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個大戶人家多顯赫,母親出身於“天津八大家”

我的母親韓德常(1915.11.13——1990.7,14),如果在世,今年是百歲壽辰了。

翻開母親留下的老相冊:逝水流年,厚重、滄桑、斑駁的歷史碎片,在褪色的黑白影像中,流溢出另一個時代的風情。對我固然陌生,但可能由於血脈相連的緣故,又有似曾相識的溫暖。

看這個大戶人家多顯赫,母親出身於“天津八大家”

母親在照相館照的人生第一張標準像。

老話說:“七坐八爬”,講的是小兒七個月會坐,八個月會爬。

高背椅上,母親坐姿自如,神色安靜,顯然年齡在七個月以上了。掐指算算,這張照片至少有九十九年的歷史了。

經推證,這家照相館叫“鑄新”,位於“北京琉璃廠中間海王邨公園內”。離母親的家:北京南城,祖宅椿樹衚衕14號(後來的南柳巷25號)不遠。

母親的親媽叫王敏。身體不好,生孩子多,大多夭折,只剩下兄妹兩人:母親和我的大舅韓德章。

生母因肺癆去世,好像不到30歲。母親喪母時,還不足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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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還是 “鑄新”的作品。民國初年的照相館都佈置的像話劇舞臺:有精緻的風景陪襯,還有小圍欄的實景搭配。

相片裡的母親,倚著欄杆,童花頭,小碎花棉袍,端正秀氣的面容,已初露“美人胚子”。右側坐著她的父親,長袍馬褂,瓜皮帽,棉鞋。

我的外公韓振華(1884——1963),號誦裳。早年留學日本,畢業於東京高等工業學校,學的是電氣化學。 回國後先在天津學堂教過一兩年書,這就是為什麼周恩來總理曾稱他為“大學長”的緣故。後來到了北京,一手創辦了師大附中,就是和平門外的那個師大男附中。他做第一任校主任。做了七年,累得胃病吐血。自此棄教從商,一直在金融界任職。

這張父女合影,母親一直珍藏在照相簿最重要的位置上。那時外公應在中國銀行大連分行經理任上,常年不在北京。大約惦記這個沒孃的女兒,留了這個念想兒。

外公解放後做北京鹽業銀行經理到1963年病逝。他是第三屆全國政協委員,還當過北京市第一屆人民政府委員會委員。二舅韓德剛說:“我看到過他的證書,上邊有葉劍英簽字。”

那時葉劍英任首屆北京市市長,他找外公談了一次話,說他們經過調查,北京所有這些銀行經理,都不怎麼規矩,都是倒黃金美鈔的,“只有韓經理還比較清廉”。

三舅韓德揚說:“韓經理不愛錢,他附庸風雅,愛字畫。薪水都買字畫了,以為都是真品,還很得意。等解放後,榮寶齋來了,說韓先生我們賣給您的畫,現在得跟您說真話,沒有幾幅是真的。”

不 過外公與大收藏家張伯駒交往頻乃,與一些書畫家結為好友,是不爭的事實。藏品中當然也有真貨。比如外公留給母親的四幅花卉條屏,落款“石雪居士”,著名書畫家徐宗浩的真跡,並有“送誦裳道兄雅正”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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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家族顯赫,她出身於“天津八大家”。

據史料記載,自清朝咸豐初年(1851年)起,天津城裡就流傳著一個關於八大家的口訣: “韓、高、石、劉、穆,黃、楊、益照臨” 。 排名第一的“東門外韓家”, 又稱“天成號韓家”,從事海運業,是靠海船、海運發跡的。 

韓家到了上個世紀初,離開天津落戶北京,買下了北京南城西琉璃廠盡頭南柳巷的一處大宅院,共有101間房。解放後實行“經租”時,租給中華書局大部分。自留房還有28間半,正、偏兩套小院。冬天正院各房要生10個大爐子取暖。

這張在祖宅大門前的留影,證實著後輩的回憶:“老宅門向東開。門前兩旁有門墩、上馬石。高門檻,兩扇大門”。照片裡看不到的:“進去是門廳。兩旁有長兩米左右的“懶凳”(凳身較矮,凳面用見方的整木做成)。門廳的西面上方懸有“五世同堂”的匾。”

