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軍:家鄉的“官路”家鄉的橋

赤水河 渭河 劉正軍 中國近代史 秦嶺 渭南文壇 2018-12-15

我的家鄉華縣赤水鎮辛村地處渭河南岸、遇仙河東側,受兩河之阻隔,地域偏僻,是個死角,但村南卻橫貫過兩條重要的交通線。一條是隴海鐵路,距我村僅三四百米;一條是西潼公路,距我村也僅千米之遙。兩路橫慣東西,南北照應,如影隨行。1966年10月,隴海鐵路南遷,村旁的那段鐵路便遭廢棄,僅留下了幾處遺址。而西潼公路雖然也於1961年南遷,但原來的舊道至今卻依然存在,併發揮著重要作用。舊道上的赤水橋(即“橋上橋”)和遇仙橋,作為家鄉地面的兩道風景,至今依然受到過往行人和社會各界的關注和青睞。

劉正軍:家鄉的“官路”家鄉的橋

遇仙橋(2016年7月攝)

歷史悠久的“官路”——“潼關路”

這條西潼公路舊道,原是一條古老的驛道。它東起潼關,西至西安,全長170多公里。周時這條古道稱“桃林塞”,秦及西漢時稱“函谷路”,東漢至清時稱“潼關路”。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前,我村民眾則長期稱其為“官路”——大約因其是官家驛道之故吧。

清代以前,“潼關路”為車馬大道。它行經關中平原東部南側的階地塬區,線路平直開闊,路基比較穩定;除帝王出巡等重大事件時有過不定期的修繕外,歷代從未有過大的整治。到了清代,清廷在此驛道上設立了六個驛,自西向東分別為:京兆驛(今西安市碑林區馬廠子飲馬河一帶)、新豐驛(今西安市臨潼區)、豐原驛(今渭南市臨渭區)、華山驛(今渭南市華州區)、潼津驛(今華陰市)、潼關驛(今潼關縣)。清同治六年(1867),左宗棠出任陝甘總督,進軍西北圍剿回民暴亂時,對包括“潼關路”在內沿途道路,進行了大規模整治,使路基寬到三至十丈。它東起潼關,橫穿甘肅河西走廊,旁出寧夏青海,到達新疆哈密,再分別延至南疆北疆,全長三四千裡,後人尊稱其為“左公大道”。當時在大道沿途遍栽楊柳、榆樹及沙棗樹,名曰“道柳”, 陝甘民眾稱其“左公柳”。民國及新中國成立後的西北公路建設,基本上是沿用這個路基的。當時,對“潼關路”的養護,有“雨後除道”的要求。華州知州因雨後沒有及時鋪墊沙石,導致道路泥濘,曾遭到左宗棠的嚴厲斥責。

民國十年(1921)九月,馮玉祥出任陝西督軍,出於軍事及政治需要,曾責令駐軍和沿途各縣,於當年冬季修築西潼公路。當時在原車馬大道基礎上,裁彎取直,降低坡度,加寬路基,平整路面,並對原有橋涵予以整修或加固。歷時五個月,於民國十一年(1922)二月完工,全長170公里。從此,“潼關路”屬於驛道的歷史宣告結束,陝西境內誕生了第一條公路——西潼公路。是年八月,西潼公路客貨汽車開車運營,陝西汽車運輸業由此發軔。但因當時路面為黃土、沙石,加之初成公路,路基低下,所以雨季泥濘難行,常遭沖毀之患。

民國十七年至十八年(1928~1929),馮玉祥率部駐防關中,軍車往來不便,又令沿途各縣及駐軍,徵用民夫,對西潼公路西安—華陰縣岳廟間的140公里,進行了較大整治,曾使路基寬到9米。後因年久失修,路基又多為民眾墾種,所以解放前夕,西潼公路又陷入凹凸狹窄的境地。

解放後,經政府多次整修,西潼公路路基拓寬至12米左右,路況也有了極大改變。

造型奇特的“橋上橋”

