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油翁與狀元郎

在語文教科書裡面,有一篇古文叫《賣油翁》,講的是在北宋年間,陳堯諮善於射箭,曾經有一次,他在家裡射箭的場地射箭,有個賣油的老翁放下擔子,站在那裡斜著眼睛看著他,很久都沒有離開。賣油的老頭看他射十箭中了八九支,但只是微微點點頭。陳堯諮不服氣,責問那賣油翁:“你也懂射箭嗎?我的箭法不好嗎?”賣油翁說:“你就是手法熟練罷了”,陳堯諮不服,結果賣油翁專治各種不服,拿出一個葫蘆放在地上,把一枚銅錢蓋在葫蘆口上,慢慢地用油杓舀油注入葫蘆裡,油從錢孔注入而錢卻沒有溼。並說:”我也沒有別的奧妙,只不過是手熟練罷了。”陳堯諮笑著將他送走了。

賣油翁與狀元郎

這則故事的真實性很高,因為它是歐陽修記載的,作為和陳堯諮幾乎同時代人,他的記載應該是可信的。故事裡的賣油翁,通過給陳堯諮展示精湛的倒油技術,側面告訴陳堯諮不要自傲,故事的結尾,賣油翁被陳堯諮笑著送走了,那麼陳堯諮真的接受了賣油翁的教育,變得謙虛謹慎了嗎?我們來看一下。

我們首先說一下陳堯諮這個人,在他那個時代,他絕對是眾多讀書人的偶像,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他是狀元(宋真宗鹹平三年)。不光他是狀元,他的大哥陳堯叟在他之前也考中了狀元,而且是連中三元(鄉試、會試、殿試均第一),他的二哥陳堯佐差一點,但也是進士,一門三進士,在當時傳為佳話。

陳堯諮不僅文章做得好,射箭的本領也是獨步天下的(據傳外號“小由基”,養由基,戰國時期楚國人,善射,成語“百發百中、百步穿楊”的主人公。),如今被一個賣油翁教育了一頓,雖然是笑著把老人家送走的,但心裡其實並不服氣,《宋史·陳堯諮傳》(下面引文不特別說明均出自本人傳記)中說他的性格是“性剛戾”,就是寧折不彎且脾氣暴躁的那種,並且『嘗以錢為的,一發貫其中』。一箭射進錢眼,看他如此跟錢過不去,想來是賣油翁對他的影響很深。很可能在以後的射箭訓練中加入了射銅錢項目。(這裡筆者並不是胡亂猜測,《宋史·陳堯諮傳》中並無賣油翁的情節,卻特別提到了射銅錢眼這件事,結合歐陽修的記載,筆者認為這兩件事很可能有因果關係。)其實,陳堯諮同學以前是個好孩紙,『諮於兄弟中最為少文,然以氣節自任』,有氣節,有義氣。後來怎麼變得“性剛戾”了呢?而且從他的傳記看,他這個性格保持到了他生命的終點。在筆者看來,一切源於他做的一件錯事。我們從頭說起。

陳堯諮剛考上狀元那會,被授予將作監丞,並通判濟州。這裡要稍微解釋一下,他為什麼一下子被授予兩個職務,是因為他考得好嗎?情況並非如此,這是由宋朝特殊的官制決定的。宋朝任官制度,有官、職、差遣之別。官,指的是俸祿等級的寄祿官,通俗點說,就是按哪個品級發工資,職,指館職、貼職,為一種加官。北宋前期,史館、昭文館、集賢院、祕閣置直館、直院、直閣、修撰、檢討、校理、校勘等職,通稱館職。一般由文學之士考選授職。差遣,就是實際職務,皇帝派你乾的事就在這個職務中。譬如知州、通判、知縣等,皆屬差遣。此時的陳堯諮,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字輩,只有“官”和“差遣”,沒有“職”,到濟州當通判去了。

不過皇帝比較賞識他,沒多久,他就有了新職務。召為祕書省著作郎、直史館、判三司度支勾院。所謂的三司勾院,是官署名,或稱三司都勾院,為三司(度支、戶部、鹽鐵)所屬機構,掌審核各地上報三司的錢糧百物出納賬籍。主官為勾院判官,其下有勾覆官。也就是說,三司勾院相當於財政部,在宋代,三司的最高長官三司使也被稱為“計相”,現在他是判三司度支勾院,也就是說他相當於財政部度支司的司長。至於“直史館”,則是館職之一,任職一至二年,然後委以重任,並可超遷官階。後亦作為特恩加授外任官。所以自此開始,我們的陳學霸終於是官,職,差遣俱全了。

後來由於工作出色,陳堯諮又升為右正言、知制誥,變成了可以給皇帝提意見的言官和給皇帝起草政令文書的祕書,眼看著仕途一片大好,然而,他的好運氣因為一件事情戛然而止。

他在三司工作時的老上司,三司使,也就是“計相”劉師道的弟弟劉幾道要考進士,而恰好這一次的主考官是陳堯諮,陳堯諮也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估計是和劉師道的私交很好,“氣節”發作了,幫助劉師道的弟弟劉幾道作弊,雖然卷子姓名是密封的,但他讓劉幾道在卷子中寫下了特殊的字句作為標識,憑此錄取了劉幾道。但很不幸,東窗事發了,作弊的考生劉幾道被終身禁止考進士,他哥哥劉師道被降職為忠武軍行軍司馬,而陳堯諮被打發去做單州團練使。『三司使劉師道以弟幾道舉進士,屬考官陳堯諮,時已糊名考校,乃於卷中為識號,遂擢第。已而事洩,詔幾道落籍,永不預舉。師道責忠武軍行軍司馬,堯諮責單州團練使。』(宋史·劉師道傳)

