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園管理員手記：金絲猴的臍帶和記仇的大象｜故事FM

故事 FM 播出過的絕大多數故事，講述的都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今天故事的講述者有點特別，他對人沒什麼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動物。

他叫楊毅，是動物園的一名管理員。他工作的單位，肯定會讓很多動物愛好者羨慕，那就是中國開放最早、動物種類最多的動物園——北京動物園。

故事FM ❜ 第 184 期

/講述者/楊毅/主播/@寇愛哲

/製作人/@寇愛哲

/聲音設計/@孫澤雨

/BGM List/

01. Story FM Main Theme (Under The Sewer) - 彭寒

02. Dying Alone - Constant

03. Hidden - Antarctic Wastelands

04. Last Dream - Endless Melancholy

05. To See - Ludvig Cimbrelius

06. 4U - Capo Produc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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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本期故事的文字版—

請配合上方音頻食用

1. 童年與動物園

我是一個老北京的孩子，什剎海邊上長大的，一般人都管我們叫「衚衕串子」，就是天天在衚衕裡竄來竄去的那種。

我對小時候老北京城的記憶，是夏天的蜻蜓和蟬，冬天的黃鼠狼，草叢裡的刺蝟，還有後三海里邊的原生魚類和蝦類。

小時候家長帶著去動物園玩，別人家的小朋友都是一個月去一次，我是每週去一次。同齡人都在玩任天堂紅白機的時候，我在看《動物世界》，大家都看日本漫畫的時候，我看的是《動物圖鑑》。

小學語文課本里有一篇課文叫《寒號鳥》，講寒號鳥如何得過且過，我沒想過這篇課文傳達了什麼中心思想，只是好奇寒號鳥到底是一種什麼鳥？

查了之後才知道原來寒號鳥是一種松鼠科動物，齧齒類，叫「鼯鼠」，是能滑翔的。我便去找老師，老師說，「咱們這個又不是自然課，咱這語文課學的是語文」。

那時候學習不好，就開始撒謊逃學。學校經常會給家長打電話說孩子今天又逃學了，但我家人從不擔心，因為到動物園去肯定一抓一個準。

後來我上了園林學校，在裡面讀專門給動物園代培的「野生動物飼養管理」專業。

大家都說，「你年紀輕輕的，應該去想怎麼掙錢，怎麼上一個更好的學校，而不是剛步入社會就去給大牲口倒屎倒尿」，其實到現在也還有很多人看不起動物園管理員。

學校待一年，之後的兩年就可以去單位實習了，剛參加工作時最大的欣慰便是我終於可以不花錢逛動物園了。

2. 「動物都特別直接」

實習第一天， 我們像一堆大白菜一樣，等著僱主和買主來挑。那天一幫老人來挑人，「這小夥子不錯，跟我走吧」，大家都喜歡那種五大三粗的，能掄得動鐵鍬，掄得動掃把，能倒垃圾。我這個瘦得跟豆芽菜似的人，最後被撮一地兒養猴去了。

一開始老師傅讓我不要看它們，因為對視對它們來說是一種挑釁，要給動物留出空間來。它們其實是害怕人的，很多時候動物攻擊人類，都是萬不得已。

我從每天被它們襲擊，到慢慢變成一個平等的狀態，我能接觸它們，甚至還能摸它們。人跟動物之間就應該是一個平等的關係，沒有誰高誰低，擺正心態跟動物相處，動物才能給你展現最好的一面，展現最自然的行為。

動物不像人，會在背地裡給你使絆兒挖坑，它們特別直接，要咬你就撲上去咬，喜歡你就直接躺在你懷裡，讓你給它梳理毛髮。這就是我幹這麼多年以後不太喜歡其他工作的原因，動物永遠跟你特別直接，而人不是。

3. 給金絲猴剪臍帶

2006 年，一隻母金絲猴在流產過一回之後成功生下一隻小崽，但臍帶還留了一截在小崽的肚子上。我們怕它活動的時候刮到肚子導致更嚴重的後果，於是決定把小崽的臍帶給絞了。

雖然一直在接觸它們，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對於這些金絲猴來說，是一個什麼地位。

那天我消完毒，拿著吃的就進去了。這隻母猴子正好抱著小崽，摸著它給它吃的。我跟母猴聊天，「我一會兒給你孩子處理，你別碰我，我也不碰你，我也不會傷害你們家孩子的」。其實它也聽不懂，聊天就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心理安慰。

我站到籠舍裡，剛說完話，母猴做了一個動作，它把它小崽的手直接放到了我手上，當時我的眼淚馬上就掉下來了。這是所有野生動物不可能出現的事情，尤其是靈長類。野生動物可以為自己的孩子做任何事情，甚至自己被打死，也要保護孩子。

對我來說，我覺得這就是那倆字——信任。臍帶處理也因此進行得特別順利。

我從那個組調走以後，這個小崽長大去了成都，現在在香港海洋公園。它爸爸在貴州梵淨山，但它媽媽後來因為遊客投喂不當，吃壞東西就死了，這事情給我的觸動特別大。

4. 餵食二三事

在動物園裡面，我們對動物的飼料是有嚴格把控的。

園裡隨意投喂的遊客，往往會揹著一堆食物過來，不同的食物給不同的動物。這麼多年，我把這些投喂的遊客歸納了一下——來北京動物園裡投餵動物的人， 80% 是北京本地人，其中帶孩子的佔 70% ，剩下 30% 裡除了來談戀愛的，還有一幫老年人。

