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絕大多數的朋友們都上過幼兒園。
大家不妨回憶一下:對於那段日子你最深的感觸是什麼?鐫刻在你記憶深處的情緒是什麼?是無憂無慮還是沉重壓抑?
是快樂還是痛苦?是自由還是束縛?
當然,記不起來也沒關係。
因為看過我今天推薦的這部國產紀錄片會讓你重新審視自己的幼兒園生活——《幼兒園》。
首先要說的是,作為一部紀錄片而言,《幼兒園》很特別。
正片開始之前導演就先在熒幕上打出了一行字幕——或許是我們的孩子,或許就是我們自己。
其背後蘊含的信息就是,兒童世界是成人世界的折射。
它是一種觀點,而非事實。而這種觀點或者說猜測先於客觀紀錄的呈現方式,在紀錄片中並不常見。
因為它所傳遞出的預設與引導味道,某種程度上說是與紀錄片的紀實美學原則相悖的。
除此之外,影片還使用了大量的慢鏡頭、無源配樂——給人的感覺也是失真不客觀。
對此,導演解釋說——紀錄片不等同於紀實片,生活也不只是過程和線性的實錄,除了故事、細節之外,還有思想、
情緒這樣一些形而上的東西,他要做的就是形而上的表達。
而一旦涉及到形而上的表達,則意味著影片的最終呈現勢必要更大程度地受到創作者主觀意識的影響。
《幼兒園》正是這樣一部主觀色彩濃厚的紀錄片,或者說寓言式的紀錄片。它試圖透過表象觸及到生活的內在紋理,
而我更想和大家聊的其實也是幼兒園生活折射出的一些東西。
影片中沒什麼大起大落的情節。大部分時間裡,鏡頭下的孩子們除了上課吃飯,就是睡覺、打架,再不就是接受採訪。
但因為他們的思維方式、行為模式與成年人完全不同,很多橋段也不乏趣味性。
比如有個小孩特別喜歡唱情歌,但或許是因為顏值原因很少有妹子搭理他;
比如兩個小男孩逞強似的比賽互掐——嘴上說著不疼,身體卻很誠實;
比如有個調皮孩子,喜歡在自己臉上貼東西耍酷,結果帥不過3秒,摘下來時疼得齜牙咧嘴;
比如週末的時候一般都是家長來接孩子們回家,有一個男孩的父母每次都是最晚到,於是他總是一邊羨慕地看著其他小
夥伴被接走,一邊等自己的爸爸媽媽。但是因為幼兒園有前後兩個門,所以他不得不瞻前顧後頻繁轉身來回張望。
比如有個小朋友戲特別足,表情賊豐富。
在面對自己嫌棄的人的時候,兩眼瞪得溜圓,凶的不得了;
但轉過頭來面對另一群人的時候,又馬上露出微笑。
變臉速度之快,絕對是“影帝”級的,你們感受一下——
比如當某個小朋友在接受採訪被問到“愛是什麼”的時候,他的回答他的微笑向我們詮釋了什麼叫“甜而不膩”——
愛,就是我把你抱著。
影片就是由這樣一個個小細節串聯起來的,而日常化的行為背後卻有太多值得挖掘的東西。
第一組鏡頭,展現的是全託小班入學第一天的場景。幾乎所有的孩子在哭著喊著找媽媽,或是苦苦地哀求老師讓
自己回家。
而結果想必大家都能猜得到,這樣的哭喊並不會帶來任何改變。
在家長的許可與社會普遍道德的支撐之下,很多孩子被生拉硬拽帶進了幼兒園。並在隨後馬上開始接受強制化集
體管理。
而說到剝奪人身自由與強制化集體管理,或許很容易讓人想到另一個地方——監獄。
法國五月風暴時,激憤的人們曾打出標語:咱們一起推倒幼兒園、大學和其它牢獄的大門吧!
在講述Pink Floyd人生經歷的搖滾電影《迷牆》中,多次出現的學生也幾乎與犯人無差。
這些表達雖然聽起來激進,但也並非全無道理。
就拿幼兒園來說,本質上它其實是一種訓誡機構,維繫其運轉的是無處不在的監視、是填充式的理性灌輸、甚至有
時候還包括口頭侮辱與暴力威脅。正如紀錄片《幼兒園》中所展示的,孩子們從入學開始就被要求聽話、與其他人
保持步調一致。
老師說“請你們像我這樣做”,孩子們必須齊聲回答“我就像你這樣做”。
即使不願意,也要接受強制理髮;
強制洗澡;
甚至在孩子已經睡熟了的情況下,也必須遵循“時間規定”,強制性幫助他們解決生理問題;
“放風時間”不是天天有的;
食物有時是需要爭搶的;
很多孩子都掰著手指算日子,彷彿期盼“出獄”一般期待週末的到來;
而調皮的孩子,也會像不安分的犯人一樣得到更多的“照顧”;
一次次的訓斥彷彿一次次的審判,只不過這裡的“被告”並沒有申辯的權利與能力。
這麼說吧,在導演最終呈現的畫面裡,很多場景都與監獄存在著微妙的聯繫。這裡進行的大部分活動都與孩子本人
的訴求無關,或者說孩子始終被認為“自己無法提出訴求”。正如“瘋子”由“正常人”定義一樣,兒童的“自由”似乎也總是
被“成年人”定義並詮釋。
當然,某種程度上說“幼童”與“瘋子”確實存在著一定的相關性。這種相關就在於籠罩在他們身上的非理性狀態——缺
少自控力與判斷力。
前者是因為記憶、認知、情緒語言能力發展並不成熟,而後者則通常伴隨著各種心理功能的紊亂與失調。正因如此,
二者受到的監管與懲罰通常更加苛責,而兒童受到的精神刺激也很可能隨之倍增。
片中老師也把孩子的非理性舉動歸結為“神經病”
