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盧大畫

原創: 郝建文


郝建文 :毗盧大畫



毗盧寺坐落在石家莊市區西北的上京村東,其規模不大,但在我國藝術界和壁畫史上,卻有著非凡的影響力。上世紀80年代,毗盧寺壁畫摹本先後到國內外多地展出,引發社會各界強烈關注。

毗盧寺壁畫內容豐富,技藝精湛,堪稱明代繪畫的經典之作。至今,人們談論古代壁畫時,也經常會說到毗盧寺壁畫。可以說,它早已是燕趙大地上一張耀眼的文化名片了。

我第一次走進毗盧寺,是上世紀80年代初的一個春天,當時的我還不到20歲。

那是一個週末,我騎自行車回平山老家,路過毗盧寺時,特意從大橋上拐了進去。寺門緊閉,我用手輕輕敲了幾下,沒多久,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探出頭來,很疑惑地望著我。我掏出嶄新的工作證,雙手遞給他說:“我喜歡美術,想看看裡面的壁畫。”

他把門打開並告訴我,石家莊市群藝館的同志正在做後殿壁畫臨摹,今天休息,沒有來畫。我跟著他來到後殿,推開殿門,迎面便是三尊佛像,因光線很暗,大殿牆壁上的壁畫看不太清楚。當眼睛適應了寺內幽暗的光線時,那些壁畫好像突然“脫壁而出”了,我瞬間驚呆在那裡,實在想不出那些生動的人物造型,靈動的線條和典雅的色彩,古人是怎麼構思出來,又怎麼描繪上去的。


郝建文 :毗盧大畫


之後,我曾多次陪著藝術界的老師和同行觀摩毗盧寺壁畫。2013年春天,也曾陪同中國美協副主席、著名畫家何家英先生到毗盧寺參觀。每一次去我都會有新的收穫和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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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盧殿前有兩棵千年古柏,它們見證了毗盧寺的興衰,目睹了那些繪製壁畫的畫師忙碌的身影,至今依然生機勃勃。每次凝望著古柏,我都肅然起敬。隨著一次次地走近毗盧寺,我對這座寺院和壁畫的瞭解也漸漸多了起來。

毗盧寺始建於唐天寶年間(742-756年),現存古建築只有釋迦殿和毗盧殿(天王殿在1959年加寬石津渠時被拆除了)。鐘樓、鼓樓是三十年前在原址按原貌重建的。據毗盧殿重修碑記和題刻可知,毗盧寺在宋、金、元、明、清時期都曾重修過。其中,大規模重修有兩次。一次是元至正二年(1342年),一次是明弘治八年(1495年)至嘉靖十四年(1535年)。第二次歷經四十載,重修後的毗盧寺雕樑畫棟、殿宇莊嚴,是最興盛的時期。現在,我們看到的毗盧殿(後殿)壁畫,也就是人們所說的毗盧寺壁畫,應該就是在第二次修繕時繪製的。

釋迦殿壁畫繪佛本生故事,壁畫面積約83平方米。據碑刻和題記可知,釋迦殿壁畫繪製於明正德十二年(1517年)至嘉靖十四年(1535年)間。後於明萬曆十八年(1590年)、清乾隆十七年(1752年)和道光六年(1826年)還有重繪、補繪。

在大殿東壁上部,有內層壁畫裸露,繪的是黑色邊框,感覺和後殿壁畫的邊框很相似,有可能和毗盧殿壁畫是同一時期同一批畫師繪製的。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釋迦殿壁畫,當是後來重繪補繪的。

毗盧殿為正殿,俗稱五花八角殿。建在一米高的月臺上,前後有抱廈,平面呈十字形。殿內供奉泥塑毗盧佛一尊,旁有明代石佛兩尊,殿內滿繪壁畫,面積120多平方米,內容為水陸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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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陸畫是舉辦水陸法會(又稱為“水陸道場”)時懸掛用的,山西右玉縣寶寧寺明代水陸畫,可作為其典型代表。後來,也有直接將水陸畫繪於牆壁上的,毗盧寺壁畫便是後者。此外,山西稷山青龍寺繪有元代水陸畫,渾源永安寺繪有明代水陸畫,河北懷安昭化寺繪有明代水陸畫。

毗盧殿壁畫依榜題,分為122組。諸神上下分為三層,下層神像為整身,高約一米。中上層神像依次減小,多為大半身,高約半米。每組人物三五成群,用祥雲連接、分割。人物有儒釋道三教各類人物等500多個。佛教人物主要分佈在北壁;道教人物主要分佈在東、西兩壁;儒教人物主要分佈在南壁。