小小的母親,居於照片的正中位置,顯然被金貴的呵護著,墊著一個棉墊,坐在高門檻上。她一手扶著門墩,與眾人看鏡頭略有不同,她面龐微微向右,一副端莊恬靜的小模樣兒。

外公在她的左邊筆挺站立,衣著與上幅照片略有不同,還是長袍馬褂,中式裝扮;但頭上換了禮帽,足下換了皮鞋,已經西風漸進。

照片中左一身著童子軍制服的是大舅韓德章(1905-1988),他比母親年長十歲。聽老一輩的人回憶,這位韓家長子,聰穎過人,博學多才,懂英語、法語、西班牙語,尤其精通世界語;還懂音律,會吹笛子,能唱崑曲。

但他一生不順,諸事不如意。早年考官費留學,成績第一,卻被一個官家子弟頂替。赴美學音樂不成, 1928年他畢業於燕京大學理學院農學系,憑著一腔熱血,投身於中國農村經濟調查, 1941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他的專著《中國工業化與農業建設》,其中多有真知洞見。可惜戰亂時期執政者無暇顧及;50年代以後,經濟學科又不被重視,他和他的研究長期遭到冷遇。1988年這位中國農業大學退休教授在寂寞中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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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爺爺韓渤鵬(耀曾)和奶奶卞氏身邊長大。

爺爺韓渤鵬,清季維新時,曾任警察道;北洋政府時,為國務院祕書上行走。

值得一說的還是奶奶卞氏,有的稱她為卞家老太太,有的稱她為韓大奶奶。總之是南柳巷25號大宅門裡的當家人。

母親的奶奶也出自天津八大家,不過是新八大家。咸豐年間口訣中的八大家,後來有的逐漸敗落,新的豪富又不斷生成,於是崛起的家族取代了衰落的家族。新八大家榜單裡就有了李善人家、益德王家、鄉祠卞家、高臺階華家。

卞氏就是鄉祠卞家、也稱為 “隆順榕卞家”的女兒。母親的爺爺還有一位姐妹嫁到了卞家。天津八大家之間講究互相聯姻,可以從各家多對婚姻裡考證。

照片中奶奶卞氏面容清癯,深眼窩,高鼻樑。瘦高身材,比爺爺高出半個頭。豆蔻年華的母親,剛及奶奶的肩下。

韓家陰盛陽衰。卞家老太太生了兩個兒子,但小兒子夭折,只剩下外公獨苗一個;生了五個女兒,個個如花似玉。也就是說母親有五個姑姑。

每臨大事有靜氣。家裡家外,但凡有事,任爺爺怎麼說,奶奶坐在炕上,紋絲不動。等爺爺發過火了,她才開口,說一句是一句。

眾人皆佩服卞家老太太思想開通。她先解放了女兒們的腳,除了大姑以外,其它姑姑都沒有裹腳,都是天足。她還鼓勵女兒們讀書,從5、6歲開始就送她們進嚴氏女塾,以後上了專科、大學。女子留洋讀書,這在當年是很容易遭非議的事。但卞家老太太一錘定音,讓六姑、七姑去了美國留學。

在女兒們的婚事上,她也頗有眼光,三位姑姑都嫁給了當年的“海歸”,四姑的丈夫是英國留學歸來的傅銅,曾任西北大學校長;五姑的丈夫是美國留學歸來的梅貽琦,當了13年清華大學校長,六姑的丈夫是美國留學歸來的鄺壽堃,新中國成立以後,當過北京礦業學院副院長。

母親的爺爺1935年去世,奶奶1942年去世。

卞家老太太的喪禮風光備至,院子裡外搭棚,幾步一帳幔。喪禮之後沒用完的成卷藍布和白布,韓宅做被面、被裡,用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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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五個姑姑分別為:大姑韓俊華,號 長文(1878——1975)、四姑韓昇華,號憶文(1891——1969)五姑韓詠華,號愛文(1893——1994)、六姑韓恂華,號佩文(1899——1966)七姑韓權華,號筱文(1903——1985)。

