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納是零碎的思念 是長情的陪伴

林業 文學 雞湯 揚子視窗 2017-05-16

清明時節,墳地裡都會有一種藍色的小花,狀如滿天星,貼著地皮生長,有朋友告訴我,它叫婆婆納。婆婆納喜陰,性甘,是我見過的最袖珍的花,像零碎的思念,或長情的陪伴。它每年比我們先到,簇擁著每座墳塋,與那些花簇簇的絹花冥幡比,自是生動。

婆婆納是零碎的思念 是長情的陪伴

我的婆母就葬在這,一個開滿油菜花的鄉間墓園。每年這時,便如一幅黃綠色塊堆積的油畫,過去是條土路,現已鋪成柏油的。我與婆母相處日少,她也非我親媽,故沒太多的痛,有的只是對一個含辛茹苦母親的敬重,而於愛人,這卻是通往他母親唯一的路。

婆母走在深秋,平靜地像一枚吸乾水分的落葉,沒有一絲風動。我坐在她床頭的沙發上,悠閒地織著毛衣,肚子裡懷著寶寶,月份已重。她什麼時候掉的氣並不知曉,只是恍然間,天地太靜,靜到死去,連空氣都沒了呼吸,只有窗外的樹影和折進屋裡的光凝在那。不再有呻吟喊叫,不再有與疾病的諸般纏鬥,不再有一針針打進去的杜冷丁。婆母走了,和雲朵落日一起走了,像一枚小舟劃出了時間之海。

婆母是個老派的人,拒絕新鮮事物。終日穿一件灰色斜襟,腋下盤扣的襖褂,頭髮綰於腦後,胖胖的,慈眉善目,但骨子裡倔強,說一不二。我看過她倒洗澡水,乾癟的乳房,像兩個風乾的口袋掛在胸前,只一層皮。她生養過八個孩子,存活五個,他們不僅掏空了她的乳汁,還掏空了她的心力、精力、以及一個女人全部的美。婆母長得不錯,要不她的五個子女不會白白淨淨,標標致致的。她把他們喂得很好,個個健康漂亮,不缺營養。一個母親身上到底承載多少,只有她的兒女們最知道,他們的衣食嚼物,以及遮風擋雨的瓦片,均來自她心底的無私和手腳的勤勞。中國的母親大體一樣,屬同一版本,可以盡情謳歌,任何詞語都不過分。但能剝離自己細胞的只有一個,別人的再好,愛的枝葉也砸不到自己頭上,所以能仰望的只有一個。何況這個十三歲就背井離鄉給別人當童養媳的女人,她的汗水淚水自比別個多些。

婆母走時,只五六十斤,輕得像朵雲,她沒有別的要求,只希望能土葬。這是件難事,並不被允許。她的兒子在對岸,一個小城的鄉下,託親戚偷偷買了塊地,作為她的安身之所。那幾天下起了冷雨,外面是密密斜織的雨絲,我身子已重,即將分娩,只能穿著白色大衣,端坐在幽深的堂屋裡,於婆母的靈前,折了一朵又一朵的紙花,任廊下的雨滴,一滴滴滴落。凌晨四點,天還是黑的,昏黃的燈光下,依舊細雨瀰漫,婆母被裝進厚重的棺材,由八大金剛喊著號子抬上了車。棺材是現打的,她兒子親自上的漆。她的三個兒子一身重孝,頂著白布,帶著密密麻麻的人群,依次繞過屋前樹木掩映的小路,彎過巷口,消失在茫茫的雨夜中,並不曾打傘。我立於門口看著雨越下越大,漸成瓢潑。那是個傷心日,那年他們的母親僅六十歲。

婆婆納是零碎的思念 是長情的陪伴

墓地我沒有去,那年有沒有婆婆納也不知道,按理說十一月份的墓地還很荒涼,婆婆納剛睡下,應不及醒來。在泥濘和大雨中,他們安葬了他們的母親。愛人回來時,凍得嗦嗦發抖,衣服擰得出水。

婆母走後,老屋依舊保持它的平靜之美。竹林簌簌,鳥兒一群群出沒,梨若輕雪,柿紅霜落,燕子也照樣在簷下築窩呢喃。這個世界少一個人,多一個人,並不會改變什麼,所不同的是,愛人夜半回來時,開門的不再是婆母,而是我。兒女們有了自己的家,也就有了愛的傳承和接力。只是她留下的紅磚綠瓦,古木青藤尚在,精神氣息也在,而懷念卻窖藏在流動的光陰背後,不動聲色。

一年後,我從那搬走,像一尾魚遊入市廛,結束了那段掰得出水的清涼時光,從此市聲相聞。偶爾回去,踩著竹林裡厚厚的積葉,走過泛青的臺板,木質的門窗,仰頭望著盤旋於頭頂漏過翠葉間的日光,彷彿進入密林一般,滿心水色,記憶的潮溼也會不時泛起。

每年在最美的季節,婆婆納盛開時,也會去給婆母上墳。上墳的路並不遙遠,但要過江,過江就要坐輪渡,坐輪渡要等,車子在堤上往往一排就是一兩個小時的隊。時光是白的,像滔滔的江水,流淌著生命的摺痕和一些散碎的記憶。日子很縹緲,我牽著兒子走過,站在船舷,從一個妙齡女子變成現今這般模樣。婆母也很縹緲,往事做煙,一縷縷都很淡,思念並不真切,卻無處不在。我們都知道這個世界她曾來過,並開出諸多枝葉。所以每個母親手裡都攥著一個春天,她的子女在她的手心裡魔術般長大。

