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自網絡
我家有一把舊二胡，琴桿無頭，模樣很醜，三十多年了沒人碰過，也沒想過要把它丟掉，一直放在雜屋旮旯裡，好像它是家裡不顯眼又不可少的一件器物。
文革時，我家成分不好，經常被責令參加集會，有的去後再也沒能回來。一些好事者知道我祖父會拉琴，就指令他叫上兩個會拉胡琴的侄兒，在會前拉兩曲、唱幾段，活躍氣氛。在鄰村一場聲討地主的集會中，我大伯父被安排拉琴，一女生唱《紅燈記》，剛拉開過門，臺下就扔來一隻鞋子，砸在大伯父的頭上，要他滾下臺。他們指責大伯父的胡琴有問題，那琴桿上面雕刻了一個龍頭，龍是神話鬼怪封建物類，怎能在社會主義大好形勢中出現，這是明目張膽，公然挑釁。兩人頓時成為批鬥會的主角，做檢討、下保證還不行，硬是被逼著當場鋸掉了琴桿上的龍頭……
一把漂亮的胡琴就這樣被砍了頭，人也被嚇得不輕，所幸保住了自己的頭。這件事我是聽一個叔父講的，他也是聽來的，我將寫好的這段家史讓幾個伯叔過目時，他們大多不願回憶舊事，只說當年我們家情況還好。唯有我堂二叔看了這段文字，反應意外，他說："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當初琴頭是我砍的！"二叔是這個事情的親歷者，時隔四十多年了，他的眼裡仍然流露出那時的幽怨，把我帶入了那場風暴，看清了琴頭落下的一幕——
那晚受到了領導的批評，要求將琴頭處理掉，否則後果難以想象。祖父答應一定處理好，但不是當場鋸掉的。這把琴是大伯父在縣城讀中學時帶回的，卻成了二叔的至愛，他卻對此很不理解。那時祖父由學校貶職回鄉，在集體勞動中又被壓斷一條腿，成為廢人；他的大哥、我大伯和二叔的父親，在抗日部隊中當過軍醫，這時受審查被關押不知去向，祖父考慮最多的是要保住子侄們的性命，要不就對不起大哥。祖父就給二叔做工作，二叔十五、六歲，拒不配合。祖父發了怒，責問他是人頭重要還是琴頭重要！二叔噙著眼淚、含著怨氣，在祖父的監督下鋸下了琴頭。祖父說：這個琴頭雕刻精緻，你收藏好，日後可能會用上。二叔不吭氣，撿起琴頭一把甩進了灶膛。琴頭是上好檀木，檀香氣息在家裡縈迴了幾天，每個人都沉浸其中，默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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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一把舊二胡，琴桿無頭，模樣很醜，三十多年了沒人碰過，也沒想過要把它丟掉，一直放在雜屋旮旯裡，好像它是家裡不顯眼又不可少的一件器物。
文革時，我家成分不好，經常被責令參加集會，有的去後再也沒能回來。一些好事者知道我祖父會拉琴，就指令他叫上兩個會拉胡琴的侄兒，在會前拉兩曲、唱幾段，活躍氣氛。在鄰村一場聲討地主的集會中，我大伯父被安排拉琴，一女生唱《紅燈記》，剛拉開過門，臺下就扔來一隻鞋子，砸在大伯父的頭上，要他滾下臺。他們指責大伯父的胡琴有問題，那琴桿上面雕刻了一個龍頭，龍是神話鬼怪封建物類，怎能在社會主義大好形勢中出現，這是明目張膽，公然挑釁。兩人頓時成為批鬥會的主角，做檢討、下保證還不行，硬是被逼著當場鋸掉了琴桿上的龍頭……