她們曾經被周恩來總理稱為“韓家姐妹”。周總理夫人鄧穎超大姐,更是與韓家五姐妹中的三位相熟,和其中的一位在“覺悟社”還有戰友之誼。

母親從小聽這些姑姑們說話,耳濡目染,乃至後來老人們稱讚她“很會講話,禮數周到。”

母親與比她年長一輪的七姑感情最好。在七姑的影響下,她從小學鋼琴;生平第一次上臺演出,就是在七姑的琵琶演奏會上。

這張照片中的韓權華還在北師大上學,不足二十歲,她手攬著母親,母親伸出手拉著七姑,一臉盈盈笑意。

和韓權華並肩而立的是母親的表姐,大姑韓俊華的女兒李惠年(1907——2007)。

她也是在韓家大宅門裡長大的。因為她的母親韓俊華結婚後,沒有離開孃家,一直住在偏院。

李惠年在北京女子文理學院上學時,和在這裡教音樂的七姑,都以漂亮出眾。當然七姑風頭更盛:只見韓老師走過來,身材高挑、頭髮漆黑、皮膚白皙,學生們頻頻回頭。

我的外婆(母親的後媽)高珍曾說:七姑長得特漂亮。那真是美人。你說美吧,也不是什麼雙眼皮、大眼睛,就是特別秀氣,那種秀氣真是“山川清秀”。

據說,當時北平報紙上用八個字形容韓權華“長身玉立,灑然出塵”。

姑侄兩人後來都出國研習音樂,李惠年去了法國學聲樂,韓權華去了美國專攻音樂史。

姑侄兩人的命運再度交叉,是在1946年以後了。當時七姑嫁給了愛國將領衛立煌,李惠年嫁給了留法左派學生領袖、科學家汪徳昭。通過汪徳昭的輾轉努力,衛立煌與中共周恩來恢復了聯繫。在東北戰場上,衛立煌從始至終採取了按兵不動的原則,藉機造成了戰局有利於東北人民解放軍的態勢。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潤物細無聲。少年時代的母親,有這樣兩位氣質不凡、思想開明的知識女性呵護,是有福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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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中學學業應該是在京師公立第一女子中學完成的。

這所學校創建於1913 年,1926年經在該校任教的李大釗爭取,從北洋軍閥手中爭得原清內務府會計司南花園舊址作校址。1931年改名為北平市立第一女子中學。

母親有了3個閨蜜 。

照片中左一:夏承瑜。

她的父親夏枝巢是現代著名詩詞家,在九個子女中,夏承瑜居末,暱稱 “小九妹”。夏家在宣武門外永光寺街置了一處房產,屋舍眾多,院子裡花木扶疏,有許多馬纓花、白丁香,還有和南柳巷韓宅院子裡同樣的葡萄架、藤蘿架。此宅離南柳巷不遠,所以兩家老輩勤於走動,小輩更是互相串門。

和夏承瑜的閨蜜之情,一直延續到大學。1936年她倆一起考取了上海國立音樂專科學校,母親主修鋼琴,夏承瑜主修聲樂。1937年抗戰爆發,上海淪陷。外公不放心母親孤身在外,將她轉學至北平的燕京大學音樂系。1939年夏承瑜嫁給了上海音專的學長、主修鋼琴的張雋偉,安家落戶在上海。

夏承瑜的六哥夏承楹,沒有六嫂知名度高。這位六嫂就是《城南舊事》作者林海音。林海音一家從福建遷居北京,住在晉江會館。這家會館與南柳巷韓宅斜對門,不過幾步之遙。《城南舊事》中小英子眼裡的景物與人物,重現了當年母親家宅門之外的市井風情。

照片中左二:邵乃偲。

南柳巷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小巷子,不長,窄窄的。從韓宅出來向南走,百餘步,東拐就到了魏染衚衕。 這條衚衕以其30號而出名:一棟灰色的兩層小樓,樓門上方中央鐫刻著京報館”三個大字,是《京報》創始人邵飄萍的手筆,這裡也是他的住宅。邵飄萍與第一任夫人沈小仍育有二子三女,邵乃偲正是邵飄萍的次女。

她和母親在北平市立第一女中同學,後來嫁給了陳傳熙。陳傳熙也是母親上海音專的同學,當年他主修鋼琴,後來才做了指揮。邵乃偲與陳傳熙的姻緣,想來和母親、夏承瑜有關,是否閨蜜牽的紅線?

