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單車熱潮退去,“中國自行車第一鎮”不相信眼淚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王慶坨不相信眼淚

草根經濟的產業轉型升級之痛

在中國自行車產業版圖上,王慶坨鎮是一個無法忽視的存在。

這個距離市中心40公里的小鎮,隸屬於天津市武清區,常住人口不足4萬。去年,王慶坨鎮生產自行車1000餘萬輛,約佔全國同期總產量的1/7,號稱“中國自行車第一鎮”。

過去3年間,在共享單車的喧譁與騷動中,王慶坨被推上驚險刺激的“過山車”。從“訂單做不過來,不得不投資擴大產能”,到“庫存消化不了,貨款打官司都要不回來”,這些頗有生意頭腦的王慶坨人,轉眼成了共享單車盲目擴張的“接盤俠”。

然而,王慶坨自行車的產業生態,並非共享單車的浪湧所能擊潰。大批興起於前店後廠的家庭作坊,早已形成獨具特色的支柱產業,服務於龐大的中低端消費市場。

儘管如此,這個自行車產業小鎮所遭遇的困境,卻折射出草根經濟面向高質量發展的轉型升級之痛。

不僅有共享單車,還有環保政策

共享單車並非王慶坨的標準打開方式,卻給當地人上了一堂風險教育課。

“王慶坨沒生產過共享單車!”儘管副鎮長張明華在場,張桂生仍一臉警惕。

這位王慶坨鎮自行車行業管理中心主任,去年接待過十多撥記者,都是“衝共享單車來的”。這使他產生了媒體“只要一提共享單車,就拿王慶坨說事兒”的錯覺,乾脆甩出“一輛都沒生產過”的“硬話”,試圖岔開記者的話題。

王慶坨不僅生產共享單車,而且數量驚人。

在京滬高速以西,京環線從王慶坨鎮穿過。鎮中心沿路自行車門店眾多,幾乎都打著廠家直銷的廣告,生意看起來有點冷清。

記者走進“聚豐”自行車配件店,與店員小曹攀談起來。此前她在自行車廠打工,去年離職時,20多人的小廠,人走了一半還多。

“村裡過去20多家組裝廠和零部件廠,現在少了一半。”在鎮北尤張堡村村委會村幹部楊秀清回憶說。

老楊早年開過自行車廠,註冊了“舞芳”商標,每月能生產2000輛自行車。由於沒有生產許可證,經常被當成假冒偽劣產品。後來,他乾脆把廠房租給一家自行車組裝廠。

“這幾年,小黃車坑了王慶坨不少錢!”據楊秀清透露,過去幹自行車組裝的技工,每月工資六七千元,現在只有三四千元,連他自家廠房的租金價格,“這兩年都降了十來萬元。”

“2016年和2017年,王慶坨真是嗨了!”一些自嘲被單車公司“涮夠嗆”的廠家,只看到“餡餅一樣從天而降”的訂單,卻沒弄明白裡面的“彎彎繞兒”。有業內人士分析,要消化當地過剩產能,至少需要3年左右的時間。

武清區工信局副調研員劉亞宏統計,2016年,王慶坨有自行車及相關配件企業740家。如今熱潮退去,按張桂生的說法,鎮裡現有整車企業130多家,配套企業260家。

當年盲目投資擴產、資金鍊斷裂的企業,很多去年就已經倒閉了。瑞陽自行車老闆徐恩忠坦言,“我們北京的一個經銷商,過去每年能賣十幾萬輛,去年只賣出2000多輛。”他不由自主地感慨,共享單車改變了中國人的騎行習慣。

“3000多萬輛共享單車投放市場,可都是免費白騎啊!”長期為鳳凰牌自行車代工的曹禹,感慨整個行業進入低谷期,期望借力老品牌影響力活下來。

2017年,王慶坨鎮治理“散、亂、汙”,關閉了72家自行車企業。尤其電鍍烤漆生產環節,全部都關掉了。過去在本地烤漆,一輛車只需5元,現在送到河北要8元,還得先付款排隊等著。

“鐵車架離不開酸洗和電鍍。鋁合金、碳纖維車架可以不用,但現在這類車架只佔有三分之一。”對此,副鎮長張明華不無憂慮。天津市自行車協會理事長劉學權更為擔心,鎮上大多數企業都在工業園區外,前店後廠,現在想做環評都沒有資格。