一把漂亮的胡琴就這樣被砍了頭，人也被嚇得不輕，所幸保住了自己的頭。這件事我是聽一個叔父講的，他也是聽來的，我將寫好的這段家史讓幾個伯叔過目時，他們大多不願回憶舊事，只說當年我們家情況還好。唯有我堂二叔看了這段文字，反應意外，他說："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當初琴頭是我砍的！"二叔是這個事情的親歷者，時隔四十多年了，他的眼裡仍然流露出那時的幽怨，把我帶入了那場風暴，看清了琴頭落下的一幕——
那晚受到了領導的批評，要求將琴頭處理掉，否則後果難以想象。祖父答應一定處理好，但不是當場鋸掉的。這把琴是大伯父在縣城讀中學時帶回的，卻成了二叔的至愛，他卻對此很不理解。那時祖父由學校貶職回鄉，在集體勞動中又被壓斷一條腿，成為廢人；他的大哥、我大伯和二叔的父親，在抗日部隊中當過軍醫，這時受審查被關押不知去向，祖父考慮最多的是要保住子侄們的性命，要不就對不起大哥。祖父就給二叔做工作，二叔十五、六歲，拒不配合。祖父發了怒，責問他是人頭重要還是琴頭重要！二叔噙著眼淚、含著怨氣，在祖父的監督下鋸下了琴頭。祖父說：這個琴頭雕刻精緻，你收藏好，日後可能會用上。二叔不吭氣，撿起琴頭一把甩進了灶膛。琴頭是上好檀木，檀香氣息在家裡縈迴了幾天，每個人都沉浸其中，默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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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琴原來是這樣變成的，我聽完倒是舒了一口氣，慶幸不是先前講的當場捱打受批判。可是不一會，我的心情就沉重起來了，這樣責令自我了斷，二叔受傷最大，卻是祖父催逼的，祖父心裡更難受啊。那些人的招，可謂深有用意。
我輕輕地問二叔，琴頭沒了，醜相難堪，正好不用去演出受氣了。二叔說："你以為這樣就不用去了，一樣的去，醜的是我們，不是他們。"好長時間裡，瘸腿的祖父帶著兩個侄兒和這把醜琴，一個村、一個鄉地巡演。每到一地，這把醜琴成了觀眾們的笑料，他們不知原委，以為是我家買不起一把像樣的胡琴，撿把琴來湊熱鬧。
醜琴無頭，祖父他們也無頭面，操琴的模樣十分滑稽，總不被人正眼相看。當然，心裡最憋屈的是二叔，他很年輕，無端被人嘲笑著，其實他的琴是拉得不錯的，音色純正，卻沒有知音。醜琴讓二叔的脾性也醜了起來，他變得十分倔犟，不太理會祖父，以前經常一起談琴論樂，慢慢地不怎麼說話了。沒過多久，伯叔姑姑們不能讀書了，是村裡不準，二叔兩次被生產隊長從中學趕回，他聰穎好學，無奈初三未讀完，就再也未進過學堂門了。
二叔積下一肚子的憤懣和怨恨，別的人不願吃苦、在生產隊混工分，他年輕輕的就跟人學泥水匠，每天用磚刀砍砍切切，其實是發洩不滿，他要砍平種種的崎嶇。但是，這種方式並不能讓他輕鬆，虎口震爛血流不止，也不能釋放心裡的積氣。他又想起了胡琴，每天勞作回來，把自己關在房裡，抱著醜琴傾訴，眼裡的淚、虎口的血，遺落在琴上，他渾然不知。
二叔獨自拉琴，長夜不息，祖父知道他心裡苦悶，就開導他說：拉琴可以消解磨難，但不能宣洩情緒，你指上的怨氣太重了。二叔說：你不是說琴音傳遞的是心聲嗎？祖父反問：你心裡嚮往的是什麼？二叔不吭聲了。聽琴知音，得失寸心。二叔對祖父的視聽修養極為欽佩，自此靜心練琴，研習音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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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一把舊二胡，琴桿無頭，模樣很醜，三十多年了沒人碰過，也沒想過要把它丟掉，一直放在雜屋旮旯裡，好像它是家裡不顯眼又不可少的一件器物。