照片中右二:方秀卿。

她的父親方宗鰲,廣東普寧人。留學日本回國之後,在各大學教書,當中國大學教務長十多年,後來從了政。她的母親是日本人,定居中國多年,已經說的滿口流利的北京話,還寫的一手好字。

方公館位於宣武門外方壺齋五號。一個窄衚衕的盡端,就此一家。也有花木扶疏的院子,僅第一進院子中的一株白丁香,據說春日花發之時,全院便化作了“香雪海”。

方家和韓家有點親戚關係。母親的嫂嫂方詩云,也來自廣東普寧。方秀卿叫她“四姐”。

方秀卿也是學音樂的,大約1934年她從北京女子文理學院音樂系肄業,到日本東京音樂學院深造。

據此估算,這張照片:白衣黑裙的四個女學生,姿態各異,坐在枝葉繁茂的花樹下合影,應是1934年以前的影像了。儘管年代久遠,但青春的氣息,力透紙背。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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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離家南下,去上海國立音樂專科學校上學時,這所學校遷入新居不久。

新校舍1935年建成。主體樓3層磚混結構,主立面採用對稱構圖,建築外牆為清水紅磚牆面,牆角粉水泥假石,屋面鋪青色瓦片。立面窗洞,除兩端頭二層的半圓拱窗外,其餘沒有拱窗。主樓西翼是兩排琴房,琴房中間是一大片綠草如茵的廣場。

母親主修鋼琴。她說過:是流亡的白俄老師教她。查了一下資料,果然, 1929年,俄羅斯裔世界著名鋼琴家查哈羅夫旅居上海。 國立音專校長蕭友梅用比普通教授高一倍的月薪聘請他執教。查哈羅夫直到1942年病逝,再也沒有回過他的祖國(當時的蘇聯),但在異鄉帶出了一批優秀的中國弟子。

除了鋼琴教育,上海音專的聲樂教育也很有名,教授的是經典美聲唱法,據說也以白俄教師為主。母親的閨蜜夏承瑜主修花腔女高音,母親的一位男同學劉嘯東主修男低音。

這位男生就是著名鋼琴家劉詩昆的父親。據說他在學校裡追求過我的母親,未遂,但兩人一直保持友誼。我在母親後來留存下來的照片中,看到兩張照片,圖中是兩個活潑可愛的幼童,大一點的男孩,穿著西式短褲,短袖襯衫;小一點的女孩,一身裙裝,活脫脫一個漂亮的洋娃娃。母親說:這是劉詩昆和他的妹妹。

上海音專學費貴,上海城市的生活費也高。能進來讀書的多為富家子弟。劉瀟東就出身於天津富商之家。後來他耐不得幹音樂這行的清苦,還是經商去了。現在尚健在的著名聲樂教育家周小燕,1935年考入上海音專,也是母親的同學之一,她的家境也很好,父親是湖北的銀行家周蒼柏。

抗日戰爭爆發,上海淪陷,成為孤島。母親被外公轉學回北京,就讀於燕京大學音樂系。周小燕1938年則赴法國留學。學校處於艱難境地,四次搬家,並曾一度化整為零,分散在三個地點堅持辦學。最後遷至租界,對外改稱“私立上海音樂院”。

上海這段求學生涯,文革後母親留下的照片中沒有一張。所以只能選擇她和夏承瑜大約同時期的一張合照,不是在上海,而是在北京家中。推測她們是回家過暑假,而且那時戰火尚未燃起。

去年, 我託人尋找母親的母校舊址,得知它在上海楊浦區民京路918號,現在是公安部上海消防研究所。

看這個大戶人家多顯赫,母親出身於“天津八大家”

燕京大學是司徒雷登先生一手創辦的。1929年這所學校正式在中國立案,遵照中國政府的章程分設了文、理、法三學院,在文學院中正式設立了音樂系。

正如燕京大學的校訓別具一格:“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燕大音樂系的教學宗旨也別具一格:“幫助學生藉助音樂表現自己,並領導學生也去如此的幫助他人。”