再往大了說,幼兒園中的規訓機制是與整個社會聯繫起來的。在現代社會的教育中,很多時候都在培養兒童對信號的
條件反射——時間到了才可以吃飯,下課鈴響了才可以放鬆;培養兒童對於違背規矩的自發性恐懼。
久而久之,我們開始心甘情願地接受枷鎖,而肉體的枷鎖又逐漸內化為精神的鐐銬,於是在不斷被記錄、被評估、被
監視中,福柯口中的“規訓社會”到來了。其最顯著的兩個特徵便是,即便管理者已然不在身邊,但你已經習慣了在其
所設定的標準裡做事說話——
即便對一些事毫無概念,但你也心甘情願地遵循或極力逼近規範的價值標準——說到這裡,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曾
經一度就是想當科學家的小夥伴請舉起你們的雙手。
當然,關於學校中的規訓與現代社會的聯繫本身其實是一個非常大的社會學、哲學問題。想做更深入瞭解的可以去看
福柯的《規訓與懲罰》以及張元的劇情電影《看上去很美》。
前者通過引用諸多史料佐證“規訓時代”的到來是通過監獄、學校等機構實現的,而後者則通過幼兒園孩子們爭搶小紅花
的故事對福柯的理論做出了更加現代直觀的詮釋。
《看上去很美》劇照
好了,我們繼續說回《幼兒園》。
作為一名成年人,看片時我反覆思考的問題是童年經歷如何塑造或者說影響了現在的我們。
在前文中,我論述了規訓與權力使人變“乖”以及規訓童年與規訓社會的聯繫。而接下來將為大家帶來的是片中涉及到的
其他幾個方面,看過之後你會發現其實成年之後你我的種種行為、思想,在幼兒園裡就埋下了種子。
比如看臉,長得是否好看一直是小朋友們選擇玩伴的重要標準;
比如羞於(恥於)表達愛意。
都說中國人含蓄,但這種性格不是天生的,最起碼現在沒有相關的遺傳學證據。那麼我們為什麼含蓄?在我看來主要是
是家庭因素與學校教育共同作用的結果。
正如片中所展現的,小朋友們幾乎從沒聽過爸爸媽媽對自己說愛,沒聽過身邊的人說愛——甚至在幼兒園裡單純的“喜歡”
也被當成禁忌,被當成“噁心”的東西。
比如明顯過火的民族主義情緒。
有小朋友說自己恨日本人恨得流鼻血,還有人說凡是日本人我都恨;
而同樣被恨的還有美國人,911事件甚至被改編成童謠在孩子間傳唱。
毫無疑問,不論對於哪個國家而言愛國主義都是兒童教育的重要一環。但激發並散播仇恨似乎並不是最高明的手段,更不
是教導孩子們銘記歷史的唯一方式。因為扭曲的,極端的愛國情緒有時反而會把人推向國家與同胞的對立面。砸日本車,
打傷開日本車的中國車主——這些行為之所以會發生除了與人本能的破壞慾有關,或許我們的仇恨教育也脫不開干係。
還比如對於邊界感的模糊。
說的是我們在經營一段關係的時候,總是很難在親密與互不干涉之間找到一個平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拿自己當外
人的情況非常常見。於是情侶之間缺乏邊界經常發展成過度控制,朋友之間缺乏邊界有時會衍生出隱私矛盾。而這種狀況,
同樣可以在幼兒園中看出端倪。
一般來說,幼兒園被認為是兒童“去自我中心化”(心理學家皮亞傑理論:逐漸學會區分主體與客體,意識到自我的過程)的
重要場所。但問題是,我們的幼兒園尤其是全託式幼兒園,這一過程的完成通常伴隨著對個體私人空間的絕對入侵。
片中的幼兒園就是一個完全沒有邊界感的地方,所有小朋友吃飯睡覺都在一塊,隨時可以對同伴的行為進行干預(搶東西),
甚至男女共同洗澡,且期間可以相互觸摸。
而如果個體從小生活在這樣的“大融合”環境中,自然很難建立起邊界意識——因為入侵他人的“領地”被認為是正常的。
從這個角度看,讓孩子離開父母過早接受強制性集體管理或許並不能讓他變得更“獨立”。恰恰相反,模糊的邊界、固定的時
間表模式、單一的獎罰二元體制可能會阻礙他們的自我意識、自我判斷的養成。
當然,正如我之前說的,《幼兒園》是一部蠻主觀的紀錄片。它所選取的幼兒園樣本是否具有代表性尚且存疑,而對於呈現內
容的選擇也明顯經過篩選
——比如片中接受採訪的都是男同學,比如對於歡樂的戶外遊戲時光全部進行了虛化處理。
所以我在此基礎上的評論也天然地被附上了主觀性,事實上我不否認幼兒園在兒童發展過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也相
信自本片問世以來十多年過去了情況勢必會有所改善,更不必說“如何既保證孩子的快樂又增強他在未來的競爭力”本身
就是一個永恆的悖論。
關注我的朋友裡肯定也有不少家長和教育工作者,在教育孩子這一點上顯然比我更有發言權。因而在這裡我並不想給出一
個結論或答案,只是想通過我對這部紀錄片和幼兒園的觀察與理解引發大家更多的思考。
畢竟教育是人類的大事,思考與關心永遠必要,套用紀錄片開頭的那句話——或許是關心我們的孩子,或許就是關心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