文革時，我家成分不好，經常被責令參加集會，有的去後再也沒能回來。一些好事者知道我祖父會拉琴，就指令他叫上兩個會拉胡琴的侄兒，在會前拉兩曲、唱幾段，活躍氣氛。在鄰村一場聲討地主的集會中，我大伯父被安排拉琴，一女生唱《紅燈記》，剛拉開過門，臺下就扔來一隻鞋子，砸在大伯父的頭上，要他滾下臺。他們指責大伯父的胡琴有問題，那琴桿上面雕刻了一個龍頭，龍是神話鬼怪封建物類，怎能在社會主義大好形勢中出現，這是明目張膽，公然挑釁。兩人頓時成為批鬥會的主角，做檢討、下保證還不行，硬是被逼著當場鋸掉了琴桿上的龍頭……
一把漂亮的胡琴就這樣被砍了頭，人也被嚇得不輕，所幸保住了自己的頭。這件事我是聽一個叔父講的，他也是聽來的，我將寫好的這段家史讓幾個伯叔過目時，他們大多不願回憶舊事，只說當年我們家情況還好。唯有我堂二叔看了這段文字，反應意外，他說："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當初琴頭是我砍的！"二叔是這個事情的親歷者，時隔四十多年了，他的眼裡仍然流露出那時的幽怨，把我帶入了那場風暴，看清了琴頭落下的一幕——
那晚受到了領導的批評，要求將琴頭處理掉，否則後果難以想象。祖父答應一定處理好，但不是當場鋸掉的。這把琴是大伯父在縣城讀中學時帶回的，卻成了二叔的至愛，他卻對此很不理解。那時祖父由學校貶職回鄉，在集體勞動中又被壓斷一條腿，成為廢人；他的大哥、我大伯和二叔的父親，在抗日部隊中當過軍醫，這時受審查被關押不知去向，祖父考慮最多的是要保住子侄們的性命，要不就對不起大哥。祖父就給二叔做工作，二叔十五、六歲，拒不配合。祖父發了怒，責問他是人頭重要還是琴頭重要！二叔噙著眼淚、含著怨氣，在祖父的監督下鋸下了琴頭。祖父說：這個琴頭雕刻精緻，你收藏好，日後可能會用上。二叔不吭氣，撿起琴頭一把甩進了灶膛。琴頭是上好檀木，檀香氣息在家裡縈迴了幾天，每個人都沉浸其中，默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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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琴原來是這樣變成的，我聽完倒是舒了一口氣，慶幸不是先前講的當場捱打受批判。可是不一會，我的心情就沉重起來了，這樣責令自我了斷，二叔受傷最大，卻是祖父催逼的，祖父心裡更難受啊。那些人的招，可謂深有用意。
我輕輕地問二叔，琴頭沒了，醜相難堪，正好不用去演出受氣了。二叔說："你以為這樣就不用去了，一樣的去，醜的是我們，不是他們。"好長時間裡，瘸腿的祖父帶著兩個侄兒和這把醜琴，一個村、一個鄉地巡演。每到一地，這把醜琴成了觀眾們的笑料，他們不知原委，以為是我家買不起一把像樣的胡琴，撿把琴來湊熱鬧。
醜琴無頭，祖父他們也無頭面，操琴的模樣十分滑稽，總不被人正眼相看。當然，心裡最憋屈的是二叔，他很年輕，無端被人嘲笑著，其實他的琴是拉得不錯的，音色純正，卻沒有知音。醜琴讓二叔的脾性也醜了起來，他變得十分倔犟，不太理會祖父，以前經常一起談琴論樂，慢慢地不怎麼說話了。沒過多久，伯叔姑姑們不能讀書了，是村裡不準，二叔兩次被生產隊長從中學趕回，他聰穎好學，無奈初三未讀完，就再也未進過學堂門了。
