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懂了《富春山居圖》,也就明白了另一種人生

黃公望


若論山水畫的黃金時代,當推五代至北宋。倘若論文人山水畫的黃金時代,則當屬元代。元代在很多後世人的心中(包括今天)都是一個社會充滿剝削壓榨的時代。蒙古人入主中原,也在很大程度上破壞了漢文化。但是,值得我們反思的是,為何這樣一個元代,會取得如此輝煌的藝術繪畫成就?為何元朝會有令後世藝術家備受推崇的“元四家”?(“元四家”有兩說,一說為趙孟頫、黃公望、吳鎮、王蒙;另一說為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也有人推“元六家”之說,即為高克恭、趙孟頫、黃公望、倪瓚、王蒙、吳鎮。)

蒙古人入主中元之後,便廢除了科舉制度,這令許多讀書人(特別是漢人)沒有了入仕的渠道。自有科舉制度以來,通過科舉進入上層階級幾乎是讀書人唯一的出路。而元朝廢除科舉制度無疑是斷了讀書人的出路。在這種情況之下,許多讀書人不得不在市井之間給人占卜算卦或者賣字鬻畫以謀生;另有一批文人所幸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間,過著如同陶淵明一般的歸隱生活。這種生活方式便為後來發展起來的文人畫提供了一個現實基礎。另一方面,在宋代乃至更早以前,古代大師的精美書畫作品大多收藏於皇宮之中,成為皇帝一個人的私有藏品。民間的文人幾乎不可能看到真跡。而蒙古人的到來,則讓許多經典書畫作品開始流落民間,這便使得普通文人墨客有機會一睹名家字畫的真容。在此情境下,畫家的創作得以有了直觀的臨摹學習範本。這對於自我提升有著極大的幫助。

早年的黃公望是幸運的,他不必在市井之間給人寫字算命,而是得以在官府了某了個小吏的差事。原本,他以為可以就此度過一生,運氣好的話或許可以向上升個一兩級。但是,黃公望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牽扯進一件案子中,併為此遭了牢獄之災。

47歲,一個半百的“老人”,獨坐獄牢,或許想著的是在這潮溼不見天日的牢房裡了此一生。又或者是遭了病患即刻撒手人寰。沒有背景,沒有家世的黃公望,彼時應該是鬱苦至極的。這或許是他人生當中最為灰暗的時刻。然而,如果命運真的讓這位半百老人就此了此殘生,也就不會有被後世傳送千百年的“黃大痴”了。

在獄中苦度了三個春秋之後,黃公望出獄了。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結果。出獄後的黃公望服膺了全真教。這對他的藝術創作有著深刻的影響。此時,50歲的黃公望,雖說早年接觸過繪畫,甚至於在青年時期,黃公望曾看過趙孟頫現場作畫。這對於當時年輕的黃公望而言,是一堂難得的繪畫啟蒙課程。但是,從未真正意義上步入自己的畫家生涯。而此時的黃公望,已然決心重拾自己的生命本真——繪畫。這一畫,便是三十餘年,也因此,便有了今人所推崇的“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的《富春山居圖》。同時,作為“元四家”之首,黃公望是文人畫發展的一個標杆,他與倪瓚所構成的“倪黃模式”成為了明清以來文人山水畫的最高典範。其代表作《富春山居圖》則被譽為“畫中蘭亭”。

看懂了《富春山居圖》,也就明白了另一種人生

《富春山居圖》

一般人認為,《富春山居圖》所描繪的是富春江的山水風景。從畫題中看,也的確如此。但是,黃公望從來就不是一名“寫實派”畫家。黃公望並不為寫畫而寫畫,寫畫只是他用來表達自我生命的方式。他在借畫來思考,來清談。

我們看《富春山居圖》,便不能以“寫實”的角度去審視。事實上,在深受全真思想影響的黃公望,在藝術上始終追求一種渾全的哲學思想。

《二十四詩品》中的第一品即為“雄渾”:

大用外腓,真體內充。

反虛入渾,積健為雄。

具備萬物,橫絕太空。

荒荒油雲,寥寥長風。

超以象外,得其環中。

持之匪強,來之無窮。

返虛入渾,積健為雄。這實則是對黃公望藝術的寫照。《富春山居圖》中所呈現出來的“天人之間渾然不分”的境界,是黃公望對生命的一次重新思考的結果。黃公望的渾,體現在形式語言上,是關於繪畫秩序的建立。渾是一種無分別的境界,黃公望的藝術理想是要主球渾然一體,無跡可求的秩序。這種秩序也正是文人畫的核心秩序。

