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佳:如何防治三北地區過敏性鼻炎

【財新網】(實習記者 徐壯)每年的夏秋季節是花粉過敏的高發季節。在過敏性疾病中,花粉過敏(又稱花粉症)佔據了極高的比例,可導致過敏性鼻炎、結膜炎、哮喘、蕁麻疹等多種病症。據世界衛生組織估計,全球有1.5億哮喘患者,其中至少50%的成人及兒童均由以花粉、塵蟎、黴菌為主的過敏因素引起。而由於花粉過敏造成的過敏性鼻炎數量則更為龐大,許多患者發病時苦不堪言,渴望根治。

財新網9月1日的特稿《三北地區過敏性鼻炎氾濫,罪魁禍首是誰?》發出後,得到了大量過敏性鼻炎患者,特別是由季節性花粉誘發的過敏性鼻炎患者的關注,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國內花粉過敏情況的廣泛性。醫界現任最有效的脫敏療法能否根治疾病?人們為什麼會對花粉過敏?花粉過敏如何診斷和治療?國內花粉過敏等過敏性疾病的研究、防治現狀如何?這些問題也引起了大量的詢問和討論。為此,財新記者再次專訪了國內權威的過敏性疾病專家尹佳教授。

尹佳現任北京協和醫院變態(過敏)反應科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醫師協會變態反應醫師分會會長,中華醫學會變態反應分會前主任委員、《中華臨床免疫和變態反應》雜誌主編。2010年她被授予美國變態反應醫師學會(ACAAI)頒發的“國際傑出過敏醫生獎”,成為獲此榮譽的第一位中國大陸醫生。

尹佳教授從事過敏性疾病診治和臨床研究29年,擅長各種過敏性疾病疑難病症的病因學診斷和治療。主要從事花粉症患者鼻炎發展至哮喘的自然進程、過敏原診斷和治療製劑標準化、食物過敏和過敏性休克研究。

財新記者:目前中國整體上花粉過敏情況如何?

尹佳:在臨床上花粉過敏比例非常大。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的導師葉世泰教授和喬秉善等老師在中國幾十個城市進行了首次中國氣傳花粉的調查,這個研究的成果《中國氣傳花粉調查》在1991年正式出版,實際上繪製出了一箇中國的花粉分佈地圖。結論是,長江以北地區最主要的致敏花粉就是蒿類植物花粉。也就是說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變態反應專業領域的醫生們就知道蒿屬花粉是整個長江以北地區引起夏秋季過敏性鼻炎最重要的原因。

我1988年成為葉老的學生,當時他就告訴我,很可能葎草是繼蒿花粉之後另外一個很重要的秋季過敏原。於是我就在他的指導下對葎草花粉致敏情況進行了一些研究,證實了葎草花粉是除了蒿以外另外一個很重要的過敏原,它能引起很嚴重的哮喘。葎草的分佈與蒿草不同,北京地區葎草花粉過敏者就比內蒙地區多得多。要是往天津、山東那邊走,那邊過敏病人的過敏原就以葎草為主了。

後來中國又出現了豚草過敏的問題。事實上豚草不是中國原生的物種,但隨著航運等渠道,豚草被從美國帶到了中國。現在豚草在東北的一些地方已經非常普遍了,所以我們現在的病人裡,豚草過敏的也很多。

財新記者:在醫學上,花粉過敏的情況是怎樣導致的?有沒有什麼人特別容易花粉過敏?

尹佳:一個人是否對花粉過敏,會不會得過敏性疾病,事實上現在認為是由環境因素和自己個人的遺傳因素共同作用造成的。因為幾十年以前在美國就有人發現,在田地裡天天干活的農民、經常在室外工作的人,他們很少得花粉過敏,而那些生活比較富裕的階層、經常在室內活動的那些人,他們接觸花草的時候就比較容易發生花粉過敏。所以生活方式、環境作用,還有本身的基因、個體因素交互作用的結果決定了一個人是不是過敏。

目前,為什麼這個人會過敏那個人不會過敏,這種真正的機制還不是特別清楚。

財新記者:在我們的採訪中,大多數過敏患者都認為身邊花粉過敏的人有越來越多,越來越低齡的趨勢,這種說法您認可嗎?如果認可,這種現象的原因是什麼?

