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秋雲:我的婆母老孃

不完美媽媽 基督教 嵩縣在線 2019-05-29

 朦朧中,我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驚醒。天亮了,風,從窗櫺擠進來,晃動著垂掛著的窗簾,似河水漾起的一層層漣漪。隔壁,咳嗽聲消失,木床的響動還有穿衣時細微的悉悉嗦嗦聲,使我睡意全消。丈夫不在家,我看了一眼身邊熟睡的兒子,懶散地翻了身,眯著眼,在晨的靜謐中,諦聽著屋內嚓嚓的腳歩聲從裡屋移至門口,拉門閂,開屋門,又從門口向外漸漸消滅,接著,耳畔響起了鍋碗瓢勺的撞擊還有風箱來回抽動時發出的“吱呀”“吱呀”聲。


周秋雲:我的婆母老孃

不一會,遠遠近近隱隱約約的各種雜亂的喧囂,匯在一起:鳥雀的歡噪,雞鳴犬吠,腳歩聲,說話聲,打水的轆轤聲,牛叫聲,鍘草聲,車的發動機的突突聲……組成了一曲鄉村清晨的交響樂。

新的一天開始了。

那時的婆母六十歲,灰藍色的暗格子大襟上衣,黑褲子,黑布鞋。平時,喜歡把花白齊耳的短髮卡在耳後。她,雖然面容消瘦,身子單薄,不過,她不僅走起路來,顛著碎步,快似一陣風,就是幹家務、下地,也尤其麻利。

剛過門那會兒,聽她咳嗽,我曾一次次勸她看醫生,她卻說,沒事,沖涼氣了,咳嗽一過就好了。聽得久了,就習以為常。我家處在村邊的溝崖,風大。一年四季特別是冬季,常常聽到不僅是婆母,還有家中其他人的咳嗽聲。

一大早,婆母總是第一個起床。先把奶奶的小鍋飯做好,端來後,再做大鍋飯。這時,家裡的其它人,開始起來,各幹各的事:挑水,鍘草,喂牛,掃地,或夏曰裡趁早上涼快拔草鋤地。

七十九歲的奶奶,和婆母一樣上著大襟上衣,但不同的是奶奶肥大的褲子,扎著腿,小腳,頭戴著一頂前面釘有似扣紐的黑色金絲絨帽子。走起路來,柱著柺杖,顫顫巍魏的。她很少走出屋外,總是枴杖放在身邊,坐在門口,隨著日頭地兒的遊移而移動著她的椅子。城裡,我們唯一的姑姑,身體不好。恐怕她有個閃失,姑父像個忠於職守的貼身保鏢似的總寸歩不離。多年來,逢年過節有公職的表哥表姐們來,少不了髙級的營養補品及好吃好喝的給他們的外婆。姑姑回不來,啞叔沒成家,伺侯奶奶的擔子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婆母的肩上。奶奶早年落下胃病病根,多年來臥床不起。以前,小姑子與奶奶做伴睡在一起,自出嫁後,婆母就從右下屋老倆口居住的二間土互房裡搬出來,從此,就睡在了奶奶的身邊。當然,我們也會眼色行事,端水讓奶奶洗洗臉,給奶奶端端飯,送送碗,甚至偶而掂掂或倒倒尿盆。年輕人嘛,雖舉手之勞,但老人挺開心。

早上的小鍋飯——一碗熱騰騰不稀不稠裡有元肉(據說,是臺灣回來探親的表伯帶給奶奶的補品。至今,沒見過世面的我也不知它的樣子)上面飄著—層雞蛋花的麵疙瘩(麵湯),多少年如一日,從未間斷。這在白麵非常稀缺的當時,不亞於現在的山珍海味,美味佳餚。九0年從部隊轉業回來的他,神奇的發現奶奶居然從床上起來,拄著姑姑給她買的一節一節挺漂亮的龍頭拐,竟蹣跚著獨自下地走動了。

“媽,一行黑(晚上)睡著透安穩吧!”

奶奶應了一聲。

“媽,坐起來,洗洗臉,喝飯唻。”

一陣嘩啦嘩啦的水響之後,聽見供奉基督的奶奶說了聲“感謝上帝”,接著,傳來吃飯時碗與勺細微的叮噹聲。

“媽,我去樑元開禮拜唻。回來給你捎些聖餐”

婆母行色匆匆地出去了。至今,我還不知婆母口中的“聖餐”為何物。母親燒香拜佛,常出入於廟宇,出嫁後,婆家供奉基督。而我,則認為,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而無愧於心,這不管與道家還是佛家的為人之道並不相悖。為此,我喜歡無拘無束的日子,不願被紅塵中的一些、以神的名義其實是人設置的桎梏所左右。不過,以法為本,信仰自由,誰也無權干涉。當然,不可否認,每個人的信仰也許有他(她)自己信仰的理由。

