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至今依然在印度南部保存完好的達羅毗荼文明是地球上延續時間最長的古典文明,距今已有5000年的歷史了。人類在這漫長的歷史時間裡走過了無數個十字路口,其中最重要的幾個都發生在南印。考察一下印度人在這幾個關鍵節點所做的選擇,將有助於我們更好地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主筆/袁越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印度南部喀拉拉邦河流上的漁民(視覺中國供圖)

印度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從氣候上講,地球上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在哪裡?答案是低緯度高海拔地區,只有這樣的地方才能做到四季如春。

2019年2月的某一天,我來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此地名曰蘇丹巴特利(Sultan Battery),位於印度最南端的喀拉拉邦(Kerala)的北部山區,緯度只有11°,海拔接近1000米,基本符合上述兩項條件,所以這裡成了印度人避暑的地方,遊客絡繹不絕。

第二天一大早,我跟在一群印度大學生遊客後面爬上了一座海拔超過1200米的高山,來到了位於山頂附近的埃達卡山洞(Edakkal Cave)。洞內有很多石刻壁畫,最古老的已有8000年的歷史了,最新的則創作於公元前1000年,見證了這一地區從新石器時代到農業時代的變化過程。

雖說世界各地發現過很多新石器時代的古人類壁畫,但像這樣用堅硬的石筆刻上去的線條型壁畫則非常罕見,據說整個南部印度迄今為止僅此一家,研究價值極高。

洞內有一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正在給遊客們講解,用的居然是英語。印度是個語言種類異常豐富的國家,使用者超過100萬人的語言有30種之多。比如喀拉拉邦居民的常用語是馬拉雅拉姆語,隔壁的泰米爾納度邦(Tamil Nadu)則說泰米爾語,兩者不但完全不同,而且和印度最流行的官方語言印地語更是風馬牛不相及,所以印度人之間經常不得不使用英語相互交流,就連電視臺轉播印度總理講話時都要根據受眾的不同配備不同語言的翻譯。一位印度大學生對我說,他相信遲早有一天印度會變成一個英語國家,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喀拉拉邦是典型的低緯度高海拔地區,氣候四季如春,適宜居住(視覺中國供圖)

因為英語的普及程度相對較高,我可以和路上遇到的普通印度老百姓當面交流。雖然這種交流也談不上有多深刻,但總比通過翻譯對話要好得多,我可以更加直觀地感受到印度人的思維模式和行事方式,以及他們對待外部世界的態度,這些信息都非常寶貴。這樣的待遇通常只在歐美髮達國家旅行時才會有,發展中國家當中只有印度和南非等少數幾個前英國殖民地國傢俱備這樣的條件。

雖然那位講解員的英語帶有濃重的印度口音,聽起來很費勁,但我還是走過去認真聽講,因為我發現如果沒有他的講解,我很難看出牆上的那些雜亂無章的線條畫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在他的幫助下,我終於看出了兩個人形,畫的似乎是一位帶著誇張頭飾的酋長,一張正面一張反面。除此之外,我還看出幾位婦女兒童的形象,以及一隻狗、一頭大象、一株大樹和一輛帶輪子的拖車。這些畫的風格十分寫意,水平不高,更像是兒童的塗鴉之作。

這些畫的作者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僅憑這些簡單的線條很難得出可靠的結論。其中一面牆上刻著一些疑似象形文字的符號,可惜至今尚未被破譯。幾年前,一位印度考古學家發現其中一個人物的頭上戴著一頂類似水缸的帽子,很像印度河谷遺址發現的頭飾,於是大家猜測這些畫的創作者很可能屬於印度河谷文明(Indus Valley Civilization)。

印度河谷位於今天的印度和巴基斯坦交界處,英國考古學家於上世紀20年代在那裡發現了數個被遺棄的古城,測年結果顯示早在公元前3300年那裡就出現了村莊,有了文明的跡象。到公元前2600年時,印度河谷文明進入了鼎盛時期,出現了好幾個可以同時容納幾萬名居民的大城市。這些城市的建築結構複雜而又統一,從城牆到街道再到排水系統等等設施一應俱全,說明當時已經出現了一個有效的權力集團,城市居民彼此間有了分工與合作。但不知因為何種原因,自公元前1900年開始,印度河谷文明走了下坡路,人口逐漸減少,田地日漸荒蕪。到公元前1300年時,這些城市被徹底遺棄,居民們不知去了哪裡。