這幫老年人子女不在身邊，他們可能在家庭環境裡感到孤獨，所以喜歡到動物園來跟動物聊天，找找心理平衡。

比如在水禽類那邊有一些老頭，拿著火腿腸，生肉還有點心，擺在好多地方，喂烏鴉、天鵝、海鷗。我跟他講道理吧，說這個東西不適合它們，但大爺不理你，說多了他還會罵人，「你們都不如我喂得好，你看我一叫，動物它都過來」。

每年旺季，動物腸胃病的發病率都特別高。給動物封上玻璃罩也沒用，遊客還會往窄小的通風口塞掛麵，完全不考慮動物吃了會有什麼反應。

5. 記仇的大象

照顧動物這個工作還是有一定危險性的，我有一回就被大象打飛了。那是一頭六歲左右的小公象，體重大概半噸左右。我給它放完食物以後，它用鼻子直接抽到了我的肩膀上，造成我鎖骨骨裂。

大象這種動物本身不傷人，都是動物表演惹的禍。

首先，母象生完小寶寶以後，小寶寶要跟媽媽生活六年七年，媽媽才能懷它的弟弟妹妹，大象一懷孕就是 22 個月，在這期間，小象必須要經過自己族群的幫助，才能最終脫離群體生活。

而不幸成為表演象的小象，一歲左右就被強制脫離母親，接受一些所謂虐待性質的訓練。比如用鎖鏈把四條腿綁起來，用象鉤把它們打服，甚至還會用倒鏈把小象吊起來，訓練倒立。

大象的智商太高了，相當於 9、10 歲的小朋友，這麼瘋狂地虐待大象，對他的意志是很大的摧殘。

很多動物園展出的象都是原來的表演象，從小就受過很多刺激和虐待，所以它不信任人。回頭想想，這是它的錯嗎？其實不是。

後來我們為了給它創造一些展示自然行為的條件，在室外堆了一些大土堆和沙子堆，讓它自己玩兒，又給它挖了一個大泥坑，讓它可以做泥浴，還做了一些木樁子，讓它可以蹭蹭癢。

飼養員每天辛辛苦苦地照顧它，它能感覺到現在它身邊的人是不會傷害它的，所以身心都在慢慢地轉變過來。這頭大象現在狀態非常好，去了太原動物園。

6. 獰貓的成功繁殖

我 2009 年的時候養過獰貓，獰貓是一種非洲的中型貓科動物。

當時主要面臨兩個問題，一是這種貓在國內誰也沒養過，不知道如何給它設置大環境。二是繁殖問題，大型食肉動物生了小寶寶以後，如果外界有刺激，那麼第一個可能的行為就是把孩子遺棄，或者是把孩子咬死，自己養不了，也不能讓其他任何人去接觸自己的孩子。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挑戰，沒有經驗，只能自己去查資料。獰貓在非洲的野外主要是以鷓鴣、珍珠雞這些灌叢禽類為主要食物。所以我也主要給它準備禽類食物，輔佐一些羊脆骨和兔的屍體。

後來發現這隻母貓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它懷孕了。

突然有一天，這隻母貓在樹樁後面就不出來，放那的食物也沒吃，只聽見「滋滋」的叫聲。第二天，它就叼著一個小貓出來在屋裡溜達了。

那時候為了讓它們熟悉環境，我一個多月沒換過工作服，就是怕原來它在我身上留下的氣味隨著更換工作服而消失掉。

那隻貓寶寶存活以後，也算是國內動物園裡獰貓首次成功繁殖的標誌。

7. 共生

在動物園工作 20 年，除了管動物的生，我也給很多動物送過終。包括北京動物園的最後一隻雲豹，最後一隻掃尾豪豬，最後一隻荒漠貓，這些動物都特別稀少，現在想找都找不到了。

動物死的時候我都覺得挺可惜的，會不會是因為自己沒照顧好它們，但轉念一想，它 12 年的壽命在我手裡又多活了 6 年，相當於人的 200 歲了，又覺得挺對得起它的。

國際上的動物園之間，一般會有比較密切的合作，動物園之間會協調調配動物，一來可以在交配的時候保證不是近親繁殖，二來也可以避免再從野外去捕捉，為這些動物的保育和將來放歸自然提供條件。

相比之下，中國的動物園還比較各自為政，大家更熱衷於比較誰家獅子多，誰家老虎多，誰家的大象多，而不去關注中國本土的動物。

作為一個動物園人，我其實也不希望動物園存在，最好動物都能在自然環境下生活成長。但實際的情況是，人類已經侵入了每一塊動物的棲息地，越來越多的動物被列入瀕危。

動物的適應性比人要強得多，像紅隼這種小型的猛禽，它能夠在 CBD 大玻璃牆角築巢，能在高樓大廈中間穿梭尋找食物，一個黃鼠狼有可能在地下車庫裡就能夠生自己的寶寶，刺蝟在小花園裡就能覓食。它們是這地球上的本土居民，我們人類除了智慧在進化以外，其它生存能力遠不及動物。

我們儘量不要做打擾它們的行為，因為這個大城市不光是我們自己的，而是我們共存的。

* 部分配圖由楊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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