二叔積下一肚子的憤懣和怨恨，別的人不願吃苦、在生產隊混工分，他年輕輕的就跟人學泥水匠，每天用磚刀砍砍切切，其實是發洩不滿，他要砍平種種的崎嶇。但是，這種方式並不能讓他輕鬆，虎口震爛血流不止，也不能釋放心裡的積氣。他又想起了胡琴，每天勞作回來，把自己關在房裡，抱著醜琴傾訴，眼裡的淚、虎口的血，遺落在琴上，他渾然不知。
二叔獨自拉琴，長夜不息，祖父知道他心裡苦悶，就開導他說：拉琴可以消解磨難，但不能宣洩情緒，你指上的怨氣太重了。二叔說：你不是說琴音傳遞的是心聲嗎？祖父反問：你心裡嚮往的是什麼？二叔不吭聲了。聽琴知音，得失寸心。二叔對祖父的視聽修養極為欽佩，自此靜心練琴，研習音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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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的心裡怎能沒有美好、沒有光明，他反覆體悟，尋求通感。他跟醜琴一樣，沒有頭面，可琴還是琴，心裡有音，仍可自然地發聲。他的心慢慢溶入了醜琴，琴聲開始從心裡流瀉出來，驅除了早時的發洩，音色一片柔美。
二叔就用這把醜琴，一次次地參加上級安排的演出，也不在乎他的成分了，從鄉里到縣裡，重要的會演都少不了他，他用醜琴發出的美聲征服了眾多同行，感染了無數心田，人們記住了他和一把無頭琴。有一次，上級有人要來觀看，鄉里提出給他換把琴，說這琴太醜了，影響鄉里的形象。二叔說，能換人但不能換琴。他有傲骨的，就要用這把醜琴拉出你們想不到的琴聲來。此時，二叔已諳熟胡琴三昧，心裡有聲，傳之弓弦，柔化成音，這跟琴本身的美醜沒有關聯了。
然而，對二叔拉琴技藝的最高檢驗，卻是在本村的一場批鬥會上，全家人都被責令到場陪鬥，因為批鬥的對象是二叔的母親、我的大奶奶。她性子潑辣，與區幹部從前有過節，首當其衝就要批她，大冬天裡把人拉到學校操場上，用風車對著猛吹，她不服軟，直挺挺地站了一夜。有人起鬨要我家的人拉琴造勢，祖父跟他們交涉能不能換人，他們說不行，點名要我二叔拉。祖父尷尬不已，二叔卻輕鬆的運開了弓子。凝望著受難的母親，他心如止水，懷中醜琴一如昔日，不動聲色。二叔拉的是二胡名曲《光明行》，很多的人沒聽懂，只有他心裡存有光明。
祖父沒想到二叔具備瞭如此的深境，後來兩人切磋，祖父說他講不了了，要二叔買專業書籍學習。二叔不但練習琴藝，還自學作曲，作品一篇篇地發表在報刊上，有人不服，說他認識他那些一起拉琴的編輯，後來他發表在中央一級的刊物，上海的電臺將他的歌曲灌音播出，吸收他為中國音協會員，他可從未去過那些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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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一把舊二胡，琴桿無頭，模樣很醜，三十多年了沒人碰過，也沒想過要把它丟掉，一直放在雜屋旮旯裡，好像它是家裡不顯眼又不可少的一件器物。
