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彭嘭嘭

1

恐懼

“生存和公平無關，是命運在蹂躪和考驗我們。”

陰沉的天空，鉛灰色的大海，廢棄棉絮似的海灘泡沫與不時發生的空襲，四十多萬士兵站在敦刻爾克海邊，等待著算不上有力甚至並不確切的援救。

四十多萬僅僅只是一個龐大的概念，告訴每一個觀眾，等待在敦刻爾克的防波堤上的人的數目。但確切到這四十多萬中的每一個個體，面臨的都是確鑿的生死未卜。

80年前，在敦刻爾克大逃亡的海灘上，真真切切站著四十多萬人。他們等待時的表情、思考的東西、甚至最後垂死掙扎的那個動作，沒有辦法還原。

這片海灘上的所有人，在命運的面前，似乎從來就只是黑壓壓一群螻蟻。對他們來說，真實的人生，不過就是四十萬分之一。

九死一生從槍戰的街巷逃到了海灘邊，撤離的驅逐艦就在不遠處，幾架德國戰機呼嘯而過頓時橫屍無數。

走運地逃過了空襲，偽裝成接受撤離的士兵，穿過層層人群終於踏上登船的長橋，長橋卻被炸出一個巨大的斷裂。

咬著牙搏一搏跳過去吧。真幸運，跳過去了，卻在登船口被攔下，“我們只帶走英國人，法國人到那邊去。”

終於上了船，一顆心將將落下，祖國就在對岸幾乎可以看見。空襲、沉船、又落入冰冷的大海。

再次被營救，披上毯子，喝上熱茶，再來一片塗滿果醬的麵包，這次應該安全了。

空襲、沉船、落海。反反覆覆看見希望又陷入絕望。恐懼。滲透到每一個角落的恐懼。

電影伊始，這場逃亡是一場近乎絕望的悲劇。

無論是一開始就被拋棄在海灘上還是幸運的經過各種磨難登上了撤離的船，一切似乎都是捉弄都是空歡喜。

只有恐懼。這種恐懼就如同站在海邊從背後被人將脖子按倒了水裡，所有的海水都向你湧來，湧進你的眼、耳、口、鼻，你心裡知道大概必死無疑了，但你還是拼命的掙扎著、拍打著，不自量力地向命運拼盡全力地還手。

沒有什麼所謂的努力了就能逃出去，命運已經死死地將你摁在水裡，只要它不鬆手，你絕無活路。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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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呆在家裡！”

“如果敵人度過了英吉利海峽，哪裡還有家？”

在敦刻爾克，命運用炮火製造磨難和悲劇。

而人生的悲劇則更為明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死亡的必然到來。無論如何強勢，怎樣搏風抗雨，死神來臨時都毫無還手之力。但人類能夠在這樣悲觀的世界裡找到信仰，藉此有秩序地繼續生活下去。

《盜夢空間》和《星際穿越》中的信仰是愛，蝙蝠俠系列中是正義與敬畏心，《敦刻爾克》裡大概就是海對岸的家了。

戰士們為了回家拼命也要逃離敦刻爾克，而海對岸的私人船主們，卻為了家，開著自己的小船向著敦刻爾克的方向行駛。這個家，說的誠懇實在一點是“family”，說的光輝偉大一點是“country”。但無論是什麼，都是救贖這四十多萬人的最後信仰。

當月光石號揚帆在大海上拒絕轉舵返航，當星星點點的民船迎著風浪抵達敦刻爾克海岸，當飛行員法瑞爾放棄返航繼續飛行打下最後一艘敵機最終在海邊將飛機點燃，就是這些信仰一點點升起，一點點反抗命運，一點點救贖的時刻。

我們總能找到堅信的東西，併為之堅強美好地活下去，從容地等待死亡那天的來臨。或許是一個人，或許是一句話，或許是一個美麗的設想。

因為這，我們駕駛著自己的月光石號毅然前行，忍受的同時又反抗著命運的拍打。

3

“幹得好。”

“我們只是活了下來。”

“那就夠了！”

命運贈與我們英雄夢想，命運也給了我們平凡人生。

如果從敦刻爾克逃亡回來，是身體的救贖，那麼在火車上聽到丘吉爾知名的一番講話，大概才是所有逃亡歸來的人真正得到心靈救贖的時刻。“我們決不投降……直到新世界在上帝認為適當的時候用它全部的力量和能力，來拯救和解放這個舊世界。”

在《敦刻爾克》裡，戰爭本身的意義並不明顯，只有逃亡是一場定局。為一場浩浩蕩蕩的狼狽撤退佈下如此恢宏的場面，這需要巨大的胸襟。

人們崇尚勇敢、崇拜英雄，習慣為困境中的逆行者點贊，因拋頭顱、灑熱血而感到激揚澎湃。也是因此，回到祖國的士兵們不敢打開車窗，因為他們無法接受作為一個沒能死守戰場的逃兵所要面臨的鄙夷與謾罵。

我偶爾會設想，當戰爭來臨、或者災難突然降臨時，該怎麼辦？

我必然成不了英雄，我甚至沒有辦法擋住一塊飛來的巨石，遑說槍林彈雨與地裂山崩。我就是一個平凡的人，所有英雄電影裡的群眾背景。像混入英軍的法國人一樣，沒有辦法憑一己之力改變戰爭、扭轉局勢，但仍舊想要活、想要回家，不想死去，不想成為冰冷的屍體，不想淪為孤獨的遊魂。

甲板上飛行員被救後得了“炮彈恐懼症”不僅貪生怕死還失手殺了無辜的少年。老船長的兒子問：“爸爸，他是懦夫麼？”

不，不是。

只是平凡人而已。只是對命運畏懼的同時，又不甘心妥協而已。

不向命運投降，不接受命運安排，想盡一切辦法死裡逃生。不必空談什麼“主義”、什麼“精神”，當人們能做的只有逃亡的時候，他們這樣做了，這並不可恥。

鐵道旁的人拿著啤酒、拿著美食、敲開士兵的窗。他們完成了一次偉大的撤退，經受住了命運的又一次蹂躪與考驗，他們和那些向前衝的人一樣，在和命運搏鬥。

所謂命運，不僅是無從抗拒的外力，也是個人所能付出的全部努力，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彼此影響。

就像令人恐懼乃至絕望的敦刻爾克，有執著的逃生者，有自私的兵團長，有躊躇又堅定的將軍，有大兒子慘烈犧牲卻毅然奔赴前線的月光石號船長，也有不惜被德軍俘虜，也要拼死殺敵救人的飛行員。

人性有偉大的部分，也有卑微的一面，有些鼓舞人心，有些令人尷尬，但在如此龐雜浩瀚的命運面前，沒有人是失敗者。

影片的最後，飛行員法瑞爾耗盡了最後一滴油，迫降時幾乎連輪子都要艱難擺正。這就像敦刻爾克的隱喻：撤退成功，戰役卻遠談不上輝煌。然而，“戰爭不是靠撤退獲勝的，但我們要看到這次解救行動中蘊藏著一種勝利。”

幾十艘民用的小船，為了信念漂泊在無垠而危機四伏的大海，這是敦刻爾克的海面，也是命運裡閃現的人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