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羨林先生《清華園日記》裡看到的


在季羨林先生《清華園日記》裡看到的

年輕時的季羨林

季羨林先生晚年講過一句深有意味的話:“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僅此而言已頗為難得。而實際上,遼寧美術出版社於2002年出版的《清華園日記》及其影印本則超越了這句話。為什麼這麼說呢?蓋因裡面說的全是真話。這在截至目前已出的名人日記裡面可以說獨一無二。季老先生在這本日記裡的引言中說:“在過去,奉獻日記有兩種做法,一種是把日記全文抄出,像別的書稿那樣,交出版社排印出版。把原文中的錯字、別字都加以改正,漏掉的則加以補充。換句話說,就是稍稍塗點脂抹點粉,穿著整齊,然後出臺亮相。另一種做法是把原文照相影印,錯別字無法改,漏掉的字無法填,這就等於赤條條地走上舞臺,對作者是有些不利的。我經過反覆考慮,決定採用後者,目的是向讀者獻上一份真誠。”

同樣意思的話,季老先生在該日記的後記中又說了一遍:“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什麼樣的思想,什麼樣在人前難以說出口的話,都寫了進去。萬沒想到今天會把日記公開。這些話是不是要刪掉呢?我考慮了一下,決定不刪,一仍其舊,一句話也沒有刪。我七十年前不是聖人,今天不是聖人,將來也不會成為聖人。我不想到孔廟裡去陪著吃冷豬肉。我把自己活脫脫地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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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這本公開出版的《清華園日記》是不是如先生所言“一字不易”呢?有興趣的讀者不妨與影印本對讀,即可一目瞭然。這裡僅擷取《清華園日記》中的部分內容,來印證季老先生的話。首先來看看季羨林先生對自己青春期隱祕慾望的記錄:

1932年12月1日,過午看同志成中學賽足球和女子籃球。所謂看女子籃球者實在就是去看大腿。說真的,不然的話,誰還去看呢?

12月21日,看清華對附中女子籃球賽。說實話,看女人打籃球,其實不是去看籃〈球〉,是在看大腿。附中女同學大腿倍兒黑,只看半場而返。1933年12月2日,過午看女子籃球賽,不是去看想[打]籃球,我想,只是去看大腿。

1934年5月10日,晚上,有人請客,在合作社喝酒,一直喝到九點,我也喝了幾杯。以後又到王紅豆(即王岷源,紅豆乃混蛋的對音)屋去閒聊,從運動扯起,一直扯到女人,女人的性器官,以及一切想象之辭,於是皆大歡喜,回屋睡覺。

另有一處更直接:“今天(5月17日)看了一部舊小說《石點頭》,短篇的,描寫並不怎樣穢褻,但不知為什麼,總容易引起我的性慾。我今生沒有別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日幾個女人,〔和〕各地方的女人接觸。”

如果說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這類想法當不為外人知。而一旦公開出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絕大多數人會把那些“不足為外人道”處盡皆刪除。蓋因慾望哪怕是正常的慾望都最易遭人詬病。尤其是名聲響亮且被視為道德楷模的“國學大師”,年輕時竟也如此“粗鄙”,豈非自黑自辱!而結果呢?被評價為“非聖人弗為也!”公認坦誠的胡適,赤誠的吳宓,其日記又怎樣?就我的閱讀經驗所及,似只有章克標的回憶可比。

其次,是日記中盡皆保留了他“罵”臧克家與巴金的內容。要知道,《清華園日記》2002年出版的時候,這兩位文學界的大家仍然健在。由中國的傳統看,“為尊者諱”一直是個被謹守的準則。可反過來說,這個時候已年屆91歲,躋身泰斗級大師行列的季老先生,似更應愛惜自己的羽毛。可季先生的選擇竟迥異常人,既然發表那就不做任何“修飾”。季先生自己就說:“我的原則仍然是隻講實話,不說謊言。我想遵守古希臘人的格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我不想遵守中國古代一些人的‘為尊者諱’的辦法以自欺欺人。”如果季先生對自己的“舊事”都不避諱,那麼對別人的“評價”早已過時,何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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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10月31日的日記寫道:“前幾禮拜,作了一篇《再評烙印》,是罵臧克家的,不意給曦晨(即李廣田)看見了,以為有傷忠厚,勸我不要發表,曹(葆華)詩人又不退還稿子,我頗為難——昨夜幾失眠。”

《清華園日記》出版後,絲毫沒有影響季羨林與臧克家的關係,兩人書札往來相當頻密。那麼,季羨林為什麼要“罵”臧克家呢?1933年9月13日的日記應該就是答案:“晚飯後,同曹葆華在校內閒遛,忽然談到我想寫篇文章,罵聞一多,他便鼓勵我多寫這種文章,他在他辦的《詩與批評》上特闢一欄給我,把近代詩人都開一下刀。”

這一點與今天“罵名人”而求出名的路徑何其相似乃爾!至於季羨林“罵”巴金則有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

1932年9月19日的日記寫道:“晚上楊丙辰先生請客,在座的有巴金(李芾甘),真想不到今天會能同他見一面。自我讀他的《滅亡》後,就對他很留心。後來聽到王岷源談到他,才知道他是四川人。無論怎樣,他是很有希望的一個作家。”1933年8月18日的日記,對巴金有著極高的評價:“看巴金的《家》,令我想到《紅樓夢》。