然而,王慶坨自行車產業的競爭優勢,恰恰在於規模生產的成本控制。一旦失去這個低成本優勢,存活下來的企業也會更加焦慮。他們篤信“熬”過去就是春天,可能否活過冬天仍有不小的變數。

“我們爭取再建一個產業園,統一治理汙染排放。規劃早就報區裡了,還在等結果。”相對於產能過剩和債務糾紛等難題,張桂生更希望能緩解環保治理的壓力。

不光成本價格,還分劣幣良幣

“消費者首先比較的還是價格。”曹建芹指著一樓展廳五顏六色的童車說。

作為王慶坨鎮最大的童車企業,三合順總經理曹建芹感到市場壓力更多來自周邊同行。對自己產品質量的信心,並不能消除她的無奈和擔憂,“消費者既不關心自行車鋼管厚度,也不在意車漆是否環保,而是更在乎價格。”

多年來,“低質低價”是同業對王慶坨自行車的一貫評價。有人說,王慶坨是一面鏡子,會告訴你底線在哪裡,從成本控制上刺激行業發展;也有人說,沒有最低只有更低,只有“劣幣驅逐良幣”,圖便宜一定要去王慶坨,要品質必須遠離王慶坨。

王慶坨人並不否認,能做到今天的規模,靠的就是價格。

“突然的開放,實際並不突然,現在機會來了,可誰知道該幹什麼……”1994年,搖滾歌手崔健以一曲《紅旗下的蛋》為名,推出了自己最富激進性和叛逆性的專輯。

差不多也是這個時期,頭腦活絡的王慶坨人,選中了自行車行業——更為巧合的是,它也是一枚“‘紅旗’下的蛋”。

與天津自行車廠主打品牌“飛鴿”不同,距王慶坨20多公里的天津自行車二廠,生產便宜耐用的26型“紅旗”牌自行車。雖說名氣不及“飛鴿”響亮,卻素有諢名“不吃草的小毛驢”,以低於“飛鴿”近30元的價格走俏於農村市場。

當時,自行車出廠時並非整車,在百貨商場組裝後銷售。隨著國家統購統銷體制鬆動,部分自行車配件通過各種渠道流入市場。一些被列為二等品的零件,也開始從國營廠流出。

王慶坨人打起了自行車二廠的主意。有人從廠裡倒來零件,有人從車間請來師傅,開始最簡單、最原始的“攢車”,將生產組裝的自行車,銷售到華北、東北的農村市場。接下來,你家造車,我家做零件,逐漸形成一個以中小企業和手工作坊為主的自行車產業集群。

“我們全國跑市場,你賣200元,我就賣180元,客戶越來越多,很快滾動起來了。”已任期屆滿的王慶坨自行車商會會長張曰富,向記者還原當年的創業情景,“別人車架掙一塊錢,根本生存不了,我們卻能生存下去,慢慢就把對方打垮了。”

當年,王慶坨自行車曾流行過遠期支票,沒有本錢生意都能做;產業集群形成後,零件自採率高,一直在80%以上。上午接訂單,下午就配貨,可以做到零庫存。

天津自行車廠廠長魏剛回憶說,一次他去王慶坨,剛進村就聽見大喇叭喊:“各位村民們注意了,墨綠的架子500個,500個……”

最令張曰富驕傲的是,上世紀90年代,飛鴿等國營老廠難以為繼,本地市場被南方自行車佔領。“王慶坨起來後,四五年就收復了失地,曾佔天津一半還多的市場份額。”

王慶坨自行車因低價而生,因低質而被行業詬病,併產生低端自行車市場的“檸檬市場”效應。據稱,“最離譜時,當地自行車竟賣50元一輛,僅為行業平均價格的三分之一。”

平心而論,將板子都打在王慶坨人身上有失公允。多年來,國內低端自行車市場需求量居高不下,足以養活整個王慶坨鎮。遭遇電鍍烤漆業務關閉外遷的壓力,劉亞宏曾幫忙聯繫過本地其它工業園區,探討承接這塊業務的合作,卻被對方以王慶坨自行車低端給拒絕了。

高質量發展的需要,使草根經濟分化加劇,有的優勢變成劣勢,王慶坨人有些措手不及。放眼中國製造業,這樣的案例並非鳳毛麟角,王慶坨自行車的現狀頗具代表性。

豈止眼前生意,更要產業未來

與之相比,同在天津的富士達則走上另一條路。在2000年左右,富士達將業務從內銷調整為海外代工為主,通過學習國外先進管理經驗,建立嚴格的質量管控體系,年產自行車千萬輛以上,成為全球最大的自行車生產製造商。