據說,在我未過門之前,婆母得了結核病,晚期。醫生已無能為力,對家人說,估計還有二三個月的時間,不用再花冤枉錢了,她想吃啥,儘量滿足她,回家慢慢準備後事吧!無望中,經人指點,報著試試看的心理,家人用架子車把她拉到梁園的教會。一星期後,婆母竟然可以下地與家人一起禮拜了。以此,婆母成了忠實的基督信徒。周未的教會禮拜,寒來暑往,風雨無阻。

婆母除每日照顧奶奶、操持日常的家務外,還不輟勞作。當時,兄長成家立業,另立新宅挪至村後,孩子們小,負擔重,公婆後來與我們分開過,丈夫上班不在家,公爹有病,除平時家裡犁地由兄扶犁及鋤地的一些雜活靠啞叔外,點種,追肥,拔草,割麥,栽棉花,她和啞叔一樣下地幹活。下地回來,顧不上坐下喘口氣,就趕緊進灶房。

婆母不僅有一手好針線,廚藝也十分了得。她給孩子們縫的棉衣,做工精細,厚薄適中,穿著得體。如今,還有孩子們小時給縫的兩條半新的棉褲,我還珍藏著。給奶奶做的小腳鞋、靴,既舒適,又靈巧、還結實。鄰里有白事,不等人請,她就叫上親如一家性格開朗的隔壁二奶奶,帶著剪刀、尺子,一起趕往他家幫忙。

在左鄰右鄰舍中,稱得上廚藝高手的婆母不論什麼食材,哪怕是自家地裡最平常不過的蘿蔔白菜,還是樹上的枸棒槌、槐花還有榆錢一些蒸菜,當時,沒有其它的佐料,就過年時炕炕擀擀吃一年的那些花椒茴香面兒,經她老人家的手,就變成了一道道風味獨特、讓人垂涎欲滴的美食。說起農村家常的糊塗麵條吧,她不煎不炒,飯熟端下來,用乾淨的飯勺在蜂窩蜂藍色的火焰上水乾倒上適量的油,油熱後,把提前備好的蒜未倒進去,加鹽,再趁熱倒進鍋裡,只聽“嚓”的一聲,用勺攪動,竟満灶飄香;她蒸得饃頭,甜絲絲,虛泛泛,那黑麵花捲糕,墊上油鹽蔥未,吃著並不比白饃遜色。如今的飯菜再怎麼做,也吃不出當年婆母做的味道。

公爹的腎病綜合症時有發作,為了婆母在伺候老人的同時,也能關照公爹,我們主動搬出新蓋的剛住不久的婚房,把公婆居住的兩間牆壁樑檁椽子烤火薰得黑漆漆的兩間土瓦房,經過一番簡單的整理:磚鋪地,用黃泥兌麥糠薄薄抹了一層,並拆除了隔牆。剛乾過幾天小工的丈夫親自下手,牆壁像連著的一個個的新補丁,雖不雅觀,但和原來相比,面貌也煥然一新。就這樣,集灶房、臥室、糧倉於一體的兩間土房子,成了我們多年的棲身之所。

93年,也就是我們搬進土瓦房的第二年,八十三歲高齡的奶奶病了,沒其它的不適,卻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把醫生請來,仔細地把脈檢查,也未查出她的病根兒。當送醫生至門口,醫生揺著頭對家人嘆息說,老了,人老了。

接著,經多方治療,眾人跪在床邊祈禱,都無濟於事。終於有一天,在主的聲聲招喚下,我們的奶奶不顧親人們及鄉鄰的聲聲挽留,還是隨其平平靜靜地走了。

公爹的病隨著奶奶的離世日益嚴重。住院回來不久,沒好上幾天,身上又腫得明晃晃的。平時維持的昂貴的藥物,也失去了往日的效果,接著,就用醫院醫生開的處方,請衛生室的醫生為公爹輸液。

據說,公爹早年畢業於嵩英中學,善寫文,並還有一筆好字。每到春節,為親鄰們寫對聯來者不拒,忙得不亦樂乎。在閒暇之時,經常在自己家裡教那些不識字的信徒老太太們學讚美詩,給她們讀聖經。身體無恙、心情尚好之時,鍘草時擩擩草,喂喂牛,掃掃院子,做飯時還下灶幫廚。在我的心目中,他既是一位慈祥和藹的父親,也是一位受人敬重的、有學識的老人。

後來,他的脾氣隨著他病情的反覆變得越來越糟,動不動就想對家人尤其對婆母發脾氣。一家人在他面前總是小心翼翼,恐怕說話辦事不當而剌激到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經,使他大動肝火,加重他的病情。婆母更是耐心之至日夜守在他的病床前,變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

某天晚上,一睡醒來,從對面的灶房內傳來滋滋啦啦的油炸聲,油炸的聲音夾雜著婆母的聽不清的獨白宣洩與抽泣。這時,我的心竟隱隱作疼起來,不知道在人前,在有病的公爹面前,婆母的笑臉背後隱藏著她的多少委屈與無奈啊,只有她老人家自己心裡清楚!