後來,巴金參與編輯的《文學季刊》抽掉了原定出版的《兔子》一稿。這讓季羨林大為不滿,他在1934年3月25日、26日接連表達了對巴金的“惡評”:“像巴金等看不起我們,當在意料中,但我們又何曾看起他們呢?”“因為抽稿子的事情,心裡極不痛快。今天又聽到(李)長之說到幾個人又都現了原形,巴金之愚妄淺薄,真令人想都想不到。我現在自己都奇怪,因為自己一篇小文章,竟惹了這些糾紛,惹得許多人都原形畢露,未免大煞風景,但因而也看出究竟。”但在“4月2日,《文學季刊》第二期把我的《兔子》登出來了。”這說明年輕時的季羨林不僅相當情緒化,而且其年輕時的心胸與老年時也有著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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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於文壇人物的觀感,則相當到位:“1934年1月6日,今天文學季刊社請客……北平文藝界知名之士差不多全到了,有的像理髮匠,有的像流氓,有的像政客,有的像罪囚,有的東招西呼,認識人,有的仰面朝天,一個也不理,三三兩兩一小組,熱烈地談著話……頗乏,腦海裡老是晃動著這個會影子,那一個個的怪物都浮現出來。”

再次,該日記讓我們看到了對一些清華教授不同以往的評價。對此,季老先生的說法是:“我的原則仍然是隻講實話,不說謊言。我想遵守古希臘人的格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我不想遵守中國古代一些人的‘為尊者諱’的辦法以自欺欺人……雖然時間相距將近七十年,但我對老師的看法完全沒有改變。”

季老先生就讀的是西洋文學系。系主任王文顯“不大會說中國話,只說英文,講授‘莎士比亞’一課,有寫好的講義,上課時照本宣科,我們就筆記”。“上他的課,作抄寫機,真比上吳可讀(英籍教授Pollard Urquert)的課都討厭。”

他認為,吳宓是西洋文學系中最有學問的教授。但因對吳宓給自己的分數不滿意,居然有些“氣急敗壞”。“吳宓把中西詩文比較paper(論文)發還,居然給我I,真渾天下之大蛋!我的paper實在值I,但有比我還壞的,也竟然拿E拿S。一晚上心裡不痛快,我覺得是個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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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公超對季羨林發表文章給過很大幫助。“(1934年2月4日)我對他(葉公超)講我最近很喜歡寫essay(隨筆)。他給了我很多的指示,並且笑著說‘現在中國文壇上缺少寫essay的人,你很可以努力了’。”2月16日,“我走出他的門來的時候,心裡充滿歡欣與勇氣。我把《年》《枸杞樹》《兔子》拿給葉公超看,並且附了一封信,明天可以送出去,我希望他能說實話。”2月19日,“過午接到葉公超的信,說,他已經看過了我的文章了,印象很好,尤其難得的是他的態度非常誠懇,他約我過午到他家去面談。我同長之去了,他說我可寫下去,比徐轉蓬一般人寫得強。他喜歡《年》……他希望我以後寫文章仍然要樸實,要寫擴大的意識,一般人的感覺,不要寫個人的怪癖,描寫早晨、黃昏,這是無聊的——他這一說,我的茅塞的確可以說是開了。我以前實在並沒有把眼光放這樣大,他可以說給我指出了路,而這路又是我願意走的。還有,我自己喜歡《年》,而得不到別人的同意,幾天來,我就為這苦惱著,現在居然得到了同意者,我是怎樣喜歡呢?他叫我把《年》改幾個字,在‘寰中’上發表。”2月27日,“今天把《年》改了,抄好了,又看了一遍,覺得還不壞,預備明天送給葉公超。”3月7日,“我在圖書館遇見葉公超,他說,我那篇《年》預備在第一期上登出來,這使〈我〉高興得不得了。”3月12日,“今天把《我怎樣寫起文章來》拿給葉公超先生看,又附上了一封信。”3月16日,“晚上同長之訪葉公超,談了半天。他說我送給他的那篇東西他一個字也沒看,這使我很難過。”

緊接著,季羨林在17日的日記寫道:“心裡老想著昨天晚上葉公超對我的態度——媽的,只要老子寫出好文章來,怕什麼鳥?……我已經決定:葉某真太不通,我以後不理他的了,真真豈有此理,簡直出人意料之外。”之前的1月18日,“晚上同長之訪老葉,明明在家裡,卻說出去了,不知什麼原因。真正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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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5月4日,對葉公超的評價又有了180度的大轉彎。因為“葉公超先生送來了三本《學文》……《學文》封面清素,裡面的印刷和文章也清素淡雅,總起來是一個清素的印象,我非常滿意,在這種大吵大鬧的國內的刊物,《學文》彷彿雞群之鶴,有一種清高的氣概。”其中透露的心態完全隨著心情變化,明白無誤地顯示著季羨林的不成熟。

同時,對於考試的態度,季先生與今日的大學生一般無二。

1934年3月13日,“媽的,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洩氣,還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孃的什麼東西?”4月23日,“一上課,照例又來了,paper,reading report (閱讀報告),test(測試)……媽的,一大堆,一大串,我這是來念書嗎?”

《清華園日記》讓我們熟悉了季羨林先生年輕時代的所思所想所為,讓我們真切地看到了一位“大師”曾經有過的真正真實的青年形象,難怪《清華園日記》被今日的青年學子當做勵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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