它所設的專業課程涵蓋了西方專業音樂教育的所有基礎課程,包括表演類課程、作曲技術理論課程等。同時它在學程總則的第三點中明確提出:“發揚中國固有音樂之美點,而用西洋音樂之技巧。”它最早開設出中國音樂史課,並鼓勵學生進行中國化風格作品的創作。

白紙黑字,對此是有明文規定的:“主修鋼琴或唱歌之學生,於第四年級時應舉行公開演奏一次,以代替論文。演奏時間至少須一小時;演奏之節目中,應有一部分關於中國樂曲之創作。” 。

我查到了有關母親的一份節目單:1939年5月8日晚8點在貝公樓禮堂舉行的音樂會上,母親演奏了布拉姆斯的《g小調狂想曲》。彈這首曲子是有一定技術難度的。燕大音樂系對學生的基本功要求嚴格,同時要求把握多種類型的曲目,包括從巴羅克到浪漫主義晚期代表作曲家的作品。

而另一份資料記載:“主修鋼琴的劉金定(畢業於1939年)和韓德常(畢業於1940年)在畢業音樂會上也都演奏過她們自己創作或改編的作品,其中韓德常的畢業創作還包括她改編的鋼琴與管絃樂隊幻想曲《陽關三疊》” 。

母親的好朋友劉金定,生於美國舊金山的一個華僑家庭,1932年隨父母寓居天津, 1935年考入燕京大學音樂系,1939年從燕京畢業後迴天津中西女中擔任音樂教師,同時家庭私人授課。劉詩昆三歲時就被父親送到她的門下,開始學習鋼琴。著名學者資中筠的鋼琴啟蒙老師也是劉金定。

燕大音樂系歷任教師39人,包括專任和兼任的,專任的多為外籍教師。從1927至1952年(其中1941年12月至1945年9月燕京大學被迫關門)共培養了主修生95名,僅與母親前後屆的畢業生就有劉金定、池元元、茅愛立、常亞春、唐傳禮、彭青、沈湘等。

燕京大學鼓勵跨院選課,副修音樂的沒在統計範圍之內。其實很多燕大畢業生受惠於燕園的音樂氛圍:學生音樂會、師生音樂討論會、校外音樂家講座、燕大歌詠團與管絃樂隊的排演活動、留聲機音樂會等等,還有聖誕節的大合唱“彌撒亞”,他們都終生難忘。

[轉載]老照片中的母親(下)

燕大音樂系主任範天祥和他的夫人,一對美國夫妻,虔誠的基督教徒,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末期即投身於燕京大學的音樂教育。他們熱愛中國文化,不僅自己用中國名字,在中國出生的三子一女,也都起了中國名字:範燕生、範雷登、梅範瑟僩、梅範澤民。直到朝鮮戰爭爆發,外國人士相繼離境,他們一家才在1951年4月依依不捨地離開北京返抵紐約。

1975年10月1日範天祥博士於俄亥俄州德拉威市逝世,享壽八十歲。三年後,在一個簡單而莊嚴的儀式中,範氏遺屬把他們從中國帶回來的約600件中國樂器和其他珍貴的文物送給俄州立大學圖書館。其條件是以範氏夫婦的名義指定在該校的文學院(College of the Arts)或人文學院(College of Humanities)設立一位專門研究中國文學與文化的教授席。

範天祥夫婦都是母親的老師。我記得小時候看母親的相冊,有不少張她在燕京大學求學時的照片,其中就有和兩位老師的合影。當時我曾經困惑,總把“範天祥”這個地道的中國名字,和一個標準的老外形象對不上號。

後來燕京大學校友會出版的紀念畫冊上,也收入了母親和劉金定彈琴、母親為歌者伴奏的相片。但家裡已經找不到一張。

母親的這張畢業照,也是從親戚那裡要到的。照片上母親的字跡清晰可見: 彤存 小姐姐 一九四O

彤:梅祖彤,母親的表妹,梅貽琦和韓詠華的二女兒。

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燕京大學被撤銷,音樂系併入了中央音樂學院。

三、

我的父親徐獻瑜(1910——2010)和母親大約相識於1939年底,據說初次見面就在南柳巷25號。那時父親從美國留學回來不久,受人之託,要把一份東西轉交給韓家。

父親1936到1938年在美國聖路易華盛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這所學校裡曾經還有一位中國留學生,正是母親的表哥李宏年,大姑媽韓俊華的長子。

