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的故鄉,梓木成林

在冬季的嚴寒中,北方的田野是荒涼的,枝幹枯凋,水汽冰凝,巒色蒼鬱,瞭望那單色調的山川土地,莽莽蓁蓁初世紀般,讓人不由得心生了憐憫。你禁不住熱切的想,鳥兒們去了哪兒?小動物們可有保暖之所?這厚厚棉衣包裹下的軀殼怎獲自由?

漫長的冬季之後,原本凝結的時間,隨著冰層“嚓嚓”地聲響解凍了,一日暖甚一日,一時溫甚一時。風起,雖是北方男人般的粗糲,卻在略顯生硬的面孔之後帶來春的訊息。山上冒出的第一縷綠色,門前綻開的第一脈葉片,美得耀眼!真得是懷了春啊,人的心突突地跳得厲害,眼瞅著甩掉身上笨重的甲殼,腳步像山雀子,眼睛也隨著第一朵山花明亮多彩起來……


那是我的故鄉,梓木成林

冰融

如今,北方的家鄉倒成了我的遠方。不管漂得多遠,那些走過冬日新生般的生命體驗,深烙在骨子裡!若干年後,當我以一個寫作者自居,是因為我的心裡住著冰層下游悠地魚兒們,我的耳朵聽得到萬物蘇生與拔節,我的手指掠過,探得到每一寸綠色蓬勃的願望。我身處的土地曾在枯黃中喑啞,我頭頂卻有著淨潔蔚藍的天空。

梓木林子,是家鄉的名。我熟悉這片土地上,每一處山崗,每一片曾經鮮活和還在鮮活的山林,每類鳥兒,每種奔跑著的動物,每一種展現勇氣與美的植物和花朵們。黑河水蜿蜒而來,白梁山逶迤而去,三百多戶人家傍水而居,日出日落,僻靜安然。


那是我的故鄉,梓木成林

小村冬日

村以梓為名。據說老久前,南山窪裡曾生長過一棵特異的梓樹,早在大鍊鋼鐵或者什麼主義時代被革掉了。關於木的家族譜上,梓是高貴輕冷的,大約屬於睥睨了眼看世間,它的木質芳香優美,帶著好看的光澤,歷經千年都不會朽去,一度是古代帝王的貢木,它又與桑一起,被人們賦予故鄉之意。

地名來得芳香堅實,山又青青,水又秀秀,這個小小的村落忽然間有點出脫煙火了。往古去是什麼樣子呢,誰又說得清楚?而就解放初的某一天,村東頭的人們收綴菜地,敲到一塊磚,竟挖出一座遼代古墓。我小時候還聽爺爺奶奶講到,人們初時的驚奇,走進第一道墓門見有鮮豔奇美的壁畫,可惜見風就紛然撲落,第三道墓門無人敢進,就掩上止了。而挖出的兩塊刻滿蝌蚪般文字的石碑被“有關部門”運到北京去,村人獵奇,紛紛傳言此碑無人能懂,最後郭沫若見碑文後淚流滿面,諸般,等等。直到前兩年我才從考古資料上,查到一份關於梓木林子契丹文墓誌銘的考古報告及隨文的墓碑拓本。原來墓主為遼代的樞密使蕭仲恭,樞密使實權相當於宰相,實軍機大臣、國防部長之位,是遼代最高朝官。

足以考證,村子的歷史是久遠的。先不說遼代重臣因何魂歸於此,忽略掉這大大值得溯尋標榜的歷史碎片。而現在,站在這個村子的某處山崗上,冬日的枯寒掩不掉它性感的座落,白虎青龍相望守,水轉山移成太極,高山可為仰止,低巒供塑田梯,青峰徐徐去,旭日暖暖依……我曾經生活在這個國家一些美好城市,海上花園的廈門,煙雨山水的桂林,自潔喻意的水城麗江,直到落戶在如今名列宜居城市首位的廣東惠州,算是觀了些世界。對現代生活和現代文明的追求原是人生題中之意,然而個人對山水田園的熱愛,卻從未消減過。我甚至曾經武斷地認為,一個在鋼筋混凝土構築的城市裡長大的孩子,較一個在自然田園中載欣載奔長大的小孩,存在某些人性的遺失。在這個星球上,創造了耀眼的人類文明之後,我們真應該過過猴子的生活。親手去田地裡採摘一枚果實,種植一壟番薯,聽聽流水聲,聽聽蟲子叫,讓太陽白晃晃地照著,隨便在哪個樹蔭下歇歇腳,一天漫長得找不到頭,臨晚,明亮的星河迫近的可以伸手去敲敲。