即使只從鼎盛時期開始算起,印度河谷文明也比傳說中的夏朝早了將近500年,是考古界公認的南亞地區最早的人類文明,甚至可以比肩同時代的埃及文明、巴比倫文明和亞述文明,因此印度人一直驕傲地把它視為印度文明的發源地,其地位有點像中國的殷墟或者二里頭。問題在於,殷墟出土的甲骨文足以證明這是中華文明的源頭之一,但印度河谷出土的文字符號至今尚未被破譯,人們只能從其他方面猜測其和印度文明之間的關係。

就像中國人喜歡稱自己為炎黃子孫一樣,印度人也喜歡稱自己是雅利安人(Aryan)的後代。根據現存最古老的梵文詩歌集《梨俱吠陀》(Rig Veda)記載,雅利安人高鼻深目,白膚藍眼,精神高貴,智慧過人,不但發明了梵文,還創立了印度教的前身吠陀教,一舉奠定了印度文化的根基。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今天的印度人大都以白為美,街頭廣告上的模特以膚色白皙的歐洲人長相者居多,和街邊行人黝黑的膚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因為梵文和大部分歐洲語言十分相似,同屬印歐語系,所以一些歐洲學者相信現代歐洲人的祖先來自印度。再加上《聖經》裡提到的伊甸園是在中東地區,那裡是猶太人的發源地,很多反猶的歐洲人不喜歡這一點,便把目光轉向了遙遠的東方。比如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就堅信歐洲大陸最早是被雅利安人征服的,日耳曼人都是雅利安人的後代。納粹德國繼承了這一思想,甚至把印度傳統文化中的萬字符當作納粹黨的標誌。

既然如此,為什麼今天的印度人膚色普遍偏黑呢?雅利安理論的擁躉們想出了一個理由,認為這是高貴的雅利安基因被印度次大陸上的原住民基因“汙染”後的結果。

那麼,這些傳說中的原住民到底長啥樣呢?答案只能從烏提(Ooty)附近的印度原住民研究中心(Tribal Research Centre)去尋找。烏提位於蘇丹巴特利東邊的尼爾吉里(Nilgiri)山區,行政上隸屬於泰米爾納度邦。這裡的海拔高達2200米,對於普通印度人來說氣溫有點過低了,但卻更加貼近英國人的生活習慣,於是這裡最早是被英國殖民者開發成避暑勝地的,但如今也成了普通印度人度假的地方。

蘇丹巴特利和烏提之間的直線距離只有40公里,但因為要走盤山公路,行駛距離超過了90公里,長途大巴需要4個多小時才能開到,我正好藉此機會仔細觀察了印度人是如何利用山地的,結果發現他們幾乎把每一寸土地都變成了農田,種上了各種經濟作物。稍微平整一點的土地種的是水稻和香蕉,緩坡上種的是檳榔和咖啡,坡度稍大一點的山坡種茶,再大一點的種桉樹,只有超過60度的陡坡還能看到一點點原始森林的跡象。類似的情況我只在雲南見到過,這是人口壓力大的傳統農業國家特有的景象。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尼爾吉里的山區農田,人口壓力大的傳統農業國家會充分利用山地種植經濟作物(視覺中國供圖)


印度原住民研究中心位於烏提郊區的一座幾乎荒無人煙的小山上,屬於國家級研究機構。它之所以建在山上,並不是因為原住民都喜歡高山,而是因為平原和盆地這些宜居之地都被更加強大的部落搶走了,深山老林是少數民族們最後的避難所。這種情況在全世界幾乎都是一樣的,中國也不例外。研究中心附設一座對外開放的民俗博物館,但參觀者寥寥,我去的時候大門緊鎖,還得去找管理員拿鑰匙。我後來在烏提報名參加了一個主要由普通印度民眾組成的旅行團,發現印度遊客和中國遊客一樣,特別喜歡那些適合拍照的人工景點。比如我參加的那個團花了很多時間參觀玫瑰花園、茶園、水上游樂場和寶萊塢電影的取景地,卻對那些更具教育意義的原始森林、植物園和博物館不感興趣,後者卻是西方遊客的最愛。