“為什麼我們沒有富士達這樣的大企業?”有時,王慶坨人也會捫心自問。

“在於格局和眼界。王慶坨只有生意,沒有產業。”張曰富的兒子張傑有自己的看法。

改革開放後,童服、炒貨、紡織……王慶坨賺錢的生意,張曰富幾乎都做過。這位精明的生意人,總能率先嗅到商機,過往的成功使他一直自信滿滿。

“上世紀90年代末,自行車已經微利了。我開始關注電動自行車,從南方買回一輛電動車,拆開仔細研究。”張曰富創辦的踏浪公司,是王慶坨最大的電動車企業。

劉亞宏至今仍記得,2011年頭一次到這家公司調研,踏浪產值為1.6億元,是當地極少數在省級衛視做廣告的企業。

“按這個規模和速度,十年後準能衝到10個億!沒想到被後來的愛瑪、雅迪超過了。”劉亞宏現在想起來還很遺憾。

前幾年,張曰富謀劃企業轉型,將電動車業務交由兒子張傑打理,自己專注於LED燈產業。記者見到張曰富時,他宣稱最看好大農業和大健康產業,目前已投入4000萬元。

“進入這兩個行業的時機,現在已經成熟了。”張曰富指著座椅後面的空氣淨化器,不忘推廣自己新研發的產品。

張傑對父親轉型思路不置可否,而對共享單車的爭論,體現出父子倆對產業前景的不同看法。張傑認為,共享單車模式已被驗證行不通;張曰富則認為傳統自行車行業必然衰落,轉而對共享單車仍有很大信心。

“不做自行車,王慶坨也不缺生意做。”張曰富的說法在王慶坨似乎很有市場,如同當年的童服、炒貨一樣,自行車不過也是一門生意。甚至有不少人認為,如果不是當初要求補繳稅款,逼得大夥兒紛紛轉行,現在王慶坨沒準兒已是“中國童裝第一鎮”了。

顯然,相比那些實實在在的產業轉型升級困難,如何權衡發展方向和市場機會,仍是王慶坨自行車產業發展戰略上的最大問題。

曹建芹的憂慮,還在於很難招得到高端的人才,即使人來了,也留不住。張明華則坦言,規劃中的產業園遲遲批不下來,主要是沒有用地指標。

十年前,在距離王慶坨六七公里的地方,闢建過一個叫“中華自行車王國”的產業園。後來,隨著天津市產業發展思路的變化,自行車不再屬於高新技術產業。這個立志打造自行車品牌的產業示範園區,只得改頭換面更名為“京津科技谷”。

據一名業內人士透露,當初規劃“中華自行車王國”,首選地就是王慶坨。由於王慶坨發展較早,地價談不攏,才落戶到相鄰的汊沽港鎮。王慶坨擁有近400家自行車及電動自行車企業,而進入王慶坨工業園的只有60多家。

儘管困難重重,王慶坨依舊在尋找突圍的方向。這兩年,武清區政府一直在幫王慶坨自行車企業,同京東和海爾等巨頭牽線搭橋。劉亞宏希望王慶坨自行車產業,借力上一個臺階。他認為,傳統制造業用上先進的技術裝備和管理經驗,就會升級為先進製造業。

曹建芹正想方設法將童車引入互聯網+。三合順開發了一款微智能車——兒童需要完成設定的騎行任務,才能給電子寵物餵食。今年,她還在河北廣宗縣自行車風情小鎮,投資4.5億元,建設高檔兒童自行車生產項目。

主做外貿訂單的利雅得公司,是王慶坨境況最好自行車企業之一。從母親手中接班的李鵬,已經在波蘭投資建廠,專門製造面向荷蘭和德國市場的自行車,以減少海外傳統市場的比重。

“生產經營理順後,我還要到歐洲去,尋找高端自行車產品的增長空間。”李鵬說。

在全福鞍座會議室裡,一面櫃子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電動車鞍座,一面櫃子都是琳琅滿目的自行車鞍座。全福鞍座的原材料和各項技術指標,全部對標國內排名第一的Wiggle和世界排名第一的Selle。總經理趙士文已精耕簡易電動車鞍座13年,佔據國內細分市場60%的份額。現在,他決定重新回到市場更廣闊的自行車鞍座的行業。

“我的定位是五年做到行業前三,產量達1000萬隻。”很多廠商都感到行業嚴冬,趙士文卻相信,這恰是進入的最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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