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冬 | 所有在你面前呈現出驕傲的人，都一定有可憐的地方

河伯莊子瓦爾登湖樑冬跳槽那些事兒廣東黃河文學孟子太湖散文文章自在睡覺 2019-05-17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真正的謙卑，來自看見寬廣世界之後

在外篇當中，小樑最喜歡的一篇是《秋水》。

十年前，我有幸去“太湖大學堂”，在南老座下學習《莊子》。老先生一襲長衫，手握豎版的書，搖頭晃腦地念出“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這時，我看見了一個在小的時候被播下經典種子的人，總是會有一種獨特的精神魅力。當他要遇到一個境況的時候，他不會詞窮地言必稱“哇，好牛逼呀”。如果站在海邊，他也許會說“望洋興嘆”（這個詞就來自《秋水》）。“望洋興嘆”的背後，就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看見寬廣世界之後的謙卑。

《瓦爾登湖》是19世紀美國作家梭羅的一部文學名作。瓦爾登湖位於美國的馬薩諸塞州。1845年，一個二十八歲的美國年輕人帶著一把斧頭來到這裡，砍伐樹木，蓋了一座森林小屋，過起與世隔絕、自食其力的隱居生活。後來，他把這一段隱居生活的經歷和體驗寫成了一本書，叫《瓦爾登湖》（也被譯成《湖濱散記》）。這本書出版之後，短期之內並沒有引起很大的反響，但最終卻奠定了梭羅在美國文學史上的地位。

隨著時間的推移，梭羅在美國越來越紅，對他的許許多多的評述，都和對莊子的如出一轍。你不需要考慮他是不是受到東方文化的影響，因為他在文章當中，大量引述了《孟子》《莊子》的語言。有一次，梭羅跑到鎮上買東西（儘管他要隱居，但不是所有東西都能自給自足）。有人就問，你已經隱居了，怎麼還來買東西？梭羅說，如果站在地球的角度，甚至站在更開闊的外星的角度，你和我之間的距離，多幾百米或少幾千米，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都很小。這種至大無外，至小無內的境況，也來自《秋水》。

我做如此鋪墊是想講兩個話題。第一，《秋水》是一篇關於大小、好壞相對論的文章。第二，梭羅深受《莊子》的影響。

後來，他的散文在資本主義高度發達的美國，形成了一股清流。由此可見，在物慾橫流的時代、競爭非常激烈的境況下，莊子、梭羅等人的思想，無疑是一種精神上的寬慰劑，引導大家不致於瘋掉。

誰沒有過“小人得志”的時候

下面，我們開始正式一起學習這篇文字很美的《秋水》。

其實，這段話談論的是一個關於時運的話題。大概講的是夏末秋初的時候，突然黃河的水就湧起來，一直往東流，浩浩蕩蕩、煙波浩渺、水汽蒸騰，你甚至看不清兩岸的牛和馬，因為煙波浩渺之氣，可以籠罩一切。你可以想象，時運來時的河伯（黃河的河神），是何等的洋洋自得。

每過一段時間，某個地方的某些人，就會趕上時運，這時他們就會產生強烈的自我成就感。

大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北京開出租車是一個非常令人羨慕的職業。很多空姐都嫁給了出租汽車司機，因為他們能夠掙外匯券。而且他們比大部分人能夠了解更多的東西。如果經常在建國門外友誼商店門口扒活兒（方言，找活兒幹）的話，他們偶爾還能拉到史泰龍、施瓦辛格……諸如此類的人物。

另外，能夠坐出租車的人也是很了不起的。那時候中產階級坐的是面的，就是“沒有鼻子、沒有屁股”的小麵包車，很危險，但十塊錢能坐十公里。在當時的北京，如果你能夠坐“有鼻子、有屁股”的出租車，而且能用外匯券打車，就可以“橫著走路”了。

所以，那個時候的出租車司機見過大市面。早年我們常常聽說，一個廣東老闆，來到北京之後，能夠在出租車裡面，接受一堂政治局教育的課程。出租車司機就像躺在政治局常委家床底下一樣，上知天文地理，中知人事，下知民間疾苦，點評世界局勢猶如自己家裡的那點兒小事。廣東來的老闆常常會被北京的出租車司機嚇到，覺得自己真的是地方上來的人。

當時，出租車司機是非常受人尊重的職業。我們不是有分別心地說現在的出租車司機怎樣，而是說出租車司機迴歸到職業的正常面，沒有那麼風光了。但是，剛剛改革開放，沒有多少人有車的時候，出租車司機就會有一種在《秋水》中河伯那樣的洋洋自得，因為他們看到了世界。