按照國際標準,這個民俗博物館實在是管理得太粗糙了,很多展品隨意地擺放在展臺上任人觸摸,管理員甚至鼓勵我試一試原住民使用過的弓箭。不過,這裡畢竟是科研機構,每個原住民部落的英文簡介倒是很完整,還附上了原住民的照片。一番比較之後我不得不說,文明程度越高的原住民皮膚顏色真的就越淺,反之亦然。像託達(Toda)、科塔(Kota)和庫倫巴(Kurumba)部落已經有了相對完整的農業體系,無論是住的房子還是穿的衣服都已和主流人群沒有太大的差別了,他們應該算是主動選擇避世生活方式的隱居者,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原始部落。而帕尼亞(Paniya)人則在各方面都相當原始,膚色也更黑,長得也更像非洲人。

不過,長得最像非洲人的是生活在安達曼群島(Andaman Islands)上的原住民。這組群島位於孟加拉灣的中心,距離緬甸反而更近一些。島上生活著一些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的人,無論是語言還是行為方式都極其原始,沒人知道他們來自何方。這個民俗博物館展出了一組安達曼原住民的人物肖像照片,其中森特尼爾(Sentinelese)、昂格(Onge)和賈瓦拉(Jawara)這三個部落的人長得完全就是非洲叢林居民的模樣,一點亞洲人的影子都沒有。

最早讓全世界知道安達曼群島的人是英國作家柯南·道爾,他在小說《四簽名》裡描寫了一個面相凶惡性格殘忍的安達曼土著,因為善於爬牆又會射毒箭,做下了幾樁看似無解的殺人案,不過最後還是被學識淵博的福爾摩斯識破,真相大白。

可惜的是,由於印度政府一直把安達曼群島當作軍事禁區,嚴格限制出生於中國、巴基斯坦和阿富汗這三個國家的人去那裡旅遊,所以我沒能親自前往考察,只能通過文獻了解他們的歷史。關於這群神祕土著的來歷一直眾說紛紜,但苦於缺乏證據,誰也不敢輕易下結論,直到科學家掌握了DNA祖源分析法,這才大致弄清了他們的歷史。

根據線粒體和Y染色體DNA研究的結果,安達曼原住民的祖先大概是在8萬年前離開非洲的,應該算是第一群走出非洲的現代智人。他們沿著海岸線穿過阿拉伯半島進入中東地區,然後繼續一路向西遷徙,最終到達了印度次大陸的最南端。在這裡,他們遇到了走出非洲後的第一個十字路口,其中一群人選擇向左轉,沿著亞洲海岸線向東北方向進發,最終進入了中國境內,中國東南沿海的貝丘遺址很可能就是這些人留下來的。可惜他們沒能在東亞嚴酷的競爭環境中生存下來,今天的絕大多數亞洲人都不是他們的後代。

另一群人選擇向右轉,進入了東南亞,然後順著島鏈一路向南遷徙,最終到達了巴布亞新幾內亞和澳大利亞。要知道,當年的地球還處於冰河時期,海平面比現在低100多米,孟加拉灣大部分是陸地,東南亞的那些海島相互捱得很近,不需要高超的航海技術就能跨過去。後來氣溫回暖,海平面升高,把這群人和歐亞大陸分隔開來。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沒有遭遇到嚴酷的生存競爭,一直活到了今天,澳大利亞和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原住民就是這群人的後代。

大約6萬年前,第二群現代智人走出了非洲。因為各種原因,他們比第一波移民更加成功,逐漸取代了後者,成為歐亞大陸的新主人。如今在一些偏遠的海島上還能找到未被混血的第一波原住民的後代,他們被稱為尼格利陀人(Negrito),安達曼群島上的那幾個原住民部落就屬於這一族群。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米納克希神廟裡朝拜的印度教徒(視覺中國供圖)

