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還沒有停止，在這大漠邊關，沒有風沙的時候是很少的。天氣陰得厲害，好像在為那些剛剛死去的將士們傷情。一場惡戰剛剛結束了，雙方都傷亡慘重，戰場還沒有打掃乾淨，雖然堆積如山的屍體都已經草草埋葬了，但是到處還留有令人觸目驚心的血泊，空氣中還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
唐惜是個小兵。在這個戰場上，像他這樣的小兵有幾十萬之多，每天戰死在這裡的也成千上萬計。他們分成了敵我雙方，不同的只是他們身上穿的軍衣。唐惜是大宋鎮邊大將軍陳克儉麾下的一名小兵，他穿的是宋軍的軍衣。那些穿著金兵軍衣的兵就是他們的敵人。他們要做的就是殺死敵人或者是被敵人殺死。
唐惜離開家鄉已經有一年多了。那天是唐惜十七歲的生日，父母特意借來幾文錢在集市上買到了一隻雞給他慶祝。娘讓他拿刀把那隻雞殺了，可是看著那隻活生生的雞，唐惜卻怎麼也不敢將手上的菜刀殺下去。最後他丟了菜刀去對娘說：“娘，我們還是別吃了，不如我們把雞養起來吧！”娘笑了，爹也笑了，爹笑著說：“你這孩子，咋這麼手善，連一隻雞也不敢殺呢？”不過，他知道爹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他是爹孃唯一的兒子，他們都希望他能安安份份做人，不要去惹事生非。爹孃沒有勉強他，最後還是爹親手殺了雞，娘把雞煮熟了。但是還沒等他們開始吃那隻雞，里正就帶著人來到他們家裡。從此，他就成了一名小兵。
時值北宋末年，大金大兵壓境，宋室節節敗退，國內能夠充丁的青壯年越來越少，兵制已經一壓再壓，加上長吏好錢，這樣就使本是獨子的唐惜也沒能倖免充當一個小兵的命運。唐惜還記得，當他們穿上軍衣走的時候，爹孃追著軍車哭倒在塵埃裡，他的耳邊飄來孃的一句哭喊：“兒啊，你千萬要留一條命回來……”唐惜剛回頭望了一眼，身上就捱了長官的一鞭子。但是他還是看到了白髮飄亂紛飛的爹孃，還有她。她也在人群裡，她的頭上還插著一支小小的茉莉花。那個時候，唐惜就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一定要留一條命回來！”
第一次上戰場，唐惜見到了比殺一隻雞更慘烈的場面，不斷地有人倒下，不斷地有慘呼聲傳來，到處是血，到處是屍體。唐惜的身上第一次沾上了別人的鮮血，他嚇得尿了褲子，感到手腳痠軟，連手中的兵器也握不住了。這時，他心生一計，他倒了下來，倒在了屍體堆裡。也正是那樣，他才從那場惡戰中撿回了一條命。在那場惡戰中，他的七個同鄉死了三個。
以後，唐惜就知道了如何保護自己，每次上戰場，他都躲在別人的後面，實在不行，他就躺下來裝死。因為他不能讓爹孃失望，他一定要留一條命回去。
在軍中，唐惜唯一感到知心的是同鄉劉金。劉金是個老兵，已經打了好幾年的仗了，對流血、死亡和殺戮的場面早已習以為常了。每次衝鋒的時候，劉金都表現得總是很英勇，唐惜親眼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長槍刺入敵兵的身體，他的身上每次都沾滿了敵兵的血。唐惜很佩服他。
有一次從戰場上下來，唐惜看到劉金正望著家鄉的方向默默發呆，便過去悄悄地問他：“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劉金聽了，眼神中掠過一絲柔情，他告訴唐惜他家裡有父母、妻子和小兒。他說：“我走的時候，我的兒子才一歲多，還不會叫我爹。現在他已經有六歲了。”
唐惜說：“那你有沒有答應他們要留一條命回去？”
劉金苦笑著搖搖頭說：“我沒敢答應。”
唐惜問：“為什麼？”
劉金苦笑一聲：“上了戰場，命就不是自己的了，誰能保證一定能活著回去？”
唐惜說：“你每次上戰場都在前面衝殺，難道你不怕死嗎？”
劉金嘆了一口氣，說：“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果你不想被殺死，唯一的辦法就是殺死敵人。如果怕死，那麼你也許會死得更快一些。”
唐惜沒有說話。他沒有告訴劉金自己是如何在戰場上保全性命的，因為他知道作為一名惜身怕死的小兵是多麼可恥，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就是那樣的一個小兵，儘管劉金是他最好的朋友。
