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父母愛情

爸和媽所在的村相隔12裡地,分屬於河北省同一地區的兩個縣。在見到我爸之前,媽見面相過三個對象。

其實別人介紹的對象不止三個。只是見本主之前都要經過我姥爺那關,每次有人介紹他都先到人家家裡一探究竟,只有先過他這關,我媽才能見到那個人。大部分人都被姥爺攔下了,有一次他看到那個男的的媽穿鞋沒繫鞋帶,鞋面上還有飛濺的豬食痕跡,就不願意了。

見第一個對象的時候,我媽21歲,見面就安排在她家。男的在公家肉鋪當會計,看著人很實在,互相印象不錯。尤其男的利用工作之便,見面就送來不少熟食,這在缺衣少吃的當年可是一大福利。家裡人都很高興,一見面基本就定了下來。

不過送走來人姥姥的嗓子急性上火,一下子就啞了。她曾經去那個男的家看過,條件不好,兄弟三個只有三間小土房,怕我媽嫁過去過日子遭難。姥爺知道姥姥的擔憂就說,口頭說的都不算,反正兩家還沒有交換東西,那就算了。第一段相親快速告吹。

三年後見第二個。那人大高個,見面就送了一雙襪子。但姥爺感覺他不太懂事理,有一次直接趕到他家考驗了他一下,男的沒有通過考驗。

1976年唐山大地震,我們老家也有比較強烈的震感。地震之後我媽又見了一個人。那人自稱在承德上班,一結婚就可以把媳婦兒帶出去。姥爺留了心眼兒,他調到承德的手續不辦好就不跟他登記。後來,這段關係也黃了。

鬧地震的時候,我媽的心裡也在經歷一次地震,其強度絲毫不亞於地震這種自然破壞現象,可以說差點兒要了她的命,幸好她沒有那樣做。似乎冥冥之中,她就在等待一個人來拯救她。

那個人終於要出現了。

我爸比我媽小一歲,住在我姥姥從小長大的村,也就是我媽的姥姥家所在的村。

我媽的舅媽給我媽介紹過幾個對象,都沒有成功,這次她想到了幾乎是在她家街對面住的我爸。不過她對我爸這個人並不熟悉。他不同於村裡的其他人,在那個年代他讀書不少,幾乎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甚至一直上到高中,這在我們那裡可是極其罕見的。

按理說我姥姥應該是見過小時候的我爸的。因為兩家離得近,出嫁之前她經常去我奶奶家隔壁二奶奶家玩兒,但我爸除了上學放學很少出門,我姥姥對他印象模糊。據我奶奶後來說,那時候我爸跟在她身後在街上走,村裡人都不知道他是誰家的孩子。

按照慣例,姥爺又代我媽先去我奶奶家相看我爸,感覺基本滿意後帶姥姥和我媽一起去看。這次姥爺動了一個小心思,過去三次沒有成功都是在自己家見面,這次改到別的地方看看能不能行。地點定在我媽的姥姥家,也就是我姥姥的孃家。

三個人騎兩輛自行車,姥姥騎車帶著我媽。一出村姥姥就對我媽說,你這歲數也不算小了,我看這個人還行,差不多就得了,而且你們倆歲數也差不多。那年,我媽24週歲,我爸23週歲。

我媽對我爸第一印象非常好,最看中的地方是這個人特別愛笑,你什麼時候看他,他的臉上都帶著笑容。要說缺點也不是沒有,這個人特別瘦,腦袋很小。後來我媽跟一個表姐唸叨此事,表姐勸她說,他腦袋小是小點兒,但和瘦身子配合著呢。

媽的個子不高,甚至可以說矮。對此我爸沒有抱怨,後來也沒有說過一次。文化水平差異也不小,爸是高中生,我媽只有初小文憑。爸從來也沒有埋怨過媽這一點。

由於文化程度高,爸很早就在村委會當了會計。當時這是個非常體面的工作,但我姥爺對此稍有顧慮,會計整天弄賬,他怕我爸犯經濟錯誤,因為他就在這方面翻過船,還被關進去一陣。

不管怎麼說,兩人第一次見面互相印象都很不錯。

既然印象好,過一段時間就要交換東西,爸給姥姥家拿來一塊做衣服的花布,我媽覺得那塊布很漂亮。而姥姥有點兒摳門,只買了一塊格子手絹作為交換。我媽有點兒不高興,手絹便宜又女性化,人家既然有文化,就應該買個筆記本鋼筆什麼的。當然她只是心裡暗想,不敢說出來。幾年之後她才知道花布不是爸專程買的,而是老鄭家的一個親戚送給他讓他拿過來的。