文革時，我家成分不好，經常被責令參加集會，有的去後再也沒能回來。一些好事者知道我祖父會拉琴，就指令他叫上兩個會拉胡琴的侄兒，在會前拉兩曲、唱幾段，活躍氣氛。在鄰村一場聲討地主的集會中，我大伯父被安排拉琴，一女生唱《紅燈記》，剛拉開過門，臺下就扔來一隻鞋子，砸在大伯父的頭上，要他滾下臺。他們指責大伯父的胡琴有問題，那琴桿上面雕刻了一個龍頭，龍是神話鬼怪封建物類，怎能在社會主義大好形勢中出現，這是明目張膽，公然挑釁。兩人頓時成為批鬥會的主角，做檢討、下保證還不行，硬是被逼著當場鋸掉了琴桿上的龍頭……
一把漂亮的胡琴就這樣被砍了頭，人也被嚇得不輕，所幸保住了自己的頭。這件事我是聽一個叔父講的，他也是聽來的，我將寫好的這段家史讓幾個伯叔過目時，他們大多不願回憶舊事，只說當年我們家情況還好。唯有我堂二叔看了這段文字，反應意外，他說："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當初琴頭是我砍的！"二叔是這個事情的親歷者，時隔四十多年了，他的眼裡仍然流露出那時的幽怨，把我帶入了那場風暴，看清了琴頭落下的一幕——
那晚受到了領導的批評，要求將琴頭處理掉，否則後果難以想象。祖父答應一定處理好，但不是當場鋸掉的。這把琴是大伯父在縣城讀中學時帶回的，卻成了二叔的至愛，他卻對此很不理解。那時祖父由學校貶職回鄉，在集體勞動中又被壓斷一條腿，成為廢人；他的大哥、我大伯和二叔的父親，在抗日部隊中當過軍醫，這時受審查被關押不知去向，祖父考慮最多的是要保住子侄們的性命，要不就對不起大哥。祖父就給二叔做工作，二叔十五、六歲，拒不配合。祖父發了怒，責問他是人頭重要還是琴頭重要！二叔噙著眼淚、含著怨氣，在祖父的監督下鋸下了琴頭。祖父說：這個琴頭雕刻精緻，你收藏好，日後可能會用上。二叔不吭氣，撿起琴頭一把甩進了灶膛。琴頭是上好檀木，檀香氣息在家裡縈迴了幾天，每個人都沉浸其中，默默無語。
圖片來自網絡
醜琴原來是這樣變成的，我聽完倒是舒了一口氣，慶幸不是先前講的當場捱打受批判。可是不一會，我的心情就沉重起來了，這樣責令自我了斷，二叔受傷最大，卻是祖父催逼的，祖父心裡更難受啊。那些人的招，可謂深有用意。
我輕輕地問二叔，琴頭沒了，醜相難堪，正好不用去演出受氣了。二叔說："你以為這樣就不用去了，一樣的去，醜的是我們，不是他們。"好長時間裡，瘸腿的祖父帶著兩個侄兒和這把醜琴，一個村、一個鄉地巡演。每到一地，這把醜琴成了觀眾們的笑料，他們不知原委，以為是我家買不起一把像樣的胡琴，撿把琴來湊熱鬧。
醜琴無頭，祖父他們也無頭面，操琴的模樣十分滑稽，總不被人正眼相看。當然，心裡最憋屈的是二叔，他很年輕，無端被人嘲笑著，其實他的琴是拉得不錯的，音色純正，卻沒有知音。醜琴讓二叔的脾性也醜了起來，他變得十分倔犟，不太理會祖父，以前經常一起談琴論樂，慢慢地不怎麼說話了。沒過多久，伯叔姑姑們不能讀書了，是村裡不準，二叔兩次被生產隊長從中學趕回，他聰穎好學，無奈初三未讀完，就再也未進過學堂門了。
二叔積下一肚子的憤懣和怨恨，別的人不願吃苦、在生產隊混工分，他年輕輕的就跟人學泥水匠，每天用磚刀砍砍切切，其實是發洩不滿，他要砍平種種的崎嶇。但是，這種方式並不能讓他輕鬆，虎口震爛血流不止，也不能釋放心裡的積氣。他又想起了胡琴，每天勞作回來，把自己關在房裡，抱著醜琴傾訴，眼裡的淚、虎口的血，遺落在琴上，他渾然不知。