輪渡靠岸後,車子尚要開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墓地。墓地裡佈滿衰草、枯枝、土韭菜、野芹菜、蒲公英和婆婆納,偶爾也會有老母雞抱的一窩窩土雞蛋。陽光很美,是溫煦的,踩著枯枝,咔咔作響,泥土新鮮,泛著腥氣,走過一座座墳塋,並不害怕,反而親切。最喜歡的還是婆婆納,它年年都在,不起眼的花朵,顫動著海洋般的色澤,如柔軟的星空散落。它開著,是嬌弱鮮活的,充滿著生命的汁液和清香。它親近那些亡故之人,模糊著生死之界,是這個落寞墓園裡最溫情寬厚的點綴。它知道那些地下之人也曾有過呼吸牽念,有過夢中的麥田村莊,一大堆的希望和一群群的兒女以及灶間趕不走的炊煙。亦像那個時代的女人一樣,不可能碩大豔麗,過多愛惜自己,多半無聞,默默地奉獻著自己的愛和光亮。

婆婆納是零碎的思念 是長情的陪伴

公公是個簡單而有意趣的人,婆母活著時,兩個人並不合拍。婆母走後,他才痛感人生的蒼涼和落寞孤單。他年年至墳前燒紙,黑色的蝴蝶飄了又飄,一飄就是20多年。他活到近94歲,比婆母有福,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看的、走的,自是豐富。20多年來這個國家發生了什麼變化,誰都知道,隨著長江大橋的落成,車子一刷也就到了對岸。公公明白那個剛強的女人十三歲就到了他的家,不停地勞作,唯一的休息,就是地下的長眠,而自己的孃家路遠山高,並不顧念;她知道她給他生了一大堆的子女,在他病榻高臥時,可以承歡膝下,盡享天倫。當他九十歲生日,彩燈高懸,戲臺高搭,人家有文化的妹妹,帶著大隊人馬,從長沙趕至,冢前落淚,看著一屋子花團錦繡,帥男靚女,一代又一代,心疼地問道,可曾委屈過我的姐姐,公公竟無言以對。生活太快,忽悠悠地就過去了,也常如灰色帷幔,拉開才有明亮的光澤;生命亦是一個諒解的過程,最後均會達成彼此敬重珍愛的協議。只是時光太晚,有些東西已滄然離去。

今年上墳,公公唯一一次沒有到場,已至那邊與婆母作伴。於他的離開,我卻有諸般不捨,與之相處日久,深諳其秉性脾味,知其是個簡單可愛,頭腦清晰聰明,不乏小幽默的老人。臨走前兩個月,公公已癌魔纏身,現吃了藥,不顧醫生反對,換下病號服,坐著輪椅至酒店,在豪華的包間裡,設宴款待了我們,並端起酒杯,站起身,為自己致了閉幕詞,感謝了兒女們的陪伴和照料之苦,以及生死之別。這樣的輕描淡寫,著實令人敬愛。故現在每至家宴小聚,望著上座空空或跪至冢前,想起已陰陽兩隔,便淚從心起。時光是一個篩子,金色的羽毛從天而落,留存的多是暖意。輕與重,父親都是山。

今年的墓地是喜慶的,老早就披紅掛綠,熱鬧至極。祭奠也趨於奢華,冥幣成億成億地送去,人們唸唸有詞,祈禱這保佑那,希望陰靈一路庇護,實屬私意。清明哀思,只是一縷清風,貴在感謝先人恩德,能世襲的無非是樸素的品質,個性的尊嚴以及波及照耀身上的精神之光,這才是最值錢的東西。上天自會恩典踏實勤勞,善解人世之人。時光流變,有些東西卻永遠安放,就像婆婆納依舊圍著墳塋,於我們腳邊寂靜無聲地盛開著。

婆婆納是零碎的思念 是長情的陪伴

有的墳塋很矮,和旁邊高大的土堆相比愈發渺小,只微微隆起,一看就知道是多年無人打理的孤墳。僅有一些零星的枯草和婆婆納無私的觸角為其溫柔覆蓋。便猶豫著要不要把手中的花束,插上一株。一個人走了,沒人惦記,收不到錢物,沒有子女的祭奠,會不會傷心寂寞,真的不知道。

返回時,貼路的一座墳塋旁,一位中年男子踟躇而立,腳邊擺放著鞭炮、冥錢和絹花。擦身寒暄間,他提出借火,愛人掏出火機,他蹲身費了半天的勁也沒弄著。愛人接過,抽出一折紙點燃,遞其手裡,囑他不可弄熄。有人相問,這麼大的炮,給誰買的?他回說是姑媽。大家便誇,看人家這侄子,姑媽何其有福!男子嘆曰,姑媽無後。此話一出,傷感頓起,不知地下之人能否聽到這暖陽下一遞一答的對話。有些人的生命註定是單薄的,守著自己的山水,並沒鼎盛的香火繚繞。

走出墓園,我們很快沒入一片油菜花海中,一條水渠從身旁流過,偶有雜物散落,並未影響鄉村四月的美麗。拐過石橋,上車離開,一座座垛起的小樓在窗外閃過,車後是靜謐的馬路,掛著彩幡花紙安詳的店鋪。小城和婆婆納在這個春日的午後已漸行漸遠。(文/菡萏 )

【菡萏,原名崔迎春,居荊州,早年從事播音撰稿工作。喜歡愛,喜歡溫暖,喜歡用對大自然的膜拜成就自己的山水,並感恩與你在。有小文見諸《散文百家》《湖南散文》《中華文學》《歲月》《遼河》等幾十家刊物。 】

編輯 楊玉 任品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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