尹佳:不止花粉過敏,過敏的情況整體上都有增加。我覺得這種情況和中國人現在的生活方式慢慢越來越接近城市化的,或者說西方的生活有關。我們現在接觸的患過敏性鼻炎、溼疹、特應性皮炎的小孩越來越多,應該說有增長的趨勢。

現在的小孩一出生就開始打各種疫苗、用各種抗生素;他們從小就接觸各種清潔劑比如香波、浴液這種化學合成的東西,這些東西在我們的爺爺奶奶那一輩是不會用到的;然後我們現在吃的東西里各種人工合成的添加劑、防腐劑也很多。這種生活方式潛移默化就改變了我們生活的環境因素,這也可能使得過敏的病人數量逐漸增高。

我們曾經和日本等地的醫生一起討論,日本的醫生很多年以前就面臨著大量的兒童溼疹、特應性皮炎,還有食物過敏的問題,他們的病人也是從少到逐漸增多的。日本的醫生跟我們說,你們國家的現代化進程在加快,因此你們一定會和我們一樣,經歷過敏性疾病發病率由低到高的過程。所以我覺得我們現在就是處於這麼一個進程當中。

財新記者:花粉過敏會遺傳嗎?如果會,有沒有可能在孩子出生前做出預防措施?

尹佳:會,有一部分人會遺傳。

目前我們還沒有技術和手段在孩子出生前對其遺傳性過敏進行干預。小朋友如果父母都是花粉症,可能在很小的時候就有過敏性鼻炎了。我們臨床見到的最小的蒿花粉過敏性鼻炎患者是兩歲,國外的文章認為由吸入過敏原誘發的呼吸系統過敏最小是兩歲啟動,這和我們臨床觀察到的蒿花粉過敏是一致的。也就是說一歲的小朋友是不可能得花粉症的,他只有在接觸兩到三個季節的花粉後才能在以後的季節出現過敏。

小朋友的病程也是漸進的,從打噴嚏流鼻涕到過敏性咳嗽再到過敏性哮喘,哮喘也會一年比一年重。如果我們在他剛開始哮喘並且哮喘症狀還不重,或者不發病的時候進行脫敏治療,一般治療一年以後,到再次發病季節時的症狀就會減輕;再堅持一兩年,他到發病的季節就只會輕微地打噴嚏流鼻涕,而不會有哮喘了。再堅持長一點的時間他就不需要用平喘藥了。當一個病人在花粉季節不需要用平喘藥的時候,我們就認為脫敏治療就成功了,因為脫敏治療的目的就是要減少病人的用藥。

財新記者:如何確診一個人對花粉過敏?有什麼辦法治療嗎?

尹佳:目前世界變態反應組織、歐洲變態反應學會、美國變態反應學會的指南所推薦的過敏原特異性診斷方法有:過敏原皮膚點刺試驗、過敏原皮內試驗、皮膚斑貼試驗、過敏原激發試驗、血清特異性變應原(sIgE)檢測。

現在國際指南不推薦的生物共振檢測、食物特異性IgG(sIgG)檢測等方法在中國部分醫院仍是診斷過敏原的主要手段,這樣的診斷方法是不規範的。

而且,即便使用正確的檢測手段,也仍需遵循以下臨床診斷原則:不能僅憑檢測結果診斷過敏,一定要結合細緻的問診和查體,只有當病史、臨床症狀和檢測結果相一致時,才會得出正確的診斷。雖然過敏原特異性體內和體外試驗是過敏性疾病特異性診斷的核心要素,但只有結合病史和臨床症狀才能做出正確的診斷。

脫敏治療是目前唯一阻止過敏性疾病程進展的方法。

財新記者:脫敏治療的原理是什麼?

尹佳:通俗地講,脫敏治療就是通過小量、多次地給病人注射他過敏的過敏原以達到逐漸脫敏的目的。比如我們治療蒿花粉過敏,我們就一點一點,逐漸增加用量地在患者的上臂注射蒿花粉製成的浸液。當病人逐漸能耐受這種刺激之後,再接觸到空氣中一定濃度的花粉的時候,他就不會出現那種劇烈的反應,就建立耐受了。

財新記者:脫敏治療有什麼侷限嗎?