那是我的故鄉,梓木成林

春天來了

不用窘促生活問題,不必掙扎於功利慾求,只要愛的恰當,用得妥適,自然山水創造了豐富的供給。在我小時候,山上有大片的松林和灌木,野蘑菇,山核桃,叢榛子,你走進山裡去,一路都可以找得到各種野果。村人是勤勞的,在田間地頭種植下蘋果樹,核桃樹,桑椹樹,梨樹,桃樹,杏樹,柿子樹,大棗樹,讓孩子們有足夠的盼想。每年夏季,黑河水都要泛一次山洪,原本寬闊的河水溢出了河道,衝上路面來,淹沒了鄉間簡陋的橋樑,還會見到上游的豬和門板等各樣物什順流漂下。鄉人有個傳說,說一次暴雨,有個黑衣人到某村討飯,大家都不肯開門施捨,只有最靠近河邊的一戶人家動了憐憫,然後當晚山洪傾至,全村所有的房屋和人全被大水沖走,只有水邊這戶人家獨存,原來這戶得到黑衣人警示“不要外出”,半夜聽到牆外噪雜“頂住,頂住”……大人對年幼的我們說那個黑衣人就是“王八精”,我還蹺著這個題材寫過一篇童話《啞巴》。泛洪更像年度盛典,帶給年少的我並不是恐懼,而是興奮。事實上,每年一次的洪水,為一方流域帶來更多生機。除此,門前的這條河水,是親近豐足平和的。我五歲就能游泳,像條魚兒被大人拋來接去。再大些,一個猛子紮下去,可以去水底抓魚。魚兒們躲在某塊石板後面,兩隻手兜進去,扣住,攥緊,就成了。淺岸,多布柔和可愛的水草,一如我最初在桂林象鼻山前的遭逢,它們蓬蓬地飄逸在水面下,像是男人魚柔美的須莖。和兩個姐姐、小夥伴們,一罩籬撈下去,就上來滿滿的河蝦米和河蛤蜊,蝦們躬著青色的身軀蹦來蹦去,很快就裝滿一臉盆。要不,就是點著膠皮做的火把,半夜去抓河蟆,它和蝦米都是鍋中美味。河岸邊有柔軟的棉槐林,我和新義堂弟揀最細挑的砍兩根來,做成魚杆,把逢衣針燒熱後彎成魚鉤,在河邊石隙中翻幾條“加加蟲”,坐在水流迂緩的河岸邊,向少年的波光中一遍遍拋出青春的鉤餌。

那是我的故鄉,梓木成林

原野漫步

河水中魚類豐富,我和堂弟最喜歡的是紅赤魬,肥大美味,有著紅紅的背脊。釣上來最多卻是白鰷、“捏包”,“捏包”也被叫做“草包”,肚子漲漲的總是吃很多東西的樣子。另外,大嘴的嘎魚也是我們的最愛,還有鯰魚、“麥穗”等,至於那種像泥鰍的小“滑釐攢子”,我和堂弟是不屑於帶回家的。老爸看不上我們在岸邊浪擲的這些時光,他簡單粗暴的扔一管炸藥到某段河裡去,一下就炸死震暈很多條魚,不光是我跟著他扎個猛子潛水去撈,好多孩子們都上游下游地跳進水來。話說我老爸真是捕魚高手,游泳也厲害得緊,長長的蟮魚、深潛的王八都能被他抓住。舊時水中魚蝦豐富鮮美,山上果目良多,自家田產無虞,一般情況下,沒有人為吃食犯愁。