韓俊華的婆家,也是天津八大家,茶葉李家。但這位公子李蓮普,字仰白(1879——1967),沒有什麼本事,一輩子屈居在太太孃家,就像入贅差不多。大姑看不起丈夫,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長子李宏年身上。

李宏年,字建藩(1904——1931),燕京大學生物學系畢業,曾任靜生生物調查所(即後來的“植物研究所”)研究員,後去美國華盛頓大學讀博士。但這位高材生在異國他鄉過得不爽,先是失戀,後來健康出了點狀況,更想不開,在校園一片林子裡自殺了。遺物放在華盛頓大學多年,一直到父親去了那裡。

父親來此校是特意拜匈籍著名數學家塞戈(G.Szeg )為師的。兩年以後 ,父親出色的完成了博士論文,成為華盛頓大學第一個獲博士銜的中國留學生。1939年8月回國時,帶回了李宏年的遺物,第一次邁進了韓宅的高門檻,認識了韓家的大小姐。

1940年,湖光塔影的燕園,父親與母親開始相戀。應該是父親追母親。當時父親已經在燕京大學數學系任教,母親正在準備畢業音樂會。父親的學生李歐後來在回憶文章中說,他們提著漿糊桶,到處賣力地給徐先生的女朋友韓德常的音樂會刷海報,而這海報是他們自己設計、義務做的。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燕京大學被迫關門。父親先後到中國大學、北平輔仁大學任教,那時母親也在慕貞女子中學教音樂。據說,父親在輔仁大學教物理的時候,王光美在那裡讀書,曾經追著要看看和“韓家美人”談戀愛的徐先生。

王光美的三嫂嚴仁英(1913——),出生於天津西北城角嚴翰林衚衕內一個名門望族。她的祖父是被稱為“南開校父”的嚴修,字範孫(1860—— 1929)。 韓家自母親的祖父輩就與嚴家是世交,結為通家之好。初時,韓家家境困難,曾向嚴家借房子住,一住就是十幾年。母親的幾個姑姑均在在嚴氏私學讀書,五姑韓詠華還在嚴氏蒙養院當過老師,教過嚴仁英。王光美想必從三嫂處得到信息,方有如此淘氣的一舉。

看這個大戶人家多顯赫,母親出身於“天津八大家”

父親母親1944年結婚,舉行的是西式婚禮。我記得小時候翻看相冊,光這場婚禮就拍了許多照片,各種角度的、各個場面的、各位來賓的。當時我最愛看的是婚禮上的兩個小花童。但這些照片母親都沒有保留,只有這張在照相館拍攝的標準照,嵌在一個精緻的鏡框裡,一直掛在父母臥室的牆上。

據說,這張照片寄到父親上海的家中,引起奶奶的不安:新娘是漂亮,但個子怎麼這樣高啊?因為父親身高超過一米八,這張照片中母親只比他低半個頭。父親告訴她,新娘腳下墊高了。奶奶方才釋懷。

看這個大戶人家多顯赫,母親出身於“天津八大家”

1948年的秋天,清華園內。在五姑父梅貽琦家居住的甲府壹號,母親家族留下了最後一張全家福。

這一年冬天。國共兩黨對決,北平兵臨城下。

走還是留?韓氏家族各位的人生之路在這裡大轉彎。

梅家走了:五姑韓詠華(2排左2)、五姑父梅貽琦(後排右4)以及他們的女兒梅祖彬(後排左6)、梅祖彤(後排左4)、梅祖杉(前排左3),兒子梅祖彥先後離開中國。只有小女兒梅祖芬沒有走成,留下了。

