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如語
01
我自打生下來就沒有見過我娘，村裡的小夥伴們都說我是沒有孃的野孩子。
我曾無數次問我爹，我娘呢？
我爹一次也沒有回答過我，只是深深地嘆一口氣，用手憐惜地撫摸一下我的頭髮，然後抬頭望向門外那連綿不斷的大山，眼神裡透著一種我看不懂的悲傷。
我又跑去問我奶奶，我娘呢？
我奶奶“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水，忿忿地說，你沒有娘，你娘死了！
我聽了“哇”的一聲哭了，我一邊哭一邊委屈地說，我要娘，我要娘，二虎，三妞他們都有娘，就我沒有娘……
可是不管我怎麼哭鬧，他們也不肯告訴我，我娘去了哪裡？
我就是在這樣一個沒有親孃呵護的家裡，慢慢地長大了。
直到我八歲那年，我爹又給我找個了個娘。
那天下午放學後，我和二虎剛走到村口，就看見三妞從我家那個方向跑過來。
她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朝我大聲喊，大丫你快回去看看呀，你有後娘咯！
什麼？後孃？！聽了這話，我馬上用手將背在肩膀上的書包拽緊，撒開雙腿就往家裡跑。
二虎在後面一邊追著我一邊喊，大丫你等等我，大丫你等等我呀！
我頭也沒回一鼓作氣地跑到家門口，還沒進門呢，就看見一個兩三歲的穿著開檔褲的小男娃坐在門檻上，正津津有味地啃著半截玉米棒子。
看到我，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邊啃著玉米，一邊轉過頭朝屋裡含糊不清地說，姐姐回來了，姐姐回來了。
看來這就是那個後孃帶過來的拖油瓶嘍？！想到這裡，我心裡的火氣“噌”地一下冒了出來。
我用手使勁把他往旁邊一推，沒好氣地說，誰是你姐姐？誰是你姐姐？我沒有弟弟！
那娃被我推得差點跌倒，他也不哭，坐直身子繼續啃他的玉米。
這時屋裡傳來一個溫和的女聲，是不是大丫回來了？
02
我高昂著頭，用一種不屑的目光肆意地打量著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
她大約三十歲左右，著一件白底淡紫碎花上衣，一條青色的褲子，頭髮梳得光滑油亮的，紮成一條麻花辮垂在腦後。
她用她那雙看起來還挺好看的單鳳眼笑意滿滿地看著我說，大丫，放學了？
我兩眼往上一翻，從鼻子裡哼了一下，然後一聲不吭地側身繞開她，抬腳就想往屋裡走。
這時父親從屋裡走出來，將我拉到那個女人面前說，大丫，以後這就是你娘了，快叫娘。
不，她不是我娘！我氣得一跺腳，把背在肩上的書包往地上一甩，轉身就往門外跑了出去。
我一邊跑眼淚就跟著一邊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我傷心地想:這個家已經有了外人，以後肯定是容不下我了。
那天晚上，我是被我奶奶揪著耳朵從村後的小竹林裡拎回來的。
回到家的時候，那小男娃已經睡下了，我爹和那個女人還坐在堂屋裡等我。
看到我回來，那女人趕緊從灶房的鍋裡端出已經熱好的飯菜招呼我說，來來，趕緊趁熱吃了吧。
我這會兒已經餓得前胸貼著後背，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端起碗筷就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等我吃完後，她又默默地收拾好碗筷，自己拿去廚房洗了。
我爹也沒有責怪我，只是對我說，快去洗洗睡覺吧，明兒還要早起上學呢。
晚上睡覺的時候，奶奶告訴我，這個女人的丈夫兩年前去世了，她一個人拉扯著當時才幾個月大的孩子，日子過得很是艱辛，後來經人多次說媒才改嫁給了我爹。
奶奶說，大丫啊，你不能沒有娘。你爹一個人單身了這麼久，也該有個女人幫著管家了。
其實奶奶說的我都懂，可我就是過不了自己心裡的那道坎。
我想念我的親孃，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親孃，她到底去哪裡了呢？
03
這個女人就這樣帶著她的娃走進了我家，成了我們家的女主人，也成了我的後孃。
儘管我爹和奶奶一再強調要我喊她娘，可我一次也沒有喊過。在我的潛意識中，她不是生我養我的親孃，我憑什麼要喊她為娘？
