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臨摹學習哪些書家,才能寫得像董其昌這般好?


要臨摹學習哪些書家,才能寫得像董其昌這般好?


研究中國藝術史,總有一位繞不開的話題人物,影響500餘年。他生前名滿天下,為政壇不倒翁;身後盡享榮寵,被譽為一代宗師。然而他也曾被批評為惡霸地主,謠言影射,甚至棺槨俱毀。這位書畫界的巨星,便是董其昌。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號思白、香光居士,諡號文敏,松江華亭(今上海)人。萬曆十七年(1589)考中進士,歷任三朝,官至南京禮部尚書。由於醉心文藝,精於書畫創作與鑑賞,為繼吳門之後的藝壇領袖,亦是明代後期重要的代表人物,影響深遠。

2018年冬,在其家鄉上海,由上海博物館舉辦籌備已久的董其昌大展,命名為“丹青寶筏”,乃借用王鑑評價董其昌作品之語,暗示後學晚輩藉由搭乘董其昌這艘“書畫船”,達到藝術彼岸。(注1)歷來關於董其昌的周邊研究十分龐雜,與其繪畫成就相比,他的書法造詣更難一目瞭然。其實,董氏書法與文本間的複雜關係,同樣反映其過人之處,書畫與理論互相輝映,必須一同參看。


學書之路

董家身世清白,亦非松江富戶,董其昌幼時童蒙並未涉獵書學。他真正學書始於17歲,因童子試被松江知府以字跡不佳列為第二,深受刺激,自此發憤習書。一開始,他從顏真卿《多寶塔碑》入手,後在松江收藏大家莫如忠(1508—1588)門下學鍾、王筆法,眼界遂開,轉益多師而有所獲。25歲(1579)在南京鄉試途中,與項元汴長子項德純成為摯友,始窺墨林寶藏晉唐真跡,“自此不向碑版上盤桓,直悟入用筆用墨三昧”(注2)。又見王羲之《官奴帖》於金陵,知從前妄自標評。從臨摹碑帖到目睹真跡,董其昌的眼光被訓練得日益銳利,反映在書法上,往往覺今是而昨非。35歲中進士後,董其昌在閱歷上突飛猛進,書藝也大幅成長。

此時董其昌的書法造詣已受到關注,首輔王錫爵正因看中其字,把他圈選為庶吉士入翰林,前途一片光明。剛在京任職的日子,算是一段美好的回憶,在朝閒暇時與館師、同年欣賞書畫,下班還能逛逛好友吳廷的鋪子餘清齋。老師中,以韓世能(1528—1598)最樂於與晚輩分享收藏,他常將藏品帶至翰林院,其中不乏書畫巨跡。例如在萬曆十九年(1591)十月,韓世能帶著李唐《文姬歸漢圖》到翰林院與門人共賞,同觀者有陶望齡、焦竑、王肯堂、劉日寧,“為餘和墨作字者黃輝,焚香從事者董其昌”(注3)。真是前世燒得好香。又,董其昌在韓老師家裡,看到了顏真卿《自書告身》卷(圖1)、徐季海《朱巨川告身》兩件唐人書,評為雙玉,甚至還為老師收藏的陸機《平復帖》書寫題簽,這是對他書藝的極大肯定,也顯示了他在同輩書家中的領導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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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顏真卿,《自書告身》卷,局部,唐,東京書道博物館藏