1948年12月,梅貽琦搭乘國民黨的飛機南下。國民黨政府再三邀請他入閣,梅貽琦維持了一貫的中間立場,他對新聞記者談話說:“不出來對南方朋友過意不去;來了就做官,對北方朋友不能交代。”所以始終婉謝。他以參加聯合國教科文會議為由飛赴巴黎,後輾轉來到美國紐約,在那裡一直住到1955年。五姑韓詠華帶著女兒1948年10月就先到了香港,然後轉到美國。

七姑韓權華((2排左1)、七姑父衛立煌也走了。他們是非走不可的,衛立煌被蔣介石任命為東北剿總司令,因兵敗遼瀋撤職查辦。蔣介石對他戒心很大,一直祕密監視他的動向。1948年12月衛立煌包了一架陳納德民航隊的飛機飛離北平。此後一路和國民黨特務捉迷藏:上海、廣州、南京,直到1949年陰曆年初三,衛立煌和韓權華在上海登上英國輪船才逃脫羅網抵達香港,在香港寓居6年。

李家:大姑韓俊華(2排左6)、大姑父李連普(2排左7)以及他們的兒子李瑞年(前排左1)、兒媳廖先莊(前排左2)沒有離開南柳巷老宅。而他們原來旅居法國的女兒李惠年(前排蹲右1)、女婿汪德昭(後排右3)攜子汪華(前排蹲左4), 1949年春天重新返回了巴黎。

傅家:四姑韓昇華(2排左3)、四姑父傅銅和他們的四女二子(照片上只有三女兒傅愫冬後排左3),也沒有離開北京。傅宅位於北京西城區宮門口西三條2號,也有一個花木繁茂的四合院。

鄺家:六姑韓恂華(2排右1)在這次聚會時,興頭最高,把四個孩子都帶來了,照片上坐在前排地上的,他家佔了一半:鄺宇寬(前排蹲右3)、鄺宇平(前排蹲左1)、鄺宇中(前排蹲左2)、鄺宇正(前排蹲左3)。鄺家也沒有走,雖然鄺宇平1949年初曾經被帶到廣州,準備安排他赴美留學,但最終他還是選擇留下來。

作為韓家第三代,我有幸在這個歷史性時刻留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我被外婆抱著,照了個側面,頭髮上彆著一個小卡子(2排左3與左4之間)。

當時我家住在燕東園,這個由22棟美式別墅小樓組成的住宅區,位於燕京大學和清華大學之間,遠近圍城的炮火時時可聞。母親的親戚,尤其五姑梅家、七姑衛家都準備遷居國外,父親的一些老友也有類似的打算。眾人臨行前詢問過父母親的動向。父親搖頭,認為沒有這個必要,他說,他不想逃難。

他把母親和三歲的我以及襁褓中的妹妹,送進城裡六姑鄺家,他一個人留在燕東園的家裡,天天面對著圍棋盤,舉著棋譜,落子打譜,靜等解放。北平和平解放的第三天,母親就帶著我和妹妹從城裡匆匆出發,找不到汽車,僱了兩輛洋車,母親抱著妹妹坐一輛,我和一堆行李坐一輛,一路飛奔回家。

母親家族最後這張全家福,作為歷史資料非常珍貴。可惜,我沒有看到過原件,至今見到的都經過多次翻拍,光影、反差效果變異。在尋找原件的過程中,我發現母親家族凡是留在國內的,文革中無一例外,都有過被抄家或者自毀文物 的經歷,老照片已經所剩無幾。

看這個大戶人家多顯赫,母親出身於“天津八大家”

這是母親和自己孃家人的合影。

出自照相館的作品。據推測拍攝時間應是1950年。從衣著看,或者春季或者秋季。

我終於可用自己的身份和口吻,介紹這張照片中的親屬長輩,因為我也忝列其中,那個梳偏分發型的小女孩就是我。

端坐正中的兩位。從左起:左1外婆高珍,左2外公韓誦裳。

後排站立的八位,從左起:左1表姐韓達明(大舅的女兒)、左2二舅韓德剛、左3母親韓德常、左4 父親徐獻瑜、左5大舅韓德章、左6大舅媽方詩云、左7三舅韓德揚、左8阿姨韓德莊。