花布不算什麼,到了我爸家花更大血本的時候。他陪姥姥和我媽坐火車去省城石家莊,給媽買了兩身衣服和一件毛衣,當天乘車返回。這算是送了東西,流程前進了一步。

到了拍照片的時候。那時沒有電話,兩家人聯繫就是靠來回捎口信。我爸所在的村五天一個大集,有什麼口信總能及時傳遞出去,相約拍照的信息也不例外。

拍照不用去省城,縣城就有照相館,兩人各騎一輛車前往。那時還是嚴冬,爸借了一件厚厚的綠色軍大衣,戴著口罩騎車,媽覺得他的樣子很帥。路上爸問媽你冷不,冷就我把大衣給你穿。媽說我可穿不了那麼長的大衣,那樣就沒法騎車了。

兩人在照相館坐定,攝影師剛要捏動相機快門,停電了。停電是家常便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電,倆人只能原路返回,各回各家。第一次照合影就趕上停電,我媽還感覺有點兒不吉利。幾天之後相約再去,這才拍下一張黑白二寸照片。

那些年,父母愛情

七十年代,父母的第一張合影


看似風平浪靜,但非順風順水,其間發生的一件事差點兒讓兩家鬧掰。波折源自一輛自行車。

我爸人很好這不假,但家裡條件並不好,這一點姥姥姥爺非常清楚。姥爺曾對我媽許諾,將來你結婚我給你買一輛自行車,你來回也方便。當時一輛車至少100多塊錢,媽聽完很高興。不過後來姥爺變卦了。看到鄰居家女兒從婆家要來一輛車,我姥姥就拿著從石家莊買來的衣服去我舅姥姥家退親,以此威脅我爸一家。

再後來,姥姥讓我媽自己去我爸家,通知我爸過來好好說說自行車的事兒。兩人悶悶不樂騎車過來,中間路過一個鎮子爸還給媽買了兩雙襪子,姥姥得知襪子一事罵了我媽:讓你去退婚,你還要人家襪子。

要自行車的事兒姥爺沒法直接說,在姥爺家後面住的二姥爺把我爸叫過去,問這可怎麼辦,不買車只能退。爸一咬牙:自行車我買。

爸只能去借錢,至於跟誰借的我媽並不知道——後來爸也沒說過此事。我媽只知道爸託在石家莊上班的我姑父買車時說,這是孃家給的錢。車買了回來,二八車,紅旗牌,標誌是一面鮮紅的旗子。

經歷波折,總算有了結果。

公元一九七七年農曆十月初八,兩個年輕人結婚了。舉行儀式前後幾天的天氣特別好,十月十五那天的月亮又圓又亮。

嫁到鄭家來,我媽的第一感覺是自由了。而且除了認可我爸,她和我奶奶相處起來也很融洽。我奶奶心直口快,性格爽朗,我媽所在的村見過她說話的人都認為,她就像豫劇電影《朝陽溝》裡銀環的婆婆,就是對唱“親家母你坐下”的其中一位。我媽愛聽我奶奶說話,一句話就樂得合不上嘴。按我姥爺的說法,我奶奶說話就像開了戲匣子(收音機)。

結婚三天需要回門,也就是新郎新娘回孃家。令我媽沒有想到的是,回門儀式姥爺辦得有些隆重,不僅召集家裡人,還請來村裡更多的人,酒席辦了好多桌,可以說有些排場。女兒出嫁都要回門,但村裡極少辦地這麼隆重,可見姥姥姥爺對我爸的認可。那天,我爸上身穿著當時流行的綠軍裝,見誰都笑。

剛剛結婚,我媽的戶口還沒有遷到婆家,家裡沒有自己的耕地和口糧,怕我奶奶做飯為難,她在婆家最多連續住上一週就走,到孃家吃住一段時間再回來。有一次回來進新房一看,結婚時擺的兩個大衣櫃不見了。

奶奶在外屋包餃子,一邊擀皮一邊跟我媽說,那兩個大衣櫃你們結婚時候臨時借的,前幾天人家兒子要相親就直接搬走了。奶奶說這話時臉上並沒有特別的愧疚,反而還帶著笑意。而我媽也一點兒沒往心裡去,她心想這算什麼呢,我嫁的人家好,男人好,婆婆也好,大衣櫃我不在乎。這是她的心裡話,因此也沒有為此埋怨我爸。