西潼公路從西安發端,向東穿越原臨潼縣及渭南縣後,便進入華縣境內。華縣境內有五條小河,自西向東依自為赤水河、遇仙河、石堤河、羅紋河、房山河。它們發源於秦嶺北麓,沿階地塬區和平原地帶向北緩緩而下,最後流入渭河——均為渭河的南山支流。其中赤水河是原渭南縣(今臨渭區)與華縣的分界線,房山河是華縣與華陰市的分界線。西潼公路進入華縣後,自西向東,攔腰橫穿五條河及赤水鎮、華縣縣城、柳枝鎮進入華陰;之後穿過華陰後徑直向東,直達雞鳴三省的戰略要塞潼關古城(位於現潼關港口鎮,1958年已毀)。在它和華縣域內五條河流的交匯之處,每處皆有一座古橋。其中最奇特的,當數赤水“橋上橋”了。

赤水“橋上橋”位於赤水鎮西端的赤水河上,是原渭南縣(今臨渭區)和華縣的分界橋——橋西屬渭南縣,橋東屬華縣。據史書《三續華州志》記載,赤水橋建於清順治十七年(1660),竣工於清康熙六年(1667)。到了160多年後的道光年間,由於“河身漸高,橋眼壅塞,水難暢流,以致堤岸屢決,淹沒良田無數。赤水南北,幾成水鄉澤國,居民苦之。”所以道光十二年(1831),清廷在原橋上又砌石增高,另造一橋,成今日“橋上橋”之勢。其後百餘年來,古橋下層埋於河沙之中,後人知之甚少。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當地民眾在河床挖沙取石,使河床降低,於是古橋下層逐漸露出水面——開始只是拱形橋孔的頂部,宛若倒扣在河面上的月牙,後來逐漸增多,直至全部露出,使“橋上橋”奇景再現。

今日看到的“橋上橋”,下橋已340餘年,上橋也180餘年,各有橋孔9個,號稱“9孔18眼”。橋全長約70米,寬約5米,橋面鋪著大石,凹凸不平。橋面南側橋孔上方,雕有6尊龍頭,北側對應處有6尊龍尾(史載均為9尊)。

劉正軍:家鄉的“官路”家鄉的橋

赤水“橋上橋”(2013年3月10日攝)

古橋這奇特的造型,讓人們歎為觀止。古往今來,過橋的商旅行人、鐵騎戰車不計其數,如今都成過眼雲煙,唯有古橋依然屹立,見證著三百多年來人事休咎與環境變遷的歷史。1992年4月,省政府將此橋定為省級重點文物,在橋頭立碑加以保護。2013年3月,國務院將其確定為國家級重點文物。

古樸典雅的遇仙橋

從赤水橋往東,穿越赤水鎮東行五六百米後,就到了遇仙河。遇仙河上也有一座古石橋,叫遇仙橋。

遇仙橋本是石拱橋,據史書記載,它建於明崇禎年間(1628—1644),在清雍正十三年(1735)、乾隆四十年(1775)、光緒二十一至二十四年(1895—1899)曾多次補修。遇仙橋全長27米,寬6米。鑑於古橋於1989年已經拆除,所以有關情況,只能從人們的記憶裡去尋找。

我記憶裡的遇仙橋,是三孔石拱橋。橋面中間高,兩邊低,上面橫鋪著石條;兩側是兩尺多高的石護欄,上面刻著花鳥人獸圖案;護欄間是高約二尺多的石立柱。石立柱通體呈正四稜柱,頂端雕刻著獅、猴、虎等石獸,酷似渭北一帶的拴馬樁。石護欄兩頭雕刻著端坐的石人,每側兩尊,共四人。石人皆背靠石欄終端,分別面向東西,正襟危坐,神情肅穆,儼然是古橋的守護神。橋下有四個由石條砌成的橋墩,橋墩間是高高拱起的石拱。石拱共三個,中間的略大,兩邊的稍小。每個石拱南面(迎水面)的拱頂上方,鑲有一尊石龍頭。龍頭朝南,似乎欲吮吸自上游而來的洪水。北面與之對應,鑲有一尊石龍尾,龍尾向北,指示著下游入渭的方向。因古橋上石人、石獸、石鳥、石龍等雕刻得活靈活現,栩栩如生,所以我們當地人便把這座古橋稱之為“娃娃橋”。“娃娃”是我們這一帶的方言,即“圖畫”的意思。