至於董其昌一生目睹的法書真跡,可謂不計其數,難得的是他能將這些鑑賞經驗內化為自己的養分,最終自成一家。董其昌自家收藏中,有幾件影響深遠的書法作品,如1604年50歲時從吳廷書畫船中得到的米芾《蜀素帖》(圖2)。董其昌在36歲後始學宋人書,“宋四家”中尤偏愛米芾,置於蘇軾之上。米芾亦是書畫兼鑑賞大家,他從王獻之的外拓字形中變化出自己的面貌,深合董意,而米芾書中講究用筆的靈巧與虛實變化,也成為董書中的主要表現。在《蜀素帖》題跋中,董其昌用“獅子捉象”的動作來比喻米芾寫字時的全力以赴、精彩痛快,而他以米芾行書的筆法直接寫在蜀素上,也可以看出董其昌的自信,自認能承前啟後,也同樣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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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董其昌跋米芾《蜀素帖》,局部,明(1604),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同年,董其昌還有跋王羲之《行穰帖》(圖3)、王獻之《中秋帖》《朱巨川告身》、蘇軾《後赤壁賦》等。這些題跋意見,不但建立起董其昌的書畫史形象,又因其所觀皆歷代精品,故跋文也往往如“獅子捉象”,使盡平生氣力,大有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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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董其昌跋王羲之《行穰帖》,局部,明,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


自成一家

董其昌的書法作品眾多,質量參差不齊,面貌不一。大致來說,董書中有一種貫通的氣質,與他的用筆習慣有關。其門人曾記錄,他喜歡羊毫筆,“其頭甚長,約一寸七八分,又略豐美,所謂毫毛茂茂,但筆尖瘦耳”,寫小字或匾額亦然,決不用豬鬃硬毫。又因為他執筆多回腕藏鋒,不直率流滑,造成一種珠圓玉潤、神秀遒美的印象。董其昌的書風變化幅度不大,歷來關於分期有多種說法。他晚年將自己一生的書學歷程分為三期,約與其仕途暗合:早年是25至43歲觀賞項元汴收藏階段,中年是44歲回鄉隱居時期,晚年是從68歲復官以後。也有學者將董書風格分成四期:17至35歲是初學顏真卿,後學鍾、王的臨池時期;35歲進士及第至50歲是收藏、觀摩古蹟,師古求變的時期,以《戲鴻堂法帖》為代表;50到66歲集大成,自謂55歲以後,詩詞皆以米芾行楷書之,並總結此時書藝能與文徵明、趙孟頫抗衡;66歲到卒年,則漸入平淡天真,蒼勁秀逸。無論何種分期,均能看出顏真卿風格對董其昌一生的影響。

在董其昌行書中變化比較明顯的是結體的欹側,是一個緩慢而持續的過程,隨著年紀的增長,有越來越往右上方傾斜的趨勢。到晚年董書更接近李邕的體勢,欹側取勢。至於小楷的變化,除了結體以外,線條的質感變化較大,從《書千文》的秀逸柔美、舒暢,到《書杜詩》的精謹、用筆凝練蒼勁。“吾書無所不臨仿,最得意在小楷書,而懶於拈筆,但以行草行世亦多,非作意書,第率爾酬應耳……”(注4,圖4)

-請橫屏欣賞董其昌《羅漢贊》卷(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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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董其昌,《羅漢贊》卷,局部,明(1603),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董其昌書法最有趣的現象之一,就是他對臨摹的態度。他喜臨法書名家作品,無論是自藏還是借閱觀摩,都大量臨寫。雖然董氏自言“學書不從臨古入,必墮惡道”,但他也發現,若是亦步亦趨地臨帖,就無法得勢,這也是米芾早年集古字所衍生的最大問題。董其昌並非強調一筆一畫的模仿,而是學習每一件作品的精神。他重新詮釋“臨摹”在書法史上的概念——或為亦步亦趨的臨摹,或為相似的意臨,甚至是宣稱仿古的自運,將臨仿的界限完全打破,使之內化成自我特色。例如,將《天馬賦》(圖5)這類帶有清晰自我面貌的作品說成臨米芾,同時大力宣揚米芾的書寫理論與書法特色,在米芾真跡不存之今日,這種做法除了建立起深得米芾神髓的形象,言語中更是直接將本人與米芾關聯在一起,這對他書史地位的建構是相當重要的策略,也為後世開了方便法門。此類臨古創新意,對後人影響極大。