尹佳:脫敏治療是目前唯一阻止過敏性疾病程進展的方法。但是,脫敏治療不能去根兒,不是說做了脫敏治療這人就徹底好了永遠也不會過敏了。目前還沒有根治過敏性疾病的方法。所以有病人在進行脫敏治療之後,可能當時好了,沒有問題了,但可能過了幾年之後到了季節又會逐漸產生症狀,到那個時候我們可以再給他打針。而且即使他再出現症狀,症狀也比較輕微了。

我們在選擇病人進行脫敏治療的時候,往往病情比較重的病人我們會很堅決地讓他做脫敏治療;而那種只是在這個季節輕微地打噴嚏流鼻涕,沒有咳嗽和哮喘,稍微用一點藥就能控制好的病人,我們倒不太建議他做脫敏治療。為什麼呢?因為脫敏治療目前畢竟還是比較麻煩的。比如我們協和的脫敏製劑,在剛開始治療一年多的時候,一個星期需要注射兩次,出於安全考慮,不允許自行注射,必須到家附近的有搶救條件的醫院或診所進行注射。每十週要來協和醫院取一次藥,對個人和家庭來說,這是一個比較麻煩的事。

所以病人在開始治療之前,就一定要想好要不要進行這個治療。如果病人很輕易地開始,又很輕易地不堅持了,那與其治還不如不開始,又浪費金錢又浪費時間。只有下決心能夠堅持下來的人才可以做脫敏治療,而又只有過敏反應難受到一定程度的人才能下定這個決心。

很多症狀比較輕的病人過了發病季就完全忘了,難以堅持下去,因此我們反而不建議那些症狀比較輕的過敏性鼻炎患者做脫敏治療。這與國際上的脫敏治療指南認為特異性脫敏治療不適合哮喘症狀比較嚴重的病人恰恰相反。

做脫敏治療也是有前提的,我們要求病人的肺功能必須達到一定的水準。如果患者的肺功能非常差的話我們會先用藥物糾正到我們認為可以的程度再進行脫敏治療。但如果病人的肺功能一直很差,那就做不了脫敏治療。

財新記者:脫敏治療相關的研究在國內的發展情況如何?

尹佳:脫敏治療在很多醫院都有開展,但是我們國家目前有藥監局批號的製劑只有協和這幾種。現在塵蟎已經有了進口的製劑了,很多醫院都開展了塵蟎的脫敏治療,還有些醫院做很快速的集群注射塵蟎脫敏治療,特點是注射濃度提升速度比較快。

協和現在可以脫敏的過敏原中,花粉類有蒿花粉、葎草花粉,還有春天的柏樹花粉、白蠟樹等花粉,其他還有貓毛、狗毛、黴菌和塵蟎等。應該說比較常見的過敏原我們都可以做脫敏治療了。

今年我們還將向國家藥監局申報新的過敏原製劑,都是花粉,有八種。但是現在我們的脫敏製劑仍屬特殊醫院製劑,推廣都還受到比較大的限制。把它們發展為更易獲得的正式藥物是需要努力的目標。

實際上脫敏治療的療效取決於累計到病人身體裡的過敏原的總劑量,累計的劑量越大療效越好,無論是快速達到治療濃度還是漸進地達到治療濃度,最終的目標是一樣的。

財新記者:有患者反映現在地方上中醫療法非常多,那麼中醫對於過敏性疾病的治療有用嗎?

尹佳:這個應該說我們沒有直接經驗。但是有病人,還有我知道的一些中醫告訴我們,他們用一些方劑也能控制過敏性鼻炎和蕁麻疹的症狀,中醫裡的“防風通聖”有些人說吃了效果也挺好的。所以我覺得中藥雖然不能去根兒,但是在緩減症狀上肯定還是有一定效果的。

財新記者:花粉過敏是否已經成為一個公共衛生問題?

尹佳:我認為這個問題要多維度地去認識。首先我們自己的生活方式改變了,環境、社會也變了,所以我們過敏的病人多了。

蒿屬花粉和葎草花粉誘發的鼻炎和哮喘在部分患者中症狀的確是很嚴重的。有些哮喘患者的症狀可以持續2到3個月。從2005年到2006年,我在《中華醫學雜誌》上連續發表了四篇論文,以一千多例病人為樣本,發現99%夏秋季花粉症患者都有過敏性鼻炎,其中有53%的人合併哮喘;而在嚴重程度上,這一千多例病人中有16%病情危急到必須進行急診治療,42%需要口服平喘藥,而且夜間都不能平臥,這個量還是很大的。

在鼻炎合併哮喘的患者中,47%的人在九年內會從過敏性鼻炎發展到哮喘,30%是在第一年過敏性鼻炎和哮喘一起首次發作。值得重視的是,夏秋季花粉症的發病高峰年齡段是青壯年,15歲到60歲患者佔患病人群80%以上。