三個人都比較慘。不過宋朝的皇帝還是比較有人情味的,陳堯諮和劉師道後來還是得到重用,就是劉幾道,在他哥哥劉師道去世後,還是被特招擔任試祕書省校書郎。『(大中祥符七年六月)師道暴病卒,年五十四,錄幾道為試祕書省校書郎。』(宋史·劉師道傳)

陳堯諮此後長期輾轉各地擔任地方官,結果『數被挫,忽忽不自樂。』反正是很不爽啦,由此造成他性格剛戾,這不,在他知永興軍時(做永興軍路的長官,永興軍路北宋行政區劃名,治所在今西安市,下轄四府,十五州,五軍,九十縣),『豪侈不循法度,敞武庫,建視草堂,開三門,築甬道,出入列禁兵自衛。用刑慘急,數有仗死者。』建房子,築甬道連寫武庫,對犯錯的人用刑很重,很多人被打死。還有個叫樂黃目的轉運使不知怎麼得罪了他,經常被“氣凌”,本著惹不起躲得起的選擇,樂黃目要求調走,結果樂黃目沒走,陳堯諮被調走了,『徙堯諮知河南府』,他前腳走,後腳就有人把他在長安做的那些事揭發出來,又被降職去鄧州。也不知道這事跟樂黃目有沒有關係。

陳堯諮已經夠倒黴的了,一般來說,人倒黴的時候希望別人拉他一把,你還別說,真有人伸出了手,輕輕一……“推”,讓他又朝倒黴飛了一會兒。這個人就是他的親大哥陳堯叟。這個真是狗血的劇情,事情的經過是這樣滴。某次陳堯叟覲見皇帝,皇帝想陳堯諮了,問陳堯叟其近況如何,結果陳堯叟說“我弟弟不知道這一切是皇上您在保護他,只是覺得是有小人在進讒言導致他現在的處境。”皇帝應該很生氣,專門下了個詔書責備陳堯諮,說沒有人進讒言,一切錯誤都在你自己。陳堯諮嚇得連忙謝罪。『堯叟進見,帝問之,對曰:“堯諮豈知上恩所以保佑者,自謂遭讒以至此爾!帝賜詔條其事切責,(陳堯諮)乃皇恐稱謝。』看到這裡,筆者對陳堯諮默哀三分鐘,這是親大哥嗎,這是那個連中三元的親大哥嗎?按照正常邏輯,如果這個時候想幫弟弟一把,那麼只需要說“我弟弟知道皇上有意保全他,所以雖然受了處分,但心裡充滿了對您的感激之情,如同滔滔江水,連綿不絕”。這樣說既保全了弟弟,又讓皇帝聽了十分受用,雖然有拍馬屁的嫌疑,但有這麼好的救兄弟的機會,適當發揮一下也是應該的。但這時陳堯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說了上面那番話,平心而論,這是實話,因為基本上沒有人在被貶後有如此高的覺悟,但這樣實話實說,不僅是對弟弟落井下石,還順帶涮了皇帝一把,一般臣子都要說“皇上聖明”,但從陳堯叟口中,他弟弟認為是皇帝聽信讒言才導致自己被貶。那這簡直是在打皇帝的臉,本來人家是向堯舜看齊,這麼一整,不成昏君了。所以皇帝才急著下詔書對陳堯諮在任上做的錯事進行逐條批判,批評陳堯諮是次要的,主要是向大家澄清他是聖明的,陳堯諮自己是罪有應得。這裡筆者私下猜測他們兄弟之間可能感情不好,否則只能解釋為陳堯叟秉公辦事了。

賣油翁與狀元郎

陳堯諮鬱悶的繼續在地方上兜兜轉轉,中間雖然有幾次短暫的回到京城,但不久又被下放到地方去了。他的脾氣一直沒改,在最後一次知天雄軍時(他本人也在此次任上去世),『…然須索煩擾,多暴怒,列軍士持大梃(棍棒)侍前,吏民語不中意,立至困僕。』,對他的脾氣,筆者套用一句廣告詞:“還是原來的配方,還是原來的味道”。

陳堯諮雖然脾氣不好,但還是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的。比如在前面知永興軍時,疏導了龍首渠,使長安的飲用水質得到了改善,在知天雄軍時,由於那是邊境地區,且長期與契丹修好,城池和戰具都年久失修了,陳堯諮把這些都整修好了。以安國軍節度觀察留後知鄆州時,又做了水利疏導工程。

陳堯諮去世也頗具傳奇色彩,『所居棟摧,大星霣於庭,散為白氣。已而卒』,貌似是天上掉下來一顆小隕石把房子砸壞了,然後他就去世了。死後贈太尉,諡號康肅。

作為一名狀元,陳堯諮的一生還是可圈可點的,畢竟在歷史上他的狀元同行那麼多,能做出一番事業的也沒有幾個(現在的高考狀元也是如此),更難能可貴的是他的射箭本領是當時一絕,如果考射箭狀元估計也非他莫屬。

本文最後再回到賣油翁說的那句話“我亦無他,唯手熟爾”。這是賣油翁告訴陳堯諮射箭技術和倒油技術是一樣的,只要勤加練習,就能達到很高的水平。這句話放在他那個時候是正確的,只要技術熟練,不論是賣油還是做狀元,都能過好各自的日子,但時移世易,現在如果還照搬這句話就不行了。現代社會飛速發展,各行各業都在不停的變化中,競爭激烈,就算是深耕一個行業,也要時時擁抱變化,如果光靠“手熟”,那麼遲早要被社會淘汰。

賣油翁與狀元郎

所以,筆者認為,在當今社會,這句話可以改為:“我亦無他,唯手熟且求變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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