- 請橫屏欣賞董其昌行書《天馬賦》卷(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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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董其昌,行書《天馬賦》卷,局部,明(1612),絹本,上海博物館藏

然而他的臨古都相當正式且完整,非戲筆草草,可說是嶄新的創作概念,並依文辭來選擇書法風格。若取原跡對照,可看出董其昌在臨古時大多取其特色,即原帖之精神氣韻,並不完全依照其外形,有時節臨一段,或改動原文,而且常以他家筆意參合用之,以詮釋各家的傳承關係。(圖6)董其昌也曾表示自己生性懶惰,所以很少寫成完整篇幅的作品,“雖無日不執筆,皆縱橫斷續,無倫次語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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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董其昌,《臨顏真卿告身帖》軸,明(1634),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書史長河

從實際作品與相關言論來觀察,可以發現董其昌的基本書學觀很早就已形成,為官之後也積極利用各種場合宣揚其理念。他在書學方面的一個重要見解是,認為學書者一定要從楷書入手,以定間架,然後縱橫跌宕,唯變所適。基於這一觀點,《戲鴻堂法帖》刻入的楷書在全帖中佔有重要位置,並將晉唐小楷列在卷首,而他首次節錄且獨具慧眼的作品,便有《女史箴》、歐陽詢《千字文》、趙孟頫小楷《過秦論》。

另外,今日我們習以為常的書史大家,有的還是靠董其昌重新挖掘出的人物。在他的書史觀中,楷書從鍾繇、“二王”,一路到唐代以顏真卿為最具代表,草書則有懷素接續張旭,晚唐五代則加上楊凝式(873—954)。董其昌早在館於陸家、初事翰墨的23歲就看過《韭花帖》(圖7),此後一直關注楊凝式的作品,併發掘出其中的書史意涵,算是他學書的祕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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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楊凝式,《韭花帖》(羅振玉藏本),五代。圖片來源 /《百爵齋藏名人法書》

楊少師《步虛詞帖》,即米老家藏《大仙帖》也。其書蹇翥簡淡,一洗唐朝姿媚之習,宋四大家皆出於此,餘每臨之,亦得一斑。壬子十月晦,泖湖舟中識。

書須參離合二字,楊凝式非不能為歐虞諸家之體,正為離以取勢耳。(注5)

董其昌認為,楊凝式正是從唐朝轉入宋朝的關鍵人物,而北宋四家中,只有米芾得魏晉風範,可視為正脈。最終,他總結出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的概念。到元代,他批評趙孟頫書千篇一律,只有前人的樣貌,缺少勢、險絕、秀潤與生拙(直到晚年才發現趙字之精妙)。當朝,他尤其推崇松江地區的書家,藉以抗衡吳門勢力。他用地域關係將陸深、陸樹聲、莫氏父子與陳繼儒等圍繞於自己身邊的朋友聚攏在一起,形成真正的“松江書派”概念。《明史》裡評價董其昌,將他比作同時代之米芾、趙孟頫,為松江書學的振興者。

事實上,如同董其昌在繪畫理論中有名的“南北宗論”並非由他發起一般,書法上他早年看不起趙孟頫,其實也是受師兄莫是龍的影響。時代氛圍下的蘇、鬆之爭,最早是王世貞用雲間書派的概念抗衡吳門,稍晚有莫是龍批評趙孟頫為俗眼,可謂語出驚人。董其昌能在前輩探索的基礎上,進行歸納總結和完善,並站在時代的高度上提出新的理論,尤其是借用禪宗語彙來重新包裝,讓人耳目一新。

在未中進士之前,董其昌即受到紫柏大師(達觀,1543—1603)的認可,他的參禪經驗對藝術體驗影響甚大。“禪”的本質,便是打破前人的既有觀念。董其昌的書畫禪,多是借用佛家比喻,來讓學子體悟書畫的藝術本質。例如,他多次提及哪吒拆骨肉還父母的故事(注6),來比喻學書需要拆解前人精髓,始得自身面目:

那(哪)吒拆肉還父,拆骨歸還母,須有父母未生前身,始得楞嚴八還之義。

蓋書家妙在能合,神在能離,所欲離者,非歐、虞、褚、薛諸名家伎倆,直欲脫去右軍老子習氣,所以難耳。那(哪)吒拆骨還父,拆肉還母,若別無骨肉,說甚虛空粉碎。始露全身。晉唐以後,惟楊凝式解此竅耳,趙吳興未夢見在。(注7)


恨古人不見我


董其昌以學者的眼光重新整理書史系譜,雖散見於題跋各處,亦多雜評短語,然而他以優異的文字能力表達出藝術家的創作歷程、書法理論,簡要勾勒出中國書法史的風貌,也算是為後世點亮一盞明燈。

除了後人整理的《容臺集》《畫禪室隨筆》等著作,董其昌的書法在明萬曆朝中期起就名重一時,生前已刊刻不少作品,單帖達20餘種,數量驚人。作為書法史上的晚明四家之一,董其昌的書法後繼者甚多,如查士標、王文治、笪重光、沈荃、姜宸英,甚至還有早年的八大山人,遍及江蘇、浙江、新安等地。改朝換代後,由於同鄉晚輩沈荃(1624—1684)成為康熙皇帝的書法老師,加以推崇,使得董其昌的宗師地位更加穩固,歷久不衰。

在晚明多數以碑帖學習為主的時代,董其昌以驚人的創造力發展出秀逸圓勁的精緻典雅書風,一掃帖學長期以來的積習。除了使書風為之一變,站在學書的角度來看,董其昌就像一個篩子,幫學子選出值得參考的經典標準,通過他的大量臨寫示範、真跡寓目及題跋來掌握話語權。在印刷複製不發達的年代,他自然比一般人有更好的條件趨近大師典範,也讓他的言論與作品充滿權威性,指引著清初書法走向,更將自己順勢推上書史大家的行列。

文・圖∣巫伊婷,臺北人,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碩士

註釋

1. “董巨正脈,惟思翁得傳。此卷雖仿米南宮,然筆法仍歸之北苑,真丹青寶筏,後學師模,玄翁當寶藏之,不可作尋常觀也。”王鑑,《跋董文敏仿米南宮山水卷》,《虛齋名畫錄》卷四。

2. 陳繼儒,《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思白董公暨元配誥封一品夫人龔氏合葬行狀》,《陳眉公先生全集》卷三十六。收於《容臺集》(一),臺北:“中央圖書館”,1967 年。

3. 韓世能跋(傳)李唐《文姬歸漢圖》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本。

4. 《容臺集》(四),第 1901 頁。

5. 《容臺集》(四),第 1888 頁。

6. 哪吒為了現本身向父親說法而割骨肉。見南宋大川普濟禪師,《五燈會元》卷二,“那(哪)吒太子”。

7. 《跋蒹葭帖》,《容臺集》,第 1933 頁。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1. 上 海 博 物 館 董 其 昌 官 方 網 站:https://www.shanghaimuseum.net/museum/

dongqichang/list.html

2. 上海博物館編,《丹青寶筏——董其昌書畫藝術特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18 年

3. 臺北故宮博物院編,《妙合神離——董其昌書畫特展》,臺北故宮博物院,2016 年

4. 何傳馨,《董其昌的書法藝術——院藏董其昌書跡選介》,《故宮文物月刊》,1992 年,第 14—27 頁

5. Ho, Wai-kam ed., The century of Tung Ch'i-ch'ang 1555-1636, Kansas City,

Mo.: 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 1992

本文刊載於《典藏·古美術》2019年1月刊。原標題:《書家妙在能合,神在能離:董其昌書風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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