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緝思:身處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世界

兩個故事引發的思考

幾年前,美國加州的一位女市長跟我講起她同一位中國市長的交談。兩位市長所領導的城市結成了姐妹城市。中國的市長說,他的城市有一個很好的工業項目,願意到這個姐妹城市投資。這位信心十足的市長說:“我們這個項目可以帶動你們城市的GDP增長,對你競選連任也一定會有好處。”美國女市長卻回答說:“恰恰相反!我們的市民最關心的不是本市的經濟增長,而是保護這裡的生態環境。如果我引進這個項目,造成環境汙染,我這個市長會被趕下臺的。”

也是幾年前,我到法國的旅遊勝地戛納小鎮開會。下午四點多鐘會議結束了,我漫步到海邊,想走進一個咖啡廳休憩。一位老闆模樣的男人卻一邊收起屋外的遮陽傘,一邊告訴我:“馬上要起風,我們打烊了,對不起。”我抬頭一看,風和日麗,哪裡有起風的樣子,分明是老闆要下班休息!許多南歐人的生活態度,是“到手的錢都懶得賺”,休假比工作重要。這很難被中國人接受。

這兩個小故事,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國和一些國家社會關注點的差異。當我們談論世界政治的多樣性時,往往看到的是西方和非西方、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發展道路上的差異。其實,世界政治的多樣性還表現在許多其他方面,特別是在不同國家、不同歷史階段,人們所追求價值的不同。比如,一些中國人把經濟增長(賺錢)放在首位,和一些歐美人更加重視生態環境或休假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其實西方人和中國人都想發財,也都想保護環境和休假,只不過在具體環境下有不同的取捨和先後順序罷了。

各國價值追求排序因時而變

全人類有許多共同的價值追求,但追求的側重點卻可能因時因地而迥異,這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世界政治的多樣性。在當代世界上,不同經濟發展水平、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政治制度的國家及其國民,都有一些相同的善惡標準,比如都崇尚自由、追求公正、愛好和平、嚮往安定富足的生活、愛護大自然,都摒棄奴役、壓迫、暴力、貧困、環境破壞等等。這可以說是世界政治的共性,也是中國提出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前提和基礎。

安全、財富、信仰、公正、自由等等,都是人類普遍追求的目標,這些“好東西”可以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的。但在現實世界裡,這些價值追求卻往往是相互矛盾、顧此失彼的,而且不同的國家、政黨和人群,對這些價值或目標會做出不同的排序。即使在同一個國家裡,首要的價值追求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也有所不同。

比如,國家之間會為領土紛爭(即本國宣稱的主權和安全)而訴諸武力,不惜犧牲和平,付出經濟代價。在近現代,為爭取民族自由和解放,用武力推翻西方殖民統治,被普遍認為是公正的,此時奢談殖民地國家的和平、秩序、經濟繁榮,就缺乏正義感。毛澤東同志曾說過:“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因此用暴力革命的手段反抗階級壓迫,那時是完全正當的。匈牙利詩人裴多菲有一首著名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突出了自由的崇高含義。在一些伊斯蘭國家,如果為了賺錢而違背了伊斯蘭齋戒或其他戒律,是要受到嚴厲譴責和懲罰的,有不少人甚至認為實現伊斯蘭教復興的目標比經濟發展更重要。

世界政治正在發生鉅變

從價值追求排序不同的角度來理解世界政治的多樣性,可以分別從橫向(不同國家)和縱向(不同歷史階段)兩個方面看。

從橫向看,大千世界,“各有各的難處”。歐洲主要國家的和平得到了保障,早已實現了經濟現代化,當前政治的核心問題是同社會公正、外國移民和難民相關的民生問題,以及一系列所謂“後現代”的非傳統安全問題。美國的國內政治越來越受到貧富懸殊加大、族群分裂、拉美移民等問題的困擾。對中東北非的許多國家來說,安全排在政治議程的首位,而宗教、教派、政權繼承等這一地區的獨特問題時刻在干擾政治穩定和經濟發展。在許多非洲國家,貧困問題首當其衝,完善國家建制的任務也刻不容緩。拉丁美洲若干國家陷入“中等收入陷阱”而難以自拔,政治上左右搖擺,貪腐問題難獲解決。“和平與發展是當今時代的主題”,是我們分析當今世界政治的出發點。但具體到各個國家和地區,“主題”的多樣性就馬上顯現了。

從縱向看,可以推斷,在人類政治發展的不同歷史時代,是有不同主題的。其實,有史以來,人類一直在追求和平,也一直在謀求發展,但為何在以前的時代,和平與發展沒有成為時代主題呢?

古代世界被稱為“帝國的墳場”。在農耕時代,生產力低下,財富積累有限,對勞動力、領土和財產的爭奪,特別是暴力爭奪,遂成為那一時代的政治主題。持久和平是奢望,世界各地的經濟發展不僅十分緩慢,而且還經常因戰亂、天災、瘟疫而出現倒退。西方工業革命之後,生產力有了飛躍發展。西方國家憑藉資本積累和堅船利炮,開拓了資本主義全球化的進程。這一進程充滿了暴力,引起了世界範圍的失衡。距今天約一百年的時候,第一次世界大戰和俄國十月革命爆發,把世界帶進了以“戰爭與革命”為主題的時代。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冷戰接近尾聲,經濟全球化突飛猛進,世界政治的主題才轉變為“和平與發展”。

在堅持“和平與發展仍是時代主題”這一大判斷的同時,我們需要密切關注世界政治正在發生的巨大而深刻的變化。資本主義畸形發展造成貧富差距加大、全世界人口流動強化了社會認同危機。發展的失衡,社會公正與精神信仰的缺位,嚴重衝擊著當今世界的穩定。我們看到,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正在同時上升,許多社會瀰漫著不滿情緒,大國間的地緣戰略競爭日益激化。技術創新既能給人類帶來前所未有的美好憧憬,也能造成更大的社會分化和衝突。

展望未來,世界會不會重新出現大範圍的動亂,出現經濟發展、社會進步的停滯乃至倒退呢?時代主題在什麼條件下會再次轉換呢?這是不能輕易迴避的問題,我們必須保持清醒,居安思危。(作者是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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