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一
人是唯一能追問自身存在之意義的動物。這是人的偉大之處，也是人的悲壯之處。
“人是萬物的尺度。”人把自己當作尺度去衡量萬物，尋求萬物的意義。可是，當他尋找自身的意義時，用什麼作尺度呢？仍然用人嗎?尺度與對象同一，無法衡量。用人之外的事物嗎?人又豈肯屈從他物，這本身就貶低了人的存在的意義。意義的尋求使人陷入二律背反。
二
也許，意義永遠是不確定的。尋求生命的意義，所貴者不在意義本身，而在尋求，意義就寓於尋求的過程之中。我們讀英雄探寶的故事，吸引我們的並不是最後找到的寶物，而是探寶途中驚心動魄的歷險情境。尋求意義就是一次精神探寶。
三
維持和繁衍生命是人的動物性，尋求生命的意義則是人的神性。但人終究不是神，所以，意義是一個悖論的領域。其中，生與死、愛與孤獨是兩項最大悖論。
四
人渴望完美而不可得，這種痛苦如何才能解除?
我答道：這種痛苦本身就包含在完美之中，把它解除了反而不完美了。
我心中想：這麼一想，痛苦也就解除了。接著又想：完美也失去了。
五
在極其無聊的時候，有時我會突然想到造物主的無聊。是的，他一定是在最無聊而實在忍受不下去的時候，才造出人來的。人是他的一個惡作劇，造出來替他自己解悶兒。他無休無止地活在一個無始無終的世界上，當然會無聊，當然需要解悶兒。假如我有造物主的本領，當我無聊時說不定也會造一些小生靈給自己玩玩。
六
讓我換一種說法——
這是一個荒謬的宇宙，水遠存在著，變化著，又永遠沒有意義。它為自身的無意義而苦悶。人就是它的苦悶的產物。
所以，人的誕生，本身是對無意義的一個抗議。
七
自由，正義，美，真理，道德，愛，理想，進步……這一切美好的詞眼，在人類心目中是一種安慰，由一位神的眼光看來卻是一種諷刺。
八
有時候，我們需要站到雲霧上來俯視一下自己和自己周圍的人們，這樣，我們對己對人都不會太苛求了。
九
既然我們人人註定要下地獄，我們身上怎麼會沒有這樣那樣的弱點呢?當然，每人通往地獄的道路是不同的。
有時候，我對人類的弱點懷有如此溫柔的同情，遠遠超過對優點的欽佩。那些有著明顯弱點的人更使我感到親切。
一個太好的女人，我是配不上的。她也不需要我，因為她有天堂等著她。可是，突然發現她有弱點，有致命的會把她送往地獄的弱點，我就依戀她了。我要守在地獄的門前，阻止她進去……
人這脆弱的蘆葦是需要把另—支蘆葦想象成自己的根的。
十
每個人的個性是一段早已寫就的文字，事件則給它打上了重點符號。
十一
肉體使人難堪不在於它有慾望，而在於它遲早有一天會因為疾病和衰老而失去慾望，變成一個奇怪的無用的東西。這時候，再活潑的精神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眼看著肉體衰敗下去，自己也終將被它拖向衰敗，與它同歸於盡。一顆仍然生氣勃勃的心靈卻註定要為背棄它的肉體殉葬，世上沒有比這更使精神感到屈辱的事情了。所謂靈與肉的衝突，唯在此時最觸目驚心。
十二
我喜歡的格言：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包括弱點。
我愛躺在夜晚的草地上仰望星宿，但我自己不願做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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