劉金每次還是在最前面衝殺，而唐惜每次還是躲在別人的後面，不敢朝前一步，再不然就是倒在屍體堆裡裝死，幸運的是每次他們都能平安回來。每次平安回來，他們都要在私下裡慶祝一下。
這天，劉金在戰場上受了些小傷，但還是平安回來了。唐惜很為他擔心，劉金卻滿不在乎地笑笑，但笑過之後，劉金卻一下子沉默了。好半天，他才說：“唐惜，要是有一天我真的戰死了，你能不能幫我做一件事？”
唐惜的心沉了一下，說：“好好的你為什麼要說這些？”
劉金低著頭說：“作為一名小兵，我們的命運就是戰死沙場，只不過是個先後的問題，能夠活著回去的畢竟只是很少的。”他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支竹笛，交給唐惜，“如果我死了，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再看我兒子一眼，所以如果你能夠活著回去的話，我想請你幫我把這支竹笛帶給我兒子。”
唐惜想了想，接過那支竹笛說：“我答應你。不過我也有個請求，如果死的是我，那麼就請你幫我帶一支這邊關的金菊花給一個人，她叫茶兒。不管將來回去的是誰，都一定幫對方完成心願，你說怎麼樣？”
劉金想了想，答應了下來。劉金哼唱起一道中原的歌謠，唐惜聽著聽著，好像看到了茶兒的笑臉。最後，他們望著家鄉的方向流淚了。
果然，在兩天後的一場惡戰中劉金不幸戰死了。劉金死的時候，唐惜就在他的身旁。他親眼看到敵兵的那支長槍刺入劉金的胸口，劉金倒了下去，血濺在他的身上，那些血真的是熱的。或許就是劉金的熱血激起了唐惜的勇義，他大吼一聲，將手中的長槍刺入了那個敵兵的心窩。那個敵兵死了，死在了唐惜的槍下。這是唐惜第一次殺人。
以後，唐惜在戰場上再也不貪生怕死了。從殺死了第一個敵兵開始，唐惜好像變了一個人，他變得勇猛無比，每次都衝鋒在前。他殺死了很多敵人，他再也不怕殺人了，他覺得現在殺一個人比當初讓他殺一隻雞容易多了。幸運的是每次他都能毫髮無損地回來。由於他立功不少，當上了一名小小的步軍長。唐惜把劉金的那支竹笛藏在身邊，有空的時候就拿出來望著家鄉的方向吹一會兒。
戰勢開始吃緊，大金國再次往幾個主要戰場上投入了數十萬精兵良將，準備一舉滅了大宋，僅在這個戰場上就增添了三萬精兵，充足了糧草供應。可是大宋這邊卻因朝中奸黨為政，不僅援兵遲遲不到，還一味剋扣軍餉，軍中早已經怨聲載道，大將軍陳克儉也無可奈何，只能勉力苦苦支撐，但是仍然不能改變節節敗退之勢。唐惜知道這仗打不久了，軍心已經大動，很多傷兵絕望之下，相繼自殺解脫。軍中瀰漫著一股絕望的情緒。
這天，朝廷派來督戰的鄭大人來了。鄭大人是蔡太師的親信，依附蔡太師，很有權勢，連大將軍陳克儉也要讓他三分。鄭大人帶來了要陳克儉大將軍限期破敵的聖旨，還帶來了朝廷發來的禦寒冬衣和一些犒賞將士們的酒肉。聽到這個消息，將士們都很高興。但是衣物和酒肉發下來之後，他們才發現那些冬衣的裡料用的竟然都是一些敗絮，而那些酒肉也被剋扣了大半，酒中甚至還摻了水。
這一下，將士們再也忍無可忍，聚集起來一起去找鄭大人理論，唐惜也在其中。然而鄭大人根本就不屑於見他們，只派出了一個親信出來。那個親信傲慢地看著氣勢洶洶的將士們，嘲弄地說：“你們這些廢物，天天打敗仗，還想吃好酒好肉？”
將士們氣炸了肚子，刀槍都握在手中，圍了上去，眼看就是一場譁變，可是那個親信仗著有鄭大人撐腰，絲毫不把這些憤怒的將士們放在眼裡，冷笑說：“你們這是要幹什麼？要殺我嗎？你們有這個膽量嗎？有就來殺我吧！”
將士們更生氣了，唐惜氣得牙齒咬得格格響，他握著手中的長槍，不禁往前跨了一步。那親信看他出來，冷笑著一拳打過來，把唐惜打倒在地。唐惜站起來，對他怒目而視，盡力忍住心頭的怒火。那親信嘲笑道：“怎麼，不服嗎？不服你就殺了我呀。你們這些短命種，連殺人的膽量也沒有，只有被殺死在這裡。你們一個個都要死在這裡！”
聽到這裡，唐惜再也忍不住了，一槍就刺了過去，那親信吃驚之餘，撲倒在地上，死了。將士們都愣住了。唐惜看了看死去的親信，才感到自己闖下了大禍。他掏出懷中的竹笛，說：“劉大哥，我也無法活著回去了。”他抬頭望了望眾將士，舉起竹笛說，“弟兄們，殺了這個狗官，我一點也不後悔，我願意賠他一條命，我只有一個請求，如果有哪個兄弟能活著回去，請幫我把它帶回中都我們的家鄉。”
眾將士滿臉悲慼，集體點了點頭。
唐惜笑了，向眾將士行了一個禮，手中的長槍猛地向自己的心口用力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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