這天,農曆的九月二十六日,是大兒的八歲生日,生日蛋糕在生活條件尚低下的當時,甭說吃蛋糕,就是見也沒親眼見過。燒香的人,孩子過生日,炸些油菜、焦葉兒,做供品,燒燒香,叩叩頭,以感謝神靈對孩子的疪護。我這個人既不上香,也不禮拜。但為了表示對孩子生日的重視吧,在生日這天,給兒煮個雞蛋,包餃子,或者蒸些滷麵。自已吃嘛,也可以支個油碗,炸些油菜油餅之類的食物。這天,丈夫正好在家。中午,當我們把麵條蒸熟給老人們熱騰騰地送去時,婆母一再推辭,我們卻一再相讓。見盛情難卻,婆母只好拿筷子吃了一點點,吃後,她卻緊皺眉頭,臉色甚是難看。我們以為麵條幹,忙道了茶,端去,她卻不以為然地說,沒事,沒事,我只是被面條噎了下……

看著婆母日漸消瘦的面孔,我們心裡有個不好的預感……

忐忑不安中一行人帶婆母到醫院做了全面檢查。什麼?肝癌,肝癌晚期!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醫生檢查結果令我們家裡的所有人都難以置信,但這白紙黑子,這不爭的事實,又彷彿使我們一下子從平地墜入萬丈冰窿。

我實在不能也不願把可怕的病魔與我的婆母聯繫在一起!

明明前不久的秋收秋種中,婆母還和我們一起下地幹活啊!回家來,做飯,洗衣,看孩子,喂牛,從不閒著。沒心秤粗心的我們,咋就沒有從老人反常的舉動中發現她病中的蛛絲馬跡呢!

這時,我才突然想起,婆母曾不止一次在我們面眼提及她唯一的親弟弟——我們的那個沒成家立業的舅舅。無依無靠的舅舅永遠是她做為姐姐心中的最大的牽掛。

有次,舅舅倒在病床上。幾天後,才被細心的鄰居發覺,便立即捎信給婆母。還有一次,記不得舅舅是跌傷還是燒傷,反正只記得他的身上大片大片血淋淋的傷口,讓人慘不忍睹。是婆母與家人用架子車把舅舅接了回來。經過醫生的診治,再加上婆母對他精心地呵護,多天後,舅舅才漸漸痊癒。

婆母不僅提到舅舅,還在我面前屢次提到無兒無女的啞叔,她說,啞叔為這個家出了很大很大力,挺不易的,要我們日後好好待他。原來,她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只是我愚鈍,渾然不知。

任勞任怨,心裡只裝著他人,而沒有自己的婆母老孃啊!

老人在我們的百般勸說下,住進了醫院。

她的病情到了晚期,況不宜手術,在醫院也只是做常規治療。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後,婆母執意回家,並得到主治醫生的許可。

在親人們的陪伴下,她拖著病體回到了孃家。這次,舅舅的養老問題得到了圓滿的解決,終於了卻了婆母多年來未了的心願。

婆母病倒,而公爹的病情卻一天天的在減輕。他以從未有過的耐心,默默地陪伴著相濡以沫即將走完人生旅途的糟糠老妻。

第二年,一九九九年,夏花爛漫的時節,婆母娘在親人們的萬般不捨中,追隨奶奶,魂飛天國而去。豈料,同年的農曆十月初三,我的老孃親也舊病復發,撒手人寰!

這是我生命歷程中最難忘,也是最最灰暗的—年!

時光荏冉,歲月匆匆。眨眼間,二十年過去了。這其間,幾經變遷,滄海桑田。不僅,在老家及老家這所院子裡生活過的人們,隨著社會的發展,日子如芝麻開花節節高,生活越來越紅火,就連當年婆母最牽掛的弟弟也住上了新房,老有所依,啞叔,老人已至耄耋之年,衣食無憂,身體很是硬朗。

每當在這夏花爛漫的時節,我總要仰望那浩翰而神祕的星空,凝望夜空中那一眨一眨的星星。這星星,莫不是婆母娘及天國裡的親人們那一雙雙慈祥的眼睛?那打溼了花瓣的該不會是月夜裡他們因為激動而欣慰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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