其實，推而廣之，我們每一個人都在生命當中某一剎那擁有“自己還不錯”的感覺。比如，有可能在十八九歲的小女生心中，二十八歲的女人就是中年婦女了，還出來混什麼？再比如，也許有個人前兩天還是大學生，這兩天突然拿到了風投，給自己寫上董事長、CEO、總裁或者聯席主席的title，他回家之後，都沒法和父母說話了。

前兩天，我兒子參加了一個話劇班，在裡面扮演一位市長，才演了一天，就跟我們說：“來，抱抱市長。”我說：“你讓一個總統跪著來抱你？”其實，這就是孩子剛剛開始獲得某種成就感的狀態。

有時候，時間窗口給了我們某些虛幻的成就感。我們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有過類似的經歷。廣東人說“小人得志，語無倫次”，大概說的就是這樣的情況。

《秋水》剛開始就講了河伯在時運來時那種意氣風發的模樣。這個時候，他奔騰向東流，來到海邊，進入北海（所謂的渤海）。突然，看到前面的汪洋大海，回頭再看一下自己來時彎彎曲曲的河道，澎湃的浪花好像還很激動人心的樣子。但是，面對大海的時候，他發現怎麼灌注水進去，海平面也沒有增加，不灌注水進去，海平面也沒有減少，大海依然平靜悠遠。

於是，一種突然而來的、由衷的愧疚感就襲上河伯的心頭。他不禁自言自語：“我聽說孔子學了很多知識以後就很了不起了，我聽說伯夷把天下讓出去就很了不起了。但是，今天來到海邊才知道，我是多麼可笑。如果我沒有來過海邊的話，我這一輩子都不會覺得自己的可憐。幸好來到了這裡。”

讓我們閉著眼睛想想自己平常小人得志的樣子，再想想自己真正到開闊的地方見過高人以後產生的自然而然的謙卑感和愧疚感。

做得更好，也沒有多好；做得很差，也沒有多差

為什麼在佛家修行裡面，會講“拜懺”？不是老師教你要悔過，而是你要認識到自己的不足，然後做大禮拜，向天地懺悔自己所作的錯事。不僅如此，如果你有了一個寬闊的視野，看到世間的萬世萬物都會歸於常態，看到曾經很風光的人最終也會有不如意的一面，看到很卑微的人也有在靈魂上、日常行為中，讓你感動的偉大的一面，你自然而然會心生一種愧疚。這種愧疚就是對自己不懂事、狹隘、奇怪的以及不知道哪裡來的良好感而汗顏。

所有在你面前呈現出驕傲的人，都一定有可憐的地方，因為他們居然連比自己好一點兒的人都沒有真正見過。當我們擁有了這種宏觀的視野，看到過開闊的東西以後，自然而然生起的謙卑感和羞愧心，才會有一種深長勻緩的力量。

在《沉靜領導》裡的領導者，他們羞澀而堅韌，謙卑而執著，這絕不是演出來的，是那些領導者們真正知道一件事情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所以他們總是很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自己的認真和警覺，也可以說他們總是處在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狀態。

在體制內，我見過脾氣大的人，一般都是處級以下的幹部。其中，街道的科員是最有官氣的。你求他辦點兒事情，真的非常不容易。但是，我見過的一些大領導，他們對你相當柔和。為什麼會這樣？我想主要的原因是因為這些大領導見過更大的領導，所以他們知道自己的官太小了。

你想一想，我們看見過的很多有錢人，一些人是真有錢，一些人是沒那麼有錢。在我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錢之前，你只需要看他會不會告訴你他很有錢。你什麼時候聽馬化騰先生說“我很有錢”？他不需要。因為他只是把一件事情做好而已，不需要向你炫耀他的私人飛機，不需要跟你說他有幾個小目標需要先跨越一下。

所以，每當我自己的狀態稍微沉靜一點兒的時候，我就觀察到自己內在的翻騰，就像河伯看見黃河後面的浪花一樣，一定會感到很羞愧。而那些真氣充足的人就會像海一樣波瀾不驚，多一點兒也不覺得多，少一點兒也不覺得少。偶爾受到來自星球運動的影響會有潮汐，而不是因為多給它增加了水。

《秋水》的第一個故事講的就是“小人得志時看見汪洋大海後生發出的謙卑和慚愧”。

如果你還為自己的一些煩惱而睡不著覺的話，請去看一下別人更大的煩惱吧。當你知道別人的煩惱更大的時候，你瞬間就會覺得，你沒有那麼苦逼了。

反過來，如果你覺得今天做的事兒還挺漂亮的，或者你心裡正在構思著一個宏偉的PPT，你也去看一下別人做的PPT，你就會突然發現，把文字碼清楚，不要出現錯別字，就已經是一個很好的PPT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