同時,我們在臨床上工作這麼多年了,年年都是這個季節病人最多。其中最多的病人來自於內蒙地區,還有東三省,然後就是張家口、山西、陝西的榆林和神木、寧夏、甘肅等。9月1日你們的報道里說有人想躲去新疆,新疆的花粉症也很厲害,因為花粉就是在乾燥、大風的地方特別容易播散。

但是引起過敏的植物是不是人為種上去的?也不是。60年前協和變態反應科的老前輩們就證實了野外的蒿草引起大量夏秋季過敏的事實,從我1988年到協和起,年年出門診見到上述地區來的病人就非常之多了,那個時候還沒有大面積綠化的事。只不過那個時候對這種情況的認識還相對小眾,侷限在小部分的從事過敏專業的醫生和過敏病人中。而現在媒體的傳播方式大不相同了,每個人都可以通過自媒體發聲,所以就可能組成了比較大的聲音。

財新記者:您提到過敏的人越來越多,那麼現在國內過敏專科的醫生足夠嗎?

尹佳:遠遠不夠。因為目前在中國,專門從事過敏專科的醫生還是非常稀少的。像協和醫院變態反應科這種規模的——我們科一年門診量有十萬多病人,而且我們從成人到兒童的所有跟過敏性疾病有關的疾病我們都看——就更少了。

現在中國大多數地區過敏性疾病的就診分散在不同的科室,比如說過敏性鼻炎的病人可能會去耳鼻喉科。有些耳鼻喉科的醫生對過敏性疾病感興趣的話也會去研究這個領域,但他專注的疾病是過敏性鼻炎,而實際上過敏性疾病是一個全身的疾病,它不僅有過敏性鼻炎,它可能接著有哮喘,可能同時有溼疹、有食物過敏、甚至有嚴重的過敏性休克;這麼一個複雜的病人,如果說單獨在一個科裡看肯定會有它的侷限性。但是比較輕的、單純的過敏性鼻炎,耳鼻喉科醫生他都可以看。

沒有變態反應科的話,過敏病情如果發展到哮喘階段,有一部分人就會去看呼吸科的醫生;也有一部分皮膚過敏的會去看皮膚科;過敏性結膜炎的會去看眼科;食物過敏因為有消化道的一些表現,所以患者可能去看消化科;兒童則可能去看兒科。所以說真正的過敏專科醫生在中國是比較少的。

這種情況主要是因為過敏這個學科相對於其他醫學學科來說相對比較新。而且在過去幾十年我們國家患過敏性疾病的病人沒有像現在這麼多,所以這個學科也是在逐漸發展的。

財新記者:大眾對過敏的認識還有什麼誤區?

尹佳:我覺得這幾年我們做了很多的宣傳,大眾的認識應該說比過去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我覺得宣傳可能還要加強,因為還有很多普通人,甚至很多病人不知道過敏性疾病是怎麼回事。

很多病人來看病的時候都認為自己的體質不好才過敏,他們還吃很多的免疫調節劑、免疫增強劑,很多醫生也在給他們開免疫增強劑,有的人還打胸腺肽。我基本上都不讓他們吃,因為過敏現象並不是因為人身體的抵抗力下降了,它跟人抵抗感染性疾病的能力沒關係。感染性疾病得的多,過敏可能反而被抑制住了。我們目前並沒有清楚地知道過敏時免疫系統的哪些因素是應該增高、哪些是應該調低的,免疫調節劑也做不到精確調節,它還干擾了人天然的免疫狀態,我覺得還不如不吃。我們基本上都不讓病人做這些無謂的治療。

此外,今年我們“中國過敏防治周”(每年八月的第二週)的主題是“防治過敏,正確診斷,規範治療”。我們要提出正確診斷、規範治療,是因為目前在全國的很多醫院裡,診斷過敏原的方法都是錯誤的。很多醫院用的方法是生物共振檢測和食物特異性IgG(sIgG)檢測,很多人被過度診斷,不讓吃這個不讓吃那個,加重了病人的心理負擔。這種診斷方法是不規範的,所以希望能在今年宣傳糾正這種錯誤的診斷方法。既教育醫生又教育老百姓,老百姓對於什麼才是正確的診斷要有正確的認識,我覺得這方面知識的普及還遠遠不夠,要進一步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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