帶我父親回老屋,那年月住的窯洞,照明是煤油燈。他們父子提著煤油燈轉了一窯上沒借下一燈煤油。就在年三十夜,我爺把煤油燈揮手摔下山溝,轉身帶我父親就上山回李子溝。從此,自己再沒回過老屋。再回來時,是因為抽菸抽成肝腹水而病危,我父親、我姑姑和我奶奶把他搬回家的。

臨終,我爺抽的最後一口煙,是他最小的兒子在火炕的炕門裡為他捥的像大煙膏一樣的炕煤煙。

這一些不多的傳聞,讓我基本對我爺這個人有了一個比較完整的畫像。我爺,還算是富平北山一條“硬茬”的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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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查了一些資料,關中歷史上的1877年、1890年、1929年的三次大旱,剛好都發生在我老爺、我爺、我父親的青少年時代,活命是那個年代天大的事。

因此,我爺就沒給我父親留下什麼家業。他去世的棺木,是我兩個姑姑換工幫人做活,掙的一個簡單的木匣子;他的老衣,是我奶奶她們用澇池的青泥染的粗布衣。

我爺留給我父親,也是老楊家後輩人的,有兩樣“精神遺產”值得我們思考:一是北方漢子的硬茬脾氣和吃苦精神,二是抽菸把他的命早早就抽沒了。

因此,我父親一輩子不抽菸,我父親一輩子在自已所處的年代,所處的環境有一點繼承了我爺,那就是從無畏懼,敢想敢做,勤勞吃苦,敢為人先,把我爺衰敗的老楊家重振家業,走散的兄弟團圓成家。第一個來往陝甘做生意,1960年起,馬坡賈坡合併一個大隊,他還當了兩年大隊長,1982年農村生產責任制後我們縣第一批養牛萬元戶;第一個在我們村燒白灰,把白灰賣到了西安;第一個在我們村有了一輛手扶拖拉機……我父親的這個氣派,老人們說像我爺。

如此,我已明白了我爺是個什麼樣的人。

路遙是大作家,是一個有大文化有大名聲的人,他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路遙是大世界大名聲,我爺是小世界小名聲,但都沒白活,都有好名聲。

我爺大名楊兆海,他是中國富平北山裡一個普通的山民,是一個沒文化卻也在家鄉有名聲的人,也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

我願意聽村子人的一種說法,說我真真是我爺的親孫子。

我只有一點不像我爺,像我父親。那就是我抽了二十年煙,在我讀懂父親一生不抽菸的原因後,我把煙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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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我有時甚至可以不花錢抽好煙,但煙不花錢,命值錢。

我不能像我爺,與貧窮決鬥一生,鬥贏了飢餓,卻輸給了鴉片。

唉!你就說我爺是個什麼人些?!一條鋼棒硬正的好漢,竟然被一口煙滅了!

如若不然,我想他一定會再一次,把一個家、一個家族、一個村子帶出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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