也許是出於對故鄉橋的鐘愛吧,我歷來認定,赤水橋和遇仙橋是悠久綿長的潼關路上,造型最為奇特結構最為完美的古橋,儘管我從未全程遊歷過這條驛道。

“官路”及古橋的歷史作用

潼關路作為古驛道,歷史上曾發揮過重大的作用。

夏啟征伐有扈氏(位於今陝西戶縣),商與周、崇等國的聯繫,周武王伐紂滅商建立東周,往返皆經行此道(桃林塞)。西周建國後,周公東征,利用此道制服東方諸侯,此道後即成宗周鎬京與成周王城(今河南洛陽市)間的驛傳之路。秦國通過函谷路與晉爭霸,後來消滅了魏、韓、趙等國,建立了中央政權。

秦、西漢、隋、唐等在關中建都時期,潼關路是橫穿中國東西腹地的軸心幹道,是絲綢之路的一部分。秦始皇五次東巡,三次經函谷路出行;修陵墓、阿房宮等,經函谷路“徒送七十餘萬人”。當時實行“強幹弱枝”,經函谷路不斷遷徙關東豪富於咸陽、長安。如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徙天下豪富於咸陽十二萬戶”。西漢初年,楚漢決戰於關東,蕭何“轉漕關中,給食不乏”,為“軍無見糧”的漢軍,提供了有力的後勤支援,才得以戰勝項羽。隋、唐建都長安時,需輸運江淮財賦以供京師,潼關道水陸兩途,成了隋唐王朝的經濟生命線。特別是唐代,潼關路是上都長安—東都洛陽間的大驛路,“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交通地位居諸驛路之冠。唐僖宗廣明元年(880),黃巢起義軍由潼關攻入長安,潼關路上“甲騎如流,輜重塞途,千里絡繹不絕。”

宋、元、明、清時期,潼關路為官馬大道,是京都聯結陝西、西北、西南以至西域的紐帶,經歷了金戈鐵馬、血雨腥風的錘鍊。如北宋時期,與西夏的戰爭長達百餘年,中原的軍需物資經潼關路轉運至沿邊各地。元代建都大都(今北京),由大都通達陝西以及甘肅、四川的驛路,皆經潼關路。明代與韃靼軍事政權的長期對抗中,陝西居於軍事前哨,潼關路成為中原向沿邊輸送兵員、糧秣之路。清代,西北西南不斷髮生動亂,康、雍、乾、嘉各朝,不斷調兵遣將,經陝西前往四川、西藏、青海、新疆平定。咸豐以後,太平天國起義軍幾度入陝,清軍忙於鎮壓,潼關路上的軍事行動則更加頻繁。為此沿途各府、廳、州、縣,先後成立“幫差局”、“官車局”、“公局”、“官櫃”、“兵差義局”等,支應兵差,輸運官物。

那時候,無論是達官貴顯(包括皇帝及文武大臣),還是販夫走卒,也無論是騎馬坐轎,還是徒步跋涉,從長安到中原、從中原到長安,都要經過這條驛道及橋上橋、遇仙橋。正因如此,昔時文臣武將、戰車鐵騎從“潼關路”蜂擁而過的故事,從來都是我村老人對孫輩津津樂道的重要話題。

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1900年8月14日),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慈禧太后挾光緒皇帝,於次日凌晨倉皇出逃,沿山西赴西安避難。他們一行浩浩蕩蕩,於八月十七到達太原,八月二十五經風陵渡過黃河到達潼關,然後沿潼關路穿過華陰縣西行,八月二十九(1900年10月22日)進入華州。華州知州李嘉績一行,到二華交界的柳枝鎮迎接。當夜慈禧太后及光緒皇帝,下榻在臨時行宮——州署(今縣政府)大院,王公大臣下榻在臨時行館——文廟大院。次日(九月初一),兩宮離開華州城,經由我村村南的“官路”、遇仙橋,於巳初時(9—10時)到達赤水鎮。當時我村及附近村莊百姓,按華州知州要求,在“官路”兩側設香案、擺供果,頭頂香盤,跪在路側以示迎送(時稱“支皇差”)。慈禧一行在赤水鎮恆生泰商號(山西商人經辦,2006年拆除)用過早餐後,即西行通過“橋上橋”去了渭南縣。當時華州知州李嘉績和百姓跪在橋東送行,渭南知縣張世英和百姓跪在橋西迎接。慈禧一行於九月初四(公曆10月26日)到達西安,後下諭旨免去潼關—西安官路兩側五里以內的錢糧。