深受全真思想影響的黃公望,在其作品中,同時融入了一種神性色彩。看《富春山居圖》,除了山水景緻,還有一種神祕與莊嚴在筆墨中流動著,令觀者感到性靈上有所開悟。神性因素的滲入,在某種程度上強化了黃公望在繪畫中的生命崇高感。李日華記:“黃子久終日旨在荒山亂石、叢木林筱中坐,意態忽忽,人莫測其所為……”隱約中,我們彷彿看到了黃公望身上的一股仙氣。這種仙氣自然也滲入到了其繪畫之中。

看懂了《富春山居圖》,也就明白了另一種人生

《富春山居圖》局部

《富春山居圖》共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為《剩山圖》,現藏浙江省博物館,另一部分為《無用師卷》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一幅畫何以分為兩半?當《富春山居圖》落入藏家吳洪裕之手時,這名藏家對此畫極為喜愛。臨死之際,命其家人將此畫燒燬以便死後依舊為其所有。但是,就在拋入火中之時,其侄子從火堆中將這幅畫救了出來。遺憾的是,最終還是燒燬了一部分,最終這幅畫也就成了兩半。

另一則關於《富春山居圖》的故事和乾隆有關。我們知道,乾隆號稱“十全老人”,文治武功無所不能。對書畫也是“酷愛”,他命人廣收名家字畫入宮,後來,他果然得到了一幅《富春山居圖》,只可惜是仿本。他誤以為是真跡,便在畫中到處寫詩題字品評,總共達到了55處之多。後來,當真跡出現在面前的時候,一向驕傲的乾隆自然不會承認此前自己把仿本當做真跡來題字品評了。就這樣,真跡反倒躲過乾隆之手,免遭“毒手”。

從卷首起,平淡的江南風光映入眼簾。濃墨點樹,幹筆塗山,極少看到濃重的暈染。幹濃對比造成了前中後景的立體化呈現。同時,這種幹筆效果也為觀者造成了一種若即若離的虛幻感,很難所清楚我們所見的是真是虛。《剩山圖》部分作為全卷的開篇,統攝了全卷。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某種韻律。如同一段交響樂在開始的時候的那種韻律。山與山之間造就的空間錯落感,山與水之間形成的剛柔並濟,山水與人煙屋舍之間形成的生命觀照。迷離的筆墨造就的華麗空間結構,結構中隱藏著的節奏韻律,節奏韻律所傳達的則是大自然的呼吸聲。在整個形式的統攝下,畫面無不充斥著一種文人所具有的思想與靈魂,還有文人畫所擁有的獨特生命感。

看懂了《富春山居圖》,也就明白了另一種人生

《富春山居圖》局部

《剩山圖》之後繼續往左,有一部分已經被燒燬,我們不得其狀,但是,從整個畫卷所傳達出來的連續性以及關聯性上看,該部分極可能一平攤相連。接下來,近景的林木顯得有些疏離,中景的小山延伸如江水中,遠景的山將遼闊的空間稍微進行了些許限制,讓整個視覺空間既保持著緊密的聯繫不止於太過於蕭疏。緊密得當的處理手法,增強了畫面的流動性,正是這種流動性賦予了全卷音樂節奏感。

再往左看,是幾座相連的山峰構成的畫面,這也是全卷最為緊湊的部分。在這部分裡,河流穿過,有一條小路黃公望並未畫完。上方斜坡由幹筆繪出的岩石,右方的河流左岸的樹木卻用溼筆濃墨來表現。山谷深處同樣以幹筆和溼筆的對比來區別遠近關係。整個畫卷我們只在這裡看到了雲霧。這雲霧顯然隱含著某種關聯性。我們很自然地會想到前面的那條延綿不絕的河流。