不僅是大衣櫃,炕上原來有四條被子,疊在一起整齊好看,其中綠色被子是我伯伯也就是我爸的哥哥家的,結婚儀式上臨時湊數,沒過多長時間也搬走了。對此,我媽也絲毫不在意。

有些清苦但心情舒暢的幾個月後,我媽懷孕了。最開始幾天她沒有太在意,只是開始吐酸水,不想吃東西。在孃家住的時候,有一次姥姥姥爺買了幾個甜瓜,從不挑東西吃的我媽忽然開口,你們怎麼不買幾個桃兒?聽到此句姥姥姥爺默契地一對眼神,飽含深意地笑了。五天之後的集市上,媽吃到了桃子。

1979年正月,我呱呱墜地。由於我腦袋偏大,我媽生我的時候非常費力,難以忍受的陣痛之餘她對旁邊的赤腳醫生大喊,快給我來一剪子讓孩子出來吧。嗓子都喊啞了。在旁邊一直幫忙的親戚後來跟我媽說,你這受罪可受大了,幸好是兒子,否則多不值啊。

隨著我的降生,壓在媽心頭多年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地。看著身邊的孩子,我媽對我爸說起一段差點釀成大錯的往事。

1976年發生地震那年,還沒結婚的我媽去北京的她大伯家玩兒。有一天她的大娘(大伯母)忽然問起她的隱私,說起我媽的奶奶最早見到出生時的她,不知為什麼懷疑她將來可能不能生養。

那時我媽年歲已經不算太小,經人介紹對象不少,見面的也有幾個,但始終沒有成家,眼看就成大姑娘了。她大娘的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文化水平不高又愛鑽牛角尖的我媽一下子心如死灰。

大娘買了一件漂亮衣服給她,她接過衣服時心想,還給我買衣服幹嘛呢?活著真沒意思,我不定哪天找個車撞死得了。轉念一想不行,家裡人會怎麼想呢?會誤以為自己在北京親戚家遇到了什麼事情。

回到河北她專門去問這條可怕信息的源頭——她奶奶。奶奶沒有正面迴應,這讓她更加確信這件事。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跟人提起過這件事,包括自己的父母,更想不到去醫院做檢查。直到嫁給我爸,儘管換了環境每天高興了不少,但一到夜深人靜還是忘不了這件事。

她多次認真地想過,我爸這個小夥兒多麼好,只可惜命不好找了一個我這樣的人。我爸家後面有一口深井,她甚至想過跳井,還想到跳之前留一個紙條,寫明此事與鄭家人無關。

我的降生,讓這條消息不攻自破,對於我媽來說無異於獲得新生。跟我爸說出實情後我媽問他,如果自己真的生不了孩子,你跟我離婚嗎?爸嚴肅地說,那也不離,咱可以要一個呀。

姥姥姥爺對我爸這個人非常認可,重男輕女的他們對我這個大外孫子也非常喜歡。我媽是四個兄弟姐妹中的老大,從小幹活多受關愛少,但自從身邊有了我爸和我,姥姥姥爺對她的關心也逐漸多起來。那時我們一家人回孃家,中午吃上一頓好飯,傍晚臨出發姥姥還要給我們做上一頓。我媽覺得,是我爸和我給當時的她帶來了幸福。

在我媽眼裡,那時我爸非常懂事。剛結婚時我爸和我大伯家還沒有分家,幾口人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當時吃不上白麵,其他人吃玉米麵窩頭,他看窩頭準備得不多就自己啃豆渣餅。

分家後哥倆各自單過,條件好了一些,白麵多起來但還不是很充足。有一次我媽做烙餅,白麵裡面裹上玉米麵,爸看到後以為只放了白麵,小聲嘟囔了一句,這天天吃白麵哪行啊?我媽一笑:其實我也會過日子,你看,裡面有玉米麵。爸這才放心。

那時的日子,辛勞之外是樸素的樂觀。

我出生兩年後,我媽懷上了我弟弟。六七個月身孕的時候,有一天我媽在地裡平整土地,一下子暈倒了。地裡旁邊的人趕緊過來把我媽叫醒,醒過來稍作休息,我媽打打身上的土又接著幹活兒,整完土地又拉上一車草回家。到家開始煮大米粥,爸回來後看到我媽身上沾著土問怎麼回事,媽說我差點兒死嘍,剛才暈倒在地裡了。爸立刻關切地說,哎呦,合著你差點兒吃不上大米粥。