小時村裡還家家養蠶,桑樹也跟著豐盛一時,孩子們才不管蠶寶寶萌不萌飽不飽,喜歡的是黑紅的桑仁,染得滿嘴黑,吃得滿心甜。我另一篇童話《老桑樹和金礦山》,就是在這樣的生活情景下誕生。這個小村,歷史來得久遠,周邊又多於礦藏,本鄉盛產鉬礦、鐵礦,怪異的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並未從中受益,留下的只是山澤破壞、河流汙染、癌症頻發,當然這是近年的事了。


那是我的故鄉,梓木成林

飛翔的蒲公英

雨季,我和姐姐伸著小手在房簷下接雨水,看著水花打落在地上,變幻著各樣的姿態。有時,我們赤著腳跳過泥濘,到當街的灌木中找木耳。初秋的霧氣中,和鄰家的孩子們排成一隊,挎著藤籃,到松林裡撿蘑菇,松蘑最為常見又好吃,肉蘑就稀罕一些,平蘑名如其蘑。家鄉的夜空高遠而深邃,把我兒時的夢撒播到蒼莽的遠山之外。哥哥帶著我仰望星空,他嘴裡唸唸有詞:“大毛愣跑,二毛愣顛,三毛愣出來亮了天……”

亙古不變的自然規律之上世事輪迴,堅毅沉穩的大地脊樑承載滄桑,星移辰動,繁衍不息。與大自然相處的生活,讓人沉醉,有迷人心魄之美。老媽說,以前和現在都不一樣,天氣(天空)特別的清亮通透,山也清清,水也亮亮。村東溝有個玉馬泉,傳說某年皇上騎馬經過,口渴得不行了,馬蹄在地上刨了三刨,就湧出泉水。那兒附近的山頭溝下,止不住地往上冒水,一個石盆一個石盆銜接成水路,非常好看。春天到來了,山上開起梨花、杏花、桃花,二月裡焦綠的菊菊杉兒先冒出來,丁香花兒、菊菊花兒接著開了,白色央桃花、櫻桃紅也跟上腳步。三月份,陽坡裡全部開滿水紅色的藍菊子花,它開始沒有葉片,等花落了才開始長葉子,非常個性。接下來,布逮子花,滴滴絲花,荷包花,赤芍藥花,燈籠花,卷丹花,絮絮窪花,孔目碟子花,和尚帽子(桔梗花),山菊菊花,輪番上場助陣。五月端午時,玉米微醺微醉,高梁打包吐穗。七月初七,扦了黍子,吃新粽子。很快就秋收冬藏,農民唱起諺謠:“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邊走,五九六九河邊看楊柳,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那是我的故鄉,梓木成林


那是我的故鄉,梓木成林

季節呈現它最美的樣子

環境造人,因時就事。這篇文章,我的本意倒不是來描述自然風景和家鄉情態。這些年,我從這個小村落出發,走遍了大半個中國,行伍軍旅,遊學訪道,總算是識得一些事體。走過溫涼冷暖,行經千山萬壑,還是回到最初的路徑,似乎探尋到人生價值的終極祕密:我們要建樹的那個,是自我;我們要改造的那個,還是自我。而一當從堅實的自我出發,森林河瀑,撲面紛然,世界油然寬廣。螻蟻般的小小肉軀,超越自身溫飽,激盪起撼樹情懷。因了這,無序開發的鄉土破壞,政經失公下兄弟姐妹們的人生命運,動我心襟。還顧原鄉,我從沒想到,生我養我的這片土地,飽含我思鄉之情的這片山水,既孕育了美好的山野和樸實的鄉鄰,也承載著那麼多艱難和禁錮,浸染著那麼多血淚和悲痛。我也不知道,那後山坡我小時候最喜歡留連的佈滿苔蘚的石牆,正是日寇三光承德的“圈牆”的血淚證據。站立在歷史的荒原上,我原本孱弱的肩膀,不得不擔起不能自抑的良知,心下許了願,為不能發聲者發聲,為那早已遺落的美好找回蹤跡。

陽光明燦,不管怎樣曲徑,生活一路向前。我的家鄉,這個叫梓木林子的小村莊,它的年輕後生正開枝散葉,富商巨賈有之,從政從教不乏,自父輩一片山水的舞臺,走向更為寬廣的社會生活。老祖上寄意非淺,梓木非獨,繁衍生息,終成林成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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