從整個大殿壁畫的佈局和藝術效果來看,應該是由當時一流的畫師為它專門設計,量身定做的。從畫面上極少能看到起稿線的情況分析,壁畫是依據繪製好的原大粉本完成的。其佈局合理、主次分明,人物安排井然有序,各組壁畫用祥雲相襯托,相連接,相分隔,既使整個畫面更顯生動,又增加了神祕感。人物比例適度,形象組合得體,反映了畫師嫻熟的繪畫技藝。

不難看出,毗盧寺壁畫中的每個場景、每個細節都是經過反覆推敲,才最終確定的。在壁畫繪製過程中,畫師們的用線靈活多變,起伏輕重間盡顯功力,生動自然,頗有“吳帶當風”之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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馳名中外的北京明代法海寺,是皇家寺院,那些壁畫主要是由宮廷畫師繪製完成的,是典型的工筆重彩畫。線條極為細密工整,設色華麗,貼金、描金兼用,所繪人物形象惟妙惟肖,洋溢著皇家氣息,是不可多得的古代壁畫藝術珍品。但是,毗盧寺壁畫和它相比,畫風明顯不同,線條有寫意性,人物更顯生動,更有活力,感覺更接地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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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盧寺壁畫色彩以硃砂、石綠為主,和諧典雅。由於主要使用的是礦物質顏料,所以,雖然歷經數百年,但色彩依然鮮豔。畫師的表現手法多樣,如壁畫中的金屬部位,用瀝粉貼金的工藝來表現,呈現出良好的質感,整個壁畫看上去富麗堂皇。施色十分靈活,暈染和平塗結合。暈染的部位看上去很是透亮,展現出極強的立體感、質感和量感,有凹凸變化;平塗的部位看上去則很厚重,但並不呆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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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觀察,畫師不是完全沿著輪廓內側一絲不差地進行塗色的,有的顏色邊緣距內輪廓線還有一定的距離,顯得很靈動。尤其當觀者站在一定的距離觀看時,線條與顏色之間,像用淡色復勾似的,煞是提神。壁畫中面部、手等“有皮膚”的部位,復勾均採用赭石色,和暈染的顏色相當和諧。

毗盧寺壁畫最精妙處,便是每幅畫都有自己的特色,每幅畫都栩栩如生、妙“意”橫生。

東壁北側下部的《南極長生大帝》(也就是後來民間流行的老壽星)極見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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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極長生大帝目視前方,一手握行爐,一手伸向紅盒子取物。手持紅盒的侍者,一手託盒,一手將盒蓋打開,側身、低目,眼睛畢恭畢敬盯著南極長生大帝取物的手。旁邊的三位侍從,形體矮小(古代畫師慣用的手法,是為反襯主要人物形象的高大),表情莊重。寶幡杆上端向前傾斜,飄帶向後飛揚,再加上背景中卷舒的彩雲,使畫面產生了很強動感。

我曾在現場做臨摹拓稿,有機會細細揣摩古代畫師的用心和運筆,收穫頗豐。我為古人在細節上的刻畫功力驚歎不已。這幅畫用“細緻入微”評價,最合適不過。人物毛髮輕入輕出,有“毛根出肉”之感,線條有粗細虛實變化,再輔以淡墨暈染,顯得更加真實自然。瀝粉的線條很挺拔,不粗不細,和那些墨線巧妙融為一體。紅袍寬袖和領口上的花邊,也十分精緻,黑背景前那些花朵、小綠葉,局部都用白色提邊,能在逆光情況下產生輪廓光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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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極長生大帝身上的花紋處理得極為用心,那些白色圓點組成的圓圈,更有獨特味道,當是先用紅色把圓圈畫出來,再在上面點上白點。這樣一來,和那些白色條狀的花紋相比,更加醒目,畫面便又多了一個層次。紅袍衣紋,畫師在著色時沒有刻意去留,僅是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硃砂色,使得那些線條並不突兀,顏色和諧,面面整體感很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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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壁東側的《玉皇大帝》,構圖十分別致。

畫中玉皇大帝的面部刻畫非常細膩,鬍鬚、眉毛、睫毛,根根畢現,長鬚粗細相間,勾勒後再做暈染。面部和手先用淡墨勾勒,暈染後再用赭石復勾,有一定的立體感和質感,形象生動鮮活。頭光用重墨勾勒,頭光內、外的雲紋處理手法不同。外面的暈染多,色彩鮮豔一些,立體感也強一些;裡面的幾乎看不到暈染痕跡,沒有刻意去表現。最後,用白色沿著頭光內輪廓復勾,使頭光的“光”感更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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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袍僅施有淡淡的黃色,似乎看不到暈染,衣紋的穿插結構合理,充分體現了長袍的立體感。其身旁傾斜的團扇和寶扇以及寶扇上的飄帶,表現了畫面的動感,反襯了玉皇大帝神態的莊嚴。