1981年農曆十一月初九,我弟降生。

那些年,父母愛情

八十年代,一家四口和奶奶


幾年後,爸跟別人合夥辦了一家小織布廠,從不拌嘴吵架的兩人開始產生誤會。織布廠自然有不少女工,我媽恐怕我爸在作風上出問題,在這這方面高度警覺。

有一次正值秋收我家晚飯煮花生吃,兩個女工來家找我爸聊事兒。她倆並不進院,只是在院外搖自行車鈴,我爸聽到鈴聲就出去了,三個人跑到鄰居家院裡小聲說話。我媽看到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本來就窩火,看到人家要走我爸這當領導的還要送人家到衚衕口,她立即火冒三丈,當街把我爸罵了一頓。

布料要賣出去需要全國各地跑銷路,能說會道的我爸承擔了跑銷售的任務。那時通訊不方便,有一次他出差一個月沒有音信,我媽擔心他出危險,經常在家裡哭。

我家還開過小飯店,那時兩人鬧矛盾也不少。我爸朋友多,有時過於愛面子,結賬時總少收人家錢,有一次90塊錢的賬他堅決不讓顧客結。為此,兩人打了一架。

打架打開了頭,也就不在乎多一次兩次。有一回倆人打架,爸生氣地把一個鍋摔到煤火上,我媽擔心鍋燒壞,一隻手抓撓著我爸另一隻手及時把鍋從火上拽了下來。

只有一次,我媽想到了離婚。

那天她又跟爸生一肚子氣,在街上買了幾個燒餅走路12裡地回孃家。到家把燒餅往炕上一扔,趴炕上嗚嗚得哭,大喊過不下去了,我要離婚。姥爺見狀並不著急,叫著我媽的名字問,你是真離嗎?媽說真離。姥爺說,那離了你可別後悔。媽一聽這話,不太想離了。

第二天,爸帶著村裡一個熟人來我姥姥家說合,隨後媽就跟著他倆回去了。現在我媽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次生氣到底是為什麼,只敢肯定不是大事。

家裡的錢不好掙,見有人在北京趕早市賣東西掙了錢,媽催爸也進北京。一段時間後,她只聽說我爸趕早市特別辛苦,就坐火車去北京看我爸,陪他呆了十天。見我媽過去,爸很高興。趕早市確實辛苦,每天蹬著一大三輪貨物上下立交橋,每回路上爸都大汗淋漓,棉襖都能浸溼。上坡的時候媽在後面一手扶自行車一手用力推。她問我爸能感覺輕點兒嗎,爸說輕點兒。

十天之後媽坐車離京,爸把她送上車,但並不急著下車。媽說快開車了,你怎麼還不走?爸一臉輕鬆:那怕什麼呀,火車開了我就再送你一站。在媽的催促下,爸下車了,站月臺上隔車窗看著她。看到爸又瘦又黑,媽心裡不好受,等火車一開動,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了很長時間,根本顧不上看旁邊乘客有些異樣的眼光。我爸太辛苦了,她有點兒後悔催我爸出來。

來北京趕早市,還直接導致我爸沒有見到我奶奶最後一面,這也是我媽感覺對不住他的地方。爸是村裡很多人眼裡的孝子,對奶奶從來不笑不說話,對她的關心無微不至。那天他得到信兒急忙往家趕,還是太晚了。奶奶走得很急,很多親人都沒在身邊。

按照老家的習俗,家裡有人去世當年的大年初一早晨不能出門拜年,也不接受別人拜年。那天爸沒有早起,趴在被窩裡一直哭,說我媽臨走連瓶兒水果罐頭也沒有吃。

有兩年我媽身體總鬧毛病,在縣城住院做過手術,還不跟在北京的我們哥倆說,照顧她就全靠我爸。爸心細如髮,照顧病人特別周到,病房裡其他人都誇他是好丈夫。有人羨慕地對我媽說,你男人怎麼對你這麼好。

那些年,父母愛情

2010年代,父母旅行中合影


時光匆匆,幾十年過去了,爸媽迎來了屬於他們倆的紅寶石婚。說起這幾十年媽還有些恍惚,總覺得日子過得並沒那麼多。

現在回想起來,媽感覺還是我和我弟都小的時候她感覺最幸福,越忙越有勁兒,一邊幹活兒她還一邊哼唱那幾個戲曲片段,評劇《劉巧兒》、《花為媒》,豫劇《朝陽溝》。

《朝陽溝》裡男主人公拴寶濃眉大眼,女主人公銀環梳著兩個大辮子。那是父母年輕時的模樣。

那些年,父母愛情

父母結婚四十週年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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