母親大約十歲的時候,外公續絃,新進門的外婆高珍(字浣薇1896—— 2001)也是天津人。婚後她跟著任中國銀行分行經理的外公,先大連,後哈爾濱,1931年才回到北平。1938年母親的祖父去世,祖母卞氏不再主掌家務,外婆成了韓家大宅門新的女主人。她裡裡外外,處置得一絲不亂。尤其與五個姑奶奶斡旋,禮數週全,辦事周到,姑嫂之間相處,一直和和睦睦。

老輩的人評價外婆:處變不驚,不言自威。

大舅僅比外婆小十歲,但非常尊敬她,總是尊稱:娘。

母親出嫁的時候,時局很亂,經濟凋敝,但外婆盡力打理,陪嫁了好多漂亮的旗袍,她說:不是自己生的女兒,要做得更好。

外婆為韓家生了二子一女。二舅韓德剛和阿姨韓德莊是龍鳳胎。但兩人脾氣秉性大不同。據說從小照相的時候,兩人就是背靠背。

二舅不喜熱鬧,外冷內秀,對人總是淡淡的,和我父親卻一見如故。在輔仁大學讀書時,他不回南柳巷,中午到姐姐、姐夫家吃飯。後來他到北京大學化學系教書,就更方便了。只要有空,就來我們家,給我們幾個小孩講福爾摩斯。我後來再看原書,總覺得沒有二舅講得出神入化。

阿姨韓德莊(1926_1980)畢業於燕京大學。在校時就加入了北平地下黨。1953年她有一個機會進中南海鄧穎超處協助工作。周恩來總理和鄧大姐很快就知道了她是韓家的女兒。周總理欣慰地說“韓家的姐妹也出來了”。

韓德莊在文化革命中,曾寫過一份材料說明這段情況,所留的底稿文字如下:

“1953年我第一次到鄧大姐處,幫助清理檔案時,鄧大姐曾告訴我,她和我母親高珍、姑母韓詠華、韓恂華、韓權華在天津女子師範時是同學,抗戰時期和我的姑父衛立煌、梅貽琦都打過交道。

1954年初,在一次週末晚會上,總理告訴我說,衛立煌想回國,我七姑韓權華還有些顧慮,問我還有哪個姑姑在北京可以幫助做些工作時,我答,六姑韓恂華在。後來總理和鄧大姐約我六姑吃飯,要她動員七姑回國。當時總理向我們介紹了衛立煌在抗戰時期和我黨的關係,並說在東北時衛想起義,因為國民黨看得很嚴,未能和我黨取得聯繫,回南京就被蔣介石軟禁起來,南京解放時他逃到香港,打算搞第三條路線沒有成功。1949年建國時他曾給毛主席拍過一封賀電,現在他要回國,叫六姑寫信解除七姑的顧慮。六姑的信尚未發出,衛立煌和七姑已動身回國了。1954年春,衛立煌和七姑回到北京後,總理和鄧大姐招待他們,當時我在鄧大姐處幫助工作,也叫我參加了。”

韓德莊1970年代患乳腺癌,1980年病逝。在與疾病鬥爭的時候,她收到過鄧穎超口述由祕書代筆的慰問信,落款是“想念你的 你想念的大姐”。

三舅韓德揚(1928——2000) 畢業於南開大學經濟系。他是母親孃家最活躍的一個,年齡最小,也最得寵。他酷愛汽車,十幾歲時就學會了開車。衛立煌的專車他也敢開。1948年暑假,他就開著衛立煌的大道奇,長驅直入燕京大學,從國民黨對進步學生的大圍捕中,把姐姐的朋友、中共地下黨學生黨員援救出來。

三舅個兒高,很帥氣 ,長袖善舞,被稱為韓家後代唯一繼承了祖上商業基因的。但他的才幹1980年代後才得以發揮。他到香港定居,最後做到了麥當勞中國地區總裁。

不過,外婆心裡最在意的,還是三舅到香港以後,買了新車,陸續開上了寶馬、奔馳。她說:德揚這輩子總算過足車癮了。

回到照片上,男士們都著西裝打領帶,女士們一襲合身素雅的旗袍。

尊嚴體面。溫馨祥和。

這是母親家最後一次在照相館裡拍攝全家福的正裝標準像。

以1950年為界,自此以後不再有。

(文圖來自華聲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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