位於南壁西側的壁畫《炎天暑熱》簡直是畫“活”了。每次看到這個畫面,我似乎總能感受到壁畫中的人物渾身冒汗的感覺。去年6月下旬的一個週末,我在攝影室拍攝文物,大汗淋漓時突然想到這幅畫,敲了“地球並非才變暖,古人也曾受煎熬”兩句,配上壁畫照片,發到朋友圈。很快,一位在繪畫領域造詣頗深的朋友在下邊留言,“畫得真好,感覺頭髮都像出汗了……尤其那個沒有束髮的,真是熱到‘爆’,畫面感覺太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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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創造了這麼精美生動、令人驚歎的壁畫呢?

歷史上有許多著名畫家,如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顧愷之、陸探微、楊子華,唐代的閻立本、吳道子、王維、韓幹、周昉,五代的周文矩、張圖,宋代的高益、高文進、武宗元等人都曾揮毫引翰,競技於寺觀粉壁之前。隨著以寫意為主的文人畫的出現,士大夫、文人畫家紛紛不屑於壁畫的創作,逐漸退出了這一舞臺。到了宋代以後,寺觀壁畫多為民間畫師所繪,毗盧寺壁畫便是由民間畫師繪製完成的。

明嘉靖十四年(1535年)毗盧寺重修碑文中明確記載鐵匠、泥水匠、木匠、畫匠姓名。其中,畫匠有(真定府)王淮、張保、何安、宋太。在已有文獻中基本找不到這些畫師的資料,更不知道他們師從何人,有著怎樣的人生經歷。

不過,想來,能有如此高超、嫻熟的繪畫技藝,天分不可少,後天的努力肯定也不可少,他們一定畫過很多寺廟壁畫,下過很多苦功夫。或許,毗盧寺壁畫是他們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作品吧。

近500年滄桑歲月,自然或人為的損壞,使得壁畫也出現了諸多問題。比如,北壁西側那尊形態優美的摩利支天菩薩,30年前,它的畫面完整且色彩鮮豔,而現在,牆皮脫落、壁畫褪色,人物形象殘缺不全,讓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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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瞭解,早在1947年,土改工作隊就對毗盧寺壁畫進行了保護,使其沒有遭到破壞。1954年3月,河北省人民政府將毗盧寺列入保護對象;1956年,河北省人民委員會將毗盧寺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1982年,河北省人民政府重新公佈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毗盧寺仍在其中;1996年,毗盧寺被國務院公佈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記得十幾年前,我曾陪著國家文物局科技專家組陸壽麟先生到毗盧寺參觀,他看到壁畫酥鹼和起甲,很著急,說應該儘早做方案上報,儘快做壁畫保護。近年來,石家莊市毗盧寺博物院為壁畫保護做了很多努力,邀請敦煌研究院做了毗盧寺壁畫數字採集及病害的檢測和分析,制定壁畫保護方案,對壁畫進行了科學保護工作。壁畫數字採集工程是為了搶救性保護,因為壁畫受環境、氣候、溫度影響大,而壁畫數字化則可以原汁原味地保存壁畫的原始素材,越早數字化,資料保存就越詳實。毗盧寺博物院專門請來國內最權威的敦煌研究院數字中心的工作人員對壁畫進行全方位、高精度的信息攝影採集,再拼接處理成整幅的全景圖像,達到1∶1的比例精確體現壁畫原貌。

文物保護不是仿古重修,而是本著“修舊如舊”的原則,儘可能地使其恢復原貌,絕不人為地去補充上色。毗盧寺壁畫的修復保護過程中也充分注意到了這一點。在壁畫保護期間,我曾多次去現場觀摩,看著壁畫修復人員仔細認真地去除壁畫上鳥蟲糞便等附著物,對酥鹼、起甲壁畫進行加固,對脫落部位進行修補。保護修復後的壁畫,線條色彩都更清晰,整座毗盧寺又重新煥發了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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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認,壁畫終有壽命,也許有一天會化為泥土。但是,如何保護好壁畫,延長它的壽命,讓我們的子孫後代儘可能看到它的真容,是我們每個文物工作者的神聖使命。

圖片由石家莊市毗盧寺博物院提供,在此深表感謝。

此文曾在《河北日報》2018年7月6日發表,略加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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