印度南部山區裡的那幾個原始部落以第二波非洲移民為主,其中可能混雜了少量第一波移民的基因,歷史學家們稱他們為達羅毗荼人(Dravidian)。關於這群人的來歷目前尚存爭議,主流意見認為他們並不是一直住在印度的純種非洲移民,而是混入了來自中東地區的新基因。後者不但帶來了新鮮血液,而且帶來了先進的農耕文化,印度河谷文明就是由這些人創造的。雅利安人則是來自中亞大草原的“入侵者”,他們直到公元前2000年左右才進入印度河谷,把達羅毗荼人趕到了南方。

這件事本是歷史學家們的共識,差別僅在於一部分學者認為印度河谷文明是被雅利安人消滅的,另一部分學者則相信印度河谷文明毀於氣候變化導致的旱災。雅利安人只是來填補空白的。但是,前段時間印度國內出現了一批歷史學家,試圖推翻這一論斷,宣稱雅利安人才是印度次大陸的原住民,他們不但是印度河谷文明的創建者,而且也是當今歐洲人的祖先。這批學者迎合了近年來在世界各地風起雲湧的民族主義浪潮,得到了不少第三世界國家學者們的支持。大家都希望把自己民族的歷史地位抬高,恨不得全世界都起源於自己的國家。

幸運的是,隨著DNA祖源分析法的進步,尤其是古DNA測序技術的飛速發展,科學家們掌握了越來越多的證據,推翻了這批民族主義者的假說。比如,哈佛大學分子遺傳學家大衛·裡奇(David Reich)在《自然》(Nature)雜誌上發表了一系列論文,用無可辯駁的事實證明今天的印度人是一南一北兩個族群混血的結果,來自南方的達羅毗荼人和來自北方的雅利安人大約各佔一半。不但如此,他還證明雅利安人確實是從其他地方遷徙至印度的(而不是相反),因為達羅毗荼人的基因只在印度次大陸才有,中亞人和歐洲人體內只有雅利安人的基因,沒有達羅毗荼基因。

換句話說,今天的印度很可能是人類歷史上首次出現的大規模黑白混血事件的發生地,其結果就是古典時期的人類文明分成了東方和西方這兩個差異明顯的陣營。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種姓制度影響了印度人的基因構成,幾乎每一個印度族群都有自己獨特的基因特徵(視覺中國供圖)

東方和西方的分界點

在梵語裡,達羅毗荼(Dravida)這個詞的詞源是Tamiz,意思是“印度南部”。當年被趕到南方的達羅毗荼人並不是鐵板一塊,而是分成了好多個不同的族群,泰米爾(Tamil)是其中最強大的一個,也是分佈最靠南的一個。因為這個原因,泰米爾文化受到的干涉相對較小,泰米爾人一直把自己看成是達羅毗荼文化的正宗繼承者。歷史學家們也基本上認同這一判斷,將泰米爾文化視為人類歷史上延續時間最久、保留最完整的古典文明。

為了考察達羅毗荼文化,我來到了泰米爾人聚居的泰米爾納度邦。第一站是該邦首府金奈(Chennai),我的第一感覺和印度北方沒什麼兩樣,馬路上到處都是橫衝直撞的“突突”(黃色的三輪摩的),溼熱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汽車尾氣和咖喱混在一起的獨特味道。但是仔細再看,還是能感覺出一些細微差別。金奈的大街上雖然也是垃圾遍地,但起碼不像印度北方城市那樣隨處可見人類的排洩物,也看不到北方那麼多印度神牛,總體來說要比北印度乾淨一些。金奈大街上的人看上去也要比北印度人更有教養,尤其是年輕人,從衣著到談吐都相當時髦,英語也說得更好。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泰米爾人最重視教育,金奈的人看上去也要比北印度人更時髦(視覺中國供圖)

“大家都在忙著掙錢,誰還有工夫養牛?”一位年輕的突突司機對我解釋說,“我們泰米爾人最重視教育,文化程度排名印度第一。”說完這話後,他又軟磨硬泡地從找給我的錢中扣下了100盧比的小費(大約合10元人民幣),果然是個賺錢的好手。很多旅遊書上都說,泰米爾人頭腦靈活,善於經商,相當於亞洲的猶太人。