第二年七月二十五(1901年9月7日),《辛丑條約》簽訂。八月二十四(公曆10月6日),慈禧一行沿原路“迴鑾”。行前搜刮白銀70多萬兩,除御車外另備3000輛大車,滿載搜刮的服裝、綢緞、珍寶古玩及文書檔案隨行,並令陝西巡撫徵派民夫修治西安以東路橋。路面皆用黃沙鋪墊,仿照秦漢舊規,闢中央3丈6尺為“御道”,專供西太后和光緒帝鑾駕通過;兩旁各寬3丈,供百官、衛隊及行李車輛行走。沿途每隔三十里,設行宮以備駐蹕休息,設香案擺糖果以供隨從官兵享用。八月二十七(公曆10月9日),慈禧一行自西向東逶迤而來。前頭是整齊的馬隊,頂盔貫甲,刀槍鮮明。後邊是拉著貢品的3000輛大車,及黃傘為蓋的32人大轎等。地方大員及百姓,頭頂香盤跪在路側“恭送聖返”。車隊在儀仗隊簇擁下,浩浩蕩蕩穿過“橋上橋”、赤水鎮、遇仙橋,到達華州。行宮仍是州署。次日離開州城,經華陰、潼關東出陝西,經河南、河北返回北京。據《陝西民國戰爭史》記載,迴鑾耗資高達190餘萬兩白銀。耗費之巨,人勞鬼怨。

此後數十年間,我村及附近村莊,一直流傳著慈禧太后是“大腳”的說法,令看慣了“小腳女人”的漢族百姓,倍感新奇。其實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因為滿族婦女從不裹腳,而作為當朝太后的慈禧,則自然是大腳了。

路橋今日之現狀

1959年,因三門峽水庫引起渭河河床升高及泥沙淤積,嚴重地威脅到西安及整個關中平原的安全,所以國家不得不於1959年12月—1961年5月,將西潼公路南遷(其中華縣段南遷2.5公里),改建到現在的位置,成了新的西潼公路(即310國道)。西安—潼關間的那段舊道,則降級為縣級公路。之後,西安—渭南境內的那段便遭廢棄,有的成了土路,有的開墾為農田,已不見了當年的影蹤。而華縣赤水鎮—潼關縣港口鎮間的這一段,卻一直受到華縣、華陰、潼關三縣市的精心養護,其中華縣境內的這一段,曾於2006年鋪成了水泥路面。現在,這條歷史悠久的古驛道,作為連接二華潼三縣市的公路幹線,仍在發揮著重要作用。

劉正軍:家鄉的“官路”家鄉的橋

再說說“橋上橋”的遭遇吧。“文革”武鬥期間,渭南縣城的一個造反派組織,為阻止華縣一個造反派組織的進攻,於一日深夜把“橋上橋”西段炸開了一個大口子,從而使橋身斷裂,行人車輛不能通過。“文革”後雖得以修復,但橋面凹凸不平,留下的低坑至今仍依稀可辨。1992年4月,“橋上橋”由省政府定為省級重點文物後,在橋頭東曾立碑加以保護。但不久石碑即被車撞倒,只留下了一尊底座,連殘碑也不見蹤影,後來只得重立了石碑(比原碑小多了)。在橋東兩側,現各有一個水泥石墩,間距3米左右,僅可容摩托、小車通過,算是保護古橋的唯一措施。2016年元月6日,CCTV-10【地理中國】欄目,曾以“赤水疊橋”為題,對赤水“橋上橋”作了全面介紹。

遇仙橋的上一次重修是1989年。當時縣政府為解決橋面太窄、坡度太陡等問題,責成縣交通局負責重修。工程總投資11萬元,由蒲城縣建築公司承建。是年10月2日動工,12月5日竣工,28日剪綵通車。重修時徹底拆除了原來的古橋,將石人、石護欄、石龍頭龍尾等全部廢棄,建成了現在的樣式。改建後的遇仙橋,全長35米,寬9米,比原石橋寬闊平直了許多,功效遠遠優於古橋,但古橋蘊藏的文化內涵,卻全然沒有了蹤影。可惜具有350年曆史的一座古橋,從此成了只有我們這代人印象裡才有的記憶。隨著我們的逝去,它將徹底地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之中。

劉正軍:家鄉的“官路”家鄉的橋

1989年10月拆掉古橋後新修的遇仙橋 (2010年6月攝)

2014年政府對遇仙河進行重修時,又拆除了1989年的大橋,架設了新橋,使遇仙橋成了現在的樣子。

故鄉的“官路”故鄉的橋,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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