還有他帶過來的那個小屁娃，我怎麼看他都覺得不順眼。雖然他很乖，老是跟在我屁股後面姐姐姐姐的叫。
但我每次看到他心裡就不得勁，不是捏他的臉，就是故意把他弄哭。
那時農村的物質條件還很貧瘠，家裡能吃得上最好的東西就是雞蛋了。奶奶養了幾隻老母雞，那些老母雞每天都能下一兩個雞蛋。
奶奶將這些雞蛋攢起來，每到趕集的時候就拿到街上去賣了，將賣雞蛋的錢再買一些日用品回來。除了逢年過節和我過生日的時候，家裡平時很少能吃得上雞蛋。
可是自從後孃來了後，我每天用來帶飯的那個飯盒裡，隔三差五就會出現一個蛋。有時候是水煮蛋，有時候是煎荷包蛋，有時候是西紅柿炒蛋。
這讓二虎和三妞兩個人羨慕得不得了。因為他們兩個人的飯盒裡，每天不是炒鹹菜就是炒蘿蔔乾。
那天早上，當她正往我的飯盒裡裝一個水煮蛋的時候，那小男娃突然出現在她的身後，扯著她的衣角說，娘，娘，我也想吃雞蛋。
後孃細聲細氣地哄著他說，乖娃，姐姐要去上學，這是給姐姐準備的。等會娘給你煮玉米吃哈。
不嘛，我就想吃雞蛋！姐姐每天都有雞蛋吃，我也想吃。那娃說著就把手伸進飯盒裡。
後孃一看，急了，“啪”地一下打掉他的手，說了這是給姐姐吃的，你再不聽話，娘要生氣了。
嗚嗚，那娃委屈地哭了。我在旁邊默默地看著這一幕，突然心生不忍，我把那個水煮雞蛋從飯盒裡拿起來，遞到他手裡說，給，拿去吃吧。
小男娃馬上接過接過雞蛋一溜煙跑得老遠。
大丫，你……後孃在旁邊看著我，欲言又止。
雞蛋給他吃吧，我今天帶鹹菜就行，以後也不用再給我準備雞蛋了。
不得不說後孃對我比奶奶對我還好。一開始我以為她是裝的，可是她到我們家已經大半年了，從來沒有為難過我，也從來沒有跟奶奶紅過臉拌過嘴。有什麼好吃的，也總是先想著我和奶奶。
她每天起早摸黑地操持著這個家，忙完屋裡的家務活，又忙田裡的農活，家裡家外被她收拾得妥妥帖帖。
我心裡某處堅硬的地方，開始慢慢地融化，但是我依然不肯喊她娘。
04
我的枕頭邊放著一隻黃色的玩具狗。
我爹說，這是我娘給我買的。這也是我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這隻玩具狗是我的寶貝，我每天晚上睡覺時都會把它抱在懷裡。
可是那天放學回來後，我突然發現我的玩具狗不見了，我心急如焚地到處尋找著它的身影。
被子裡，床底下，牆角邊，我在屋裡的各個角落裡裡外外找了個遍，都沒有發現它的影子。
正當我急得團團轉的時候，就看見那個小屁娃正抱著我的玩具狗從外面跑回來。
他看到我，開心地跑過來拉著我的手說，姐姐，姐姐，狗狗好玩，我們一起來玩狗狗。
我一把將狗狗從他的手裡奪過來，氣呼呼地說，我不跟你玩，快把我的狗狗還給我！說著還順勢推了他一把。
小男娃沒料到我會推他，他一個踉蹌，剛好倒在旁邊的門檻上，頭上立刻起了一個大包。
他痛得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著，姐姐壞，姐姐壞。
你才壞呢，你跟你娘都是壞蛋！
這時後娘聽到哭聲從廚房裡走出來，她看到小屁娃倒在地上，趕緊過去把他抱起來摟在懷裡哄著，乖娃娃，不哭哈。
然後又喊住我問，大丫，你怎麼欺負弟弟呢？
我怎麼欺負他了？是他沒經過我的同意，就拿我的狗狗玩。我爭辯道。
那也不能欺負弟弟，他還這麼小。
我就欺負他，怎麼啦？
我爹和我奶奶正扛著鋤頭從地裡回來。
我爹看那小屁娃在哭，又剛好聽見我這句話。他二話不說，怒不可歇地朝我走過來，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我一下子被他打蒙了。
我捂著被他打得火辣辣痛的臉，大聲地哭喊著，打啊，你打啊，你們都欺負我沒有娘。嗚嗚……
後孃看我哭了，趕緊放下她懷中的孩子，走過來摟著我說，大丫，不哭了哈！我也是你娘啊，我疼你。一邊說一邊溫柔地幫我擦著眼淚。
不要你假好心，你才不是我娘！我掙脫她，哭著往自己的房間跑去。
我抱著我的小狗狗撲倒在床上，哭了很久很久，最後哭得累了睡著了。
05
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爹正坐在旁邊看著我，看到我醒了，他用他那張粗糙的大手摸著我的頭說，大丫，爹錯了，爹不該打你。
爹，我娘呢？她去哪兒了？我再一次問出了這句放在心裡很久的話。