不僅泰米爾人如此,整個印度南方几乎都是這樣。如果單從文化和經濟的角度講,印度歷來南強北弱,無論是人口素質還是自然環境,南印都要好於北印,這一點和達羅毗荼傳統文化有很大關係。當年的雅利安人屬於遊牧民族,其文明程度比不上早已進入農耕時代的達羅毗荼人。但遊牧民族善於騎射,打仗厲害,靠武力打敗了達羅毗荼人,佔領了印度北部,其勢力一直擴散到了豐饒的恆河平原。好在印度次大陸的中間部分有個德干高原,擋住了雅利安人南下的腳步,這才給達羅毗荼人留下了一個喘息的機會。

入侵的雅利安人給印度帶來了種姓制度,這個制度把普通人分成了四等,排名前三的婆羅門(僧侶)、剎帝利(武士和官僚)和吠舍(商人)大都是淺膚色的雅利安人,排名第四的首陀羅則大都是黑皮膚的達羅毗荼農民或者手工業者,比之更慘的是沒有任何財產的達羅毗荼土著,他們連種姓都沒有,只能淪為賤民。事實上,“種姓”這個詞的梵文叫作Varne,原意就是“膚色”,這就相當於把種族歧視政策制度化了。這個制度對印度歷史影響很大,不但降低了印度社會的流動性,而且也讓大部分印度人安於現狀,失去了前進的動力。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生活在安達曼群島上的原住民長得最像非洲人(視覺中國供圖)

種姓制度甚至影響了印度人的基因構成。哈佛大學裡奇博士的研究結果顯示,幾乎每一個印度族群都有自己獨特的基因特徵,高種姓的人體內攜帶的雅利安基因比例更高,膚色更淺,面部特徵更像歐洲人,低種姓則正相反。印度不同族群彼此之間的基因差距甚至比歐洲各民族之間的差距還要大,這很可能就是不同種姓不得通婚所導致的結果。此事的另一個後果就是印度人隱性遺傳病的發病率高於其他國家,我們經常可以在新聞裡看到印度某個地方又生出了一個畸形兒,這就是近親結婚最常見的副作用。

雅利安人還把自己信奉的吠陀教強加給了達羅毗荼人,這就是印度教的前身。但是,吠陀教在傳播的過程中受到達羅毗荼文化的影響,很快就變得面目全非了。比如早期吠陀教的主神是一位坐在馬拉戰車裡的雷神因陀羅(Indra),他率領騎兵部隊打敗了敵人達娑(Dasa),後者在《梨俱吠陀》裡被形容為一群黑膚塌鼻的妖怪,指的顯然就是達羅毗荼人。但是,如今的印度教徒崇拜最多的神變成了溼婆(Shiva)和克里希那(Krishna),前者是個善於跳舞的年輕人,是“性力”的代表,後者是個皮膚黝黑善於吹笛的牧童,又名“黑天”,兩者原本都是達羅毗荼人崇拜的主神,後來都被吠陀教收去,當成自己的神了。

不但如此,雅利安人的生活方式也深受達羅毗荼人的影響,從飲食習慣到文化藝術全都“印度化”了。比如印度教對牛的崇拜就源自達羅毗荼人,因為牛不但會耕地,還是傳說中溼婆的坐騎。再比如,雅利安人原本沒有文字,《吠陀經》都是口口相傳的。後來他們從達羅毗荼人那裡看到了文字的好處,一些語言學者便在中東古國腓尼基人創造的拼音文字的基礎上,創造出了梵文(Sanskrit),用於記錄宗教經文。因為這種語言過於繁複,後來印度人把古典梵文和當地口語結合起來,創造了一種“俗梵語”(Prakrits),這就是今天的印度官方語言——印地語的前身。

就這樣,一個來自北方的蠻族依靠武力打敗了文明程度更高的南方民族,但最終卻被南方文化同化了。類似的戲碼在人類歷史上曾經發生過很多次,相信任何一箇中國人對此都不會陌生。

值得一提的是,印度河谷遺址中曾經出土過一個圖章,上面畫的是一個類似溼婆的人物在盤腿打坐,歷史學家們相信這就是冥想文化的起源,風靡世界的瑜伽就是從這裡開始的。這兩件事後來隨著佛教的普及而傳遍東亞和東南亞,成為“東方文明”的象徵。