從這部分開始,我們注意到,黃公望的線條沒有了之前的沉穩莊重,而是顯得有些“潦草”了,山石林木瀑流的表現,如同交響樂最為華麗的部分,聲勢奪人,華麗至極。也許此刻的黃公望已經進入到了一種無我之境。王原祁評《富春山居圖》說:“想其吮毫揮筆,神與心會,心與氣合,行乎不得行,止乎不得止,絕無求工求奇之意,而工處奇處斐然於筆墨之外。”這正好也是闡釋了為何有些筆墨“潦草”,有些筆墨“工奇”。此時,已是八十多歲的黃公望,或許是在藉助筆墨來演奏生命最後的樂章,完全已臻化境。這部分的後面,我們注意到林木依然超過了畫家精心控制的範圍,肆意灑脫的筆墨,幹濃相就。顯然,畫家已經不再拘泥於董巨李郭傳統,依然是獨屬於自己的筆墨世界。這種渾厚質感,也許,只有歷經磨難年過八十的黃公望能夠駕馭。

看懂了《富春山居圖》,也就明白了另一種人生

《富春山居圖》局部

再進入筆墨的“癲狂”之後,黃公望最終還是回到了自己內心中寧靜的那片清澈山水之中。山石與水相連,一名漁人正在角落裡垂釣。“人”在此刻的攝入,彷彿在訴說著畫家心中某種隱祕的心聲。也許是無奈,也許是釋然。一棵樹,橫亙在釣者與另一邊的觀鴨者之間。依欄獨坐的隱士,觀看者眼前江水中的鴨子,這不得不讓人聯想到錢選的《王羲之觀鵝圖》。錢選是從形式上進行一場變革來追思懷古,而黃公望則是在精神上與之呼應。濃墨點葉之樹與對面的山坡形成虛實對應關係。山坡以枯澀的幹筆繪製而成,我們彷彿能聽見畫筆掃過紙面的觸感。在這裡,幹筆效果的運用不僅完成了平面描繪,同時構築了畫面立體的質感。這種表現塊面的方式在趙孟頫的山水中也可以看到,只不過在黃公望這裡達到了完美境界。因為這樣畫家就可以儘量少用暈染,以幹筆手法,不僅實現了暈染所具有的陰暗對比,同時也讓畫面更顯得通透。

繼而,又是一段稍平的山灘,蕭瑟的幾棵樹襯托出幾分初秋的清冷。此處延伸出去的土地與下面的溼地相連,完成了畫面的連續性。在最後的這一部分,我們看到的是多以平遠的視角呈現的山與樹。一座“頂天立地”的山峰矗立在畫面中,既分割了兩個世界,又讓兩個世界實現了暗聯。

畫面的最左部分,也是全卷的終結部分。這一部分,我們或許有點失望,因為,明顯地過於潦草了,似乎還未完成。我們似乎看到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在隨興畫完最後幾筆之後將筆投入江河之中的形態。高居翰評:“黃公望刻意在全畫中保持了一貫的即興氣息,及時是需要精心描繪的部分也不例外。一般南宋畫院給人的典型印象是胸有成竹,援筆立就,而黃公望則大異其趣。他似乎刻意經過一連串的創作衝動,夾雜瞬間的決定,改變設計,甚至到了反覆無常的地步,其中也有耐心的構築山崗、岩石、灌木和樹木,墊底累聚之後才成就一張畫。即使決定停止作畫也是隨興的;無疑,他可以再畫上幾年,豐富某些部分的肌理,加強輪廓。”

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本身就是一種創作記錄,這與畫院派所推崇的精心佈局巧思謀劃不同,黃公望是在用生命的某種節奏來支配著畫筆,從而成就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這幅“中國十大傳世名畫”——《富春山居圖》。

我們的生命是無常的。一生之中,總會歷經各種坎坷劫難。面對坎坷劫難,是自暴自棄還是努力尋找本身的生命?黃公望用《富春山居圖》給了我們答案。人生不過百年,與大自然千萬年相比,人的生命是何其短暫,人又是何其渺小。我們所認為的世間之事,在大自然面前,如塵埃一般微不足道。就如同我們人看螻蟻之爭一般。然後,當我們將生命託付與自然萬物之中,便獲得了一種純粹的本身與生命的延續。這是藝術的觀照,也是大自然的觀照。面對世間之事,人是身不由己的;然而,當生命融入山水之中,我們會豁然發現,人不再身不由己,而是可以在本身的生命體驗中完成生命最華麗的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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