二叔獨自拉琴，長夜不息，祖父知道他心裡苦悶，就開導他說：拉琴可以消解磨難，但不能宣洩情緒，你指上的怨氣太重了。二叔說：你不是說琴音傳遞的是心聲嗎？祖父反問：你心裡嚮往的是什麼？二叔不吭聲了。聽琴知音，得失寸心。二叔對祖父的視聽修養極為欽佩，自此靜心練琴，研習音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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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的心裡怎能沒有美好、沒有光明，他反覆體悟，尋求通感。他跟醜琴一樣，沒有頭面，可琴還是琴，心裡有音，仍可自然地發聲。他的心慢慢溶入了醜琴，琴聲開始從心裡流瀉出來，驅除了早時的發洩，音色一片柔美。
二叔就用這把醜琴，一次次地參加上級安排的演出，也不在乎他的成分了，從鄉里到縣裡，重要的會演都少不了他，他用醜琴發出的美聲征服了眾多同行，感染了無數心田，人們記住了他和一把無頭琴。有一次，上級有人要來觀看，鄉里提出給他換把琴，說這琴太醜了，影響鄉里的形象。二叔說，能換人但不能換琴。他有傲骨的，就要用這把醜琴拉出你們想不到的琴聲來。此時，二叔已諳熟胡琴三昧，心裡有聲，傳之弓弦，柔化成音，這跟琴本身的美醜沒有關聯了。
然而，對二叔拉琴技藝的最高檢驗，卻是在本村的一場批鬥會上，全家人都被責令到場陪鬥，因為批鬥的對象是二叔的母親、我的大奶奶。她性子潑辣，與區幹部從前有過節，首當其衝就要批她，大冬天裡把人拉到學校操場上，用風車對著猛吹，她不服軟，直挺挺地站了一夜。有人起鬨要我家的人拉琴造勢，祖父跟他們交涉能不能換人，他們說不行，點名要我二叔拉。祖父尷尬不已，二叔卻輕鬆的運開了弓子。凝望著受難的母親，他心如止水，懷中醜琴一如昔日，不動聲色。二叔拉的是二胡名曲《光明行》，很多的人沒聽懂，只有他心裡存有光明。
祖父沒想到二叔具備瞭如此的深境，後來兩人切磋，祖父說他講不了了，要二叔買專業書籍學習。二叔不但練習琴藝，還自學作曲，作品一篇篇地發表在報刊上，有人不服，說他認識他那些一起拉琴的編輯，後來他發表在中央一級的刊物，上海的電臺將他的歌曲灌音播出，吸收他為中國音協會員，他可從未去過那些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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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有了名氣，以一介農民身份，不斷地參加縣市的會演，那把醜琴用到鼓皮破了不能出聲、又逢參加全市匯演時，他才接受了公家送他的一把新琴。
有人還是要揶揄他，你本事高琴拉得好，你不還是一個農民嗎。這正觸擊二叔的心坎，他豈能甘願，可是年華錯失，出身無路了，他只得將滿腔的不甘寄託到兒子身上，像手藝師傅帶徒弟一樣，霸蠻地將我那同樣倔犟、厭學吵事、毫不省心的堂弟，培育成大學音樂教師。數年的教子歷程，一如他當年悶拉醜琴的情狀。
一把無頭醜琴，伴合了我家不盡的榮辱悲欣。走入社會前，我也嚷著要祖父教我拉琴，他有過猶豫，一是他已經放棄胡琴了，二是他認為我的心性於琴不適，但招不住我的纏繞，他還是教了。我學了兩年，技藝難進，就放棄了，改學寫作，小有收穫。
後來有機會跟二叔談琴，但他不怎麼拉了。我問他怎麼沒有興致拉琴了？他說這不是興致問題，也不是技藝問題，是生活把我心中的不平柔化了，心裡就空了，空了就平了，也就無心拉琴了。我悟了再悟，二叔說的確是他牴牾醜琴的經歷。（文/鄧躍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