除此之外,遺址中還發現了很多女性人物雕像,其性別特徵十分誇張,說明當時的達羅毗荼文化盛行“母神”崇拜,這一點也和後來的印度教崇拜女性生殖力的觀念相符合。這些人物雕像的形態和姿勢與同時代的蘇美爾雕像非常相似,說明兩種文化很可能相互有聯繫。後來的印度石像雕刻技法日漸成熟,人物刻畫得越來越準確,這一點很可能是受到了古希臘雕塑家們的影響。這兩件事並不奇怪,因為印度和地中海之間的距離並不算太遠,兩者之間雖然隔著興都庫什山脈,但山脈中間有缺口,兩邊的交通並沒有受到太多影響。當年波斯國王大流士一世和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都曾經率領軍隊打進了印度次大陸,只是因為其他原因而沒有更進一步。否則的話,印度的歷史很可能會被改寫。

達羅毗荼人的雕刻和建築藝術在印度南方保存得非常好,金奈附近就有一個被列入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摩訶缽利鎮豐碑群(Group of Monuments at Mahabalipuram),位於海濱小城瑪瑪拉普蘭(Mamallapuram)附近。這裡保存有幾十座建於公元7~8世紀的印度教寺廟,是由南印的帕拉瓦(Pallava)王朝所建。從技術上來看,這些寺廟具有泰米爾建築藝術發展史早期的特徵,雖然細節部分略顯粗糙,但整體風格已然成型。我專程去看了一下,發現這地方最有價值的部分在於那幾座尚未完工的寺廟,從中可以看出當年的印度工匠究竟是如何把一整塊巨石雕刻成寺廟的,真的是歎為觀止。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被列入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摩訶缽利鎮豐碑群(視覺中國供圖)

寺廟裡的浮雕也值得一看,其中的女性形象全都是豐乳大臀細腰,身體呈S形,這種表現女性身體的“三曲法”後來成了所有印度浮雕的經典風格。動物主題的浮雕也很豐富,尤以大象、孔雀、猴子和牛的形象居多,這四種動物如今都在印度活得不錯,甚至連獅子、老虎這樣的猛獸也能在印度的野外見到,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我這次在尼爾吉里山區參加了一個主要由印度遊客組成的遊獵團(Safari),參觀了馬杜馬萊老虎保護區(Mudumalai Tiger Reserve)。雖然因為運氣不好,只看到了幾群梅花鹿和幾隻根本沒打算開屏的孔雀,但據導遊說,保護區裡確實生活著大約50頭孟加拉虎、幾百頭大象,以及少量印度花豹和黑熊。據我所知,除了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外,全世界就只有印度和斯里蘭卡還能參加這種以大型肉食動物為主要賣點的遊獵團了,這一點確實和印度的傳統宗教有點關係。要知道,打獵是人類祖先的特長,除了南部非洲情況有些特殊之外,世界其他地方的大型野生動物幾乎都被人類祖先殺光了,只有印度次大陸是個例外。達羅毗荼人的傳統宗教不鼓勵殺生,他們甚至把很多動物都視為神靈加以保護。在此基礎上誕生的耆那教和佛教更是把這一傳統發揮到了極致,開始提倡純素食。在人類進入現代社會之前,只有在東亞和南亞才有素食的傳統,其他很多古老民族甚至連“素食主義”這個詞都沒有。

印度的素食傳統和印度教中關於輪迴的信仰有點關係。印度人相信人死後會重生,下輩子有可能變成任何一種動物,當然也就不能隨便殺生啦。至於說一個人下輩子究竟會變成哪種動物,取決於此人這輩子所積攢下來的“業”,這同樣是一個非常東方的概念,中國人因為佛教的關係很容易理解這是什麼意思,但英語裡沒有相應的詞,必須解釋半天才能理解它的含義,後來乾脆生造了一個音譯詞Karma來表示它。由此引申出來的“積德行善”和“因果報應”等概念更是東方特有的理念,古代中國就是靠這些概念來指導人們的日常行為。基督教教義則正好相反,你這輩子做的孽都被耶穌他老人家承擔了,你只要信基督就沒事了!