你娘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你以後別再想她了。我爹神色暗淡地回答。
我爹告訴我，我娘是外地人，是他年輕時在外地做工時認識的。
他們在一起沒多久就有了我，後來她就跟著我爹回了家，兩人連結婚證都沒扯就把我生下了。
因為嫌棄爹家裡窮，又跟奶奶脾氣合不來，再加上他們的事我孃的家裡人也一直不同意。
在又一次跟奶奶吵架後，我娘收拾自己的行李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爹，我娘怎麼這麼狠心把我丟下呢？聽了我爹的話，我傷心地問我爹。
怪不得小夥伴們都說我是沒有孃的野孩子，原來我娘真的不要我了。
傻孩子，你現在不是有娘了嗎？你也不要恨你的親孃，她有自己的苦衷。
我不恨她，但是家裡這個娘也不是我娘。我賭氣地說。
這個娘是個好人，爹娶她，就是看中她的善良。她命苦，一個人帶著個娃嫁到咱們家裡來也不容易。
爹這麼多年都沒有再娶也是怕委屈你，現在你已經長大了，也該懂事了。
她心地好，有她在家裡照顧你和奶奶，爹也放心。你以後不要再欺負弟弟了。
既然我爹都這樣說了，我也只好勉為其難地點頭答應。
最多以後那小屁娃拿我玩具狗玩的時候，我不揍他就是了。
06
冬去春來，轉眼又過了一年。這期間，我和後孃相處還算融洽。
那天下午放學後，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還伴隨著轟隆隆的打雷聲。
早上出門時天氣還好好的，誰也想不到這天會下雨。
同學們都沒帶雨傘，一個個待在教室裡安靜地寫作業，等著雨停或者家裡人來送雨傘。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看這雨的架勢卻沒有一點要停下來的意思。
同學們都陸陸續續被家裡人接走了，最後只剩下我跟二虎兩個人。
二虎，你娘咋還不來給你送傘呢？我和他揹著書包站在學校門口，望著外面綿綿不斷的雨簾，我漫不經心地問。
雨下得越來越大，嘩啦嘩啦地像從天上倒下來似的，遠處白茫茫模糊一片。
不知道呢。大丫，你看那邊！二虎突然指著前面說。
我順著二虎手指的方向，只見遠遠的一個穿著雨衣的人影正迎風冒雨往我們這邊走來。
二虎，一定是你娘給你送傘來了。我羨慕地對二虎說。
我爹過完年就到外地打工去了，奶奶昨天去我大姑家做客還沒回來。
這雨下得這麼大，家裡還有個兩歲多的娃要照顧，那個後孃肯定是不會來給我送傘的，看來我只有等雨停了才能回家了。
那個人影越來越近，等她走到我們身邊把身上的雨衣脫下，衝我笑著喊我名字的時候，我才驚奇地發現她居然不是二虎娘，而是我那個後孃。
她挽起的褲子已經被雨水打溼了一大截，頭髮上還淌著滴滴水珠。
更讓人震驚的是，她的背上居然揹著那個小男娃，此刻那娃在她背上睡得正香呢。
我的心頭突然湧起千思萬緒，我想說點什麼，喉嚨裡卻像堵著什麼似的，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
7
大丫，天涼，快把這衣服穿上。
後孃遞給我一件外套和一把雨傘。
見我盯著她背上的娃看，她又笑笑說，我看雨下這麼大，你肯定沒帶傘，就想著給你送來。家裡沒人，我又不放心把他一個人放在家裡，就給一起帶過來了。
她說著又像變戲法似的拿出一件雨衣遞給二虎說，對了，你娘今天沒空來接你，她託我把這件雨衣帶給你，快穿上吧。
謝謝嬸子。二虎接過雨衣，感激地說。
謝謝娘。我也小聲地說了一句，說完連我自己都被嚇了一大跳。
我居然喊她娘，我居然喊這個跟我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人為娘了。
可我的心裡好像沒有一絲彆扭和難為情的感覺。
聲音雖小，但她還是聽見了。她笑了，那笑容裡泛出淚花兒。
她激動得連聲說，好，好，回家，大丫我們回家！
我也笑了。我知道，從此以後，我是真的有娘了。
（原創作品，請勿抄襲。）
作者 ：顏如語，一個愛寫故事，愛讀書和跑步的姑娘。觀人情冷暖，閱世間百態。寫有溫度的文字，做有態度的人。我有故事也有酒，與爾同銷萬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