印度教視萬物為神的特徵直接反映到了印度寺廟的建築風格上,那就是“繁複”。尤其是達羅毗荼風格的塔門(Gopuram),表面密密麻麻的裝飾物肯定會讓密集恐懼症患者們心跳加速。為了看塔門,我專程來到了泰米爾文化的重鎮馬杜賴(Madurai),去參觀那裡的米納克希神廟(Meenakshi Temple)。傳說這裡是泰米爾詩人大聚會(Tamil Sangams)的地方,這次聚會發生在2000多年前,數百名泰米爾詩人和學者應邀參加,共同撰寫並修訂了一批古典詩歌,併為後來的泰米爾語制定了標準,所以泰米爾人把馬杜賴看成是泰米爾文明的誕生之地,歷史地位相當高。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米納克希神廟的塔門(袁越 攝)

據說那次詩人聚會就發生在米納克希神廟裡,所以這個廟的地位當然也低不了。果然,我剛下火車就看到了南塔門的尖頂,它有52米高,比周圍低矮的樓房高出一頭。顧名思義,塔門就是建在城門上的寶塔,泰米爾寶塔很像一個被壓扁了的金字塔,上面層層疊疊地刻滿了各種宗教符號和神靈的雕像,似乎生怕漏掉了誰,整體視覺效果極其震撼。這些雕像顯然都是不久前剛剛刷的漆,顏色特別鮮豔,彷彿廟的主人故意要讓它顯得更新些,這一點和其他國家名勝古蹟千方百計維持原樣的做法正相反。

我本以為像這樣一個歷史地位堪比中國孔廟的古代宗教建築應該像博物館那樣被嚴密地保護起來,走近一看才發現我錯得離譜。這座神廟是一個近似正方形的庭院,周圍被一堵高牆圍住,牆外擠滿了小商小販,一點莊嚴肅穆的氣氛都沒有。牆內更是人聲鼎沸,到處都是嘰嘰喳喳的印度遊客,感覺大家都是來逛廟會的,毫無虔誠之心。

這座廟的主殿面積很大,室內燈光昏暗,充斥著一股燒牛油的味道。一群男人正扛著一座神龕在殿內遊行,吹吹打打好不熱鬧。還有一群人牽著一頭大象在庭院裡散步,那頭象一路走一路拉,好在拉出來的都是草的屍體,味道不是很臭。屋簷下還生活著幾百只鴿子,它們的排洩物在地板上留下了一塊塊白斑。本來這些都屬小事,但是所有泰米爾寺廟都要求遊客打赤腳,這就有點膈應了。

主殿的中心室內供奉著這座廟的主神米納克希,她是溼婆的妻子,來自喜馬拉雅山腳下,所以又名“雪山神女”。可惜這地方非印度教徒不讓進,我只能參觀周圍的迴廊。那裡也有很多神像供信徒朝拜,除了溼婆、象神和猴神哈曼奴等幾個著名的印度教大神之外,還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小神,據說它們都是印度神話裡的人物。來此朝拜的印度教徒有的專拜某一尊神,也有的見誰都要拜一拜,看似很不專一。

印度教和其他幾大宗教非常不同,既沒有創始人也沒有像《聖經》或《古蘭經》那樣獨一無二的法典,因此印度教既沒有大家都認可的主神,也沒有統一的教義,甚至連傳教士都沒有。事實上,過去的印度人根本不認為自己信的是“印度教”,這個名字是英國殖民者起的,他們根據自己的經驗,認為任何民族一定都有一個統一的宗教,於是就發明了Hinduism這個詞,把印度次大陸上的所有民間宗教強行整合到了一起。

現在看來,所謂“印度教”其實就是印度次大陸原住民的信仰、習俗和生活方式的大集合,幾乎等同於“印度文化”。當一座印度教寺廟規定不準非印度教徒入內時,其真正的含義就是不準外國人入內。試想,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是不太可能有這樣的規定的,因為一名來自日本的亞洲人或者一名來自肯尼亞的非洲人完全有可能同時又是一名基督徒或者穆斯林,光看外表是很難下判斷的。但印度教徒只看相貌和衣著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因為今天全世界12億印度教信徒幾乎全都是印度裔,鮮有例外。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街邊商鋪裡與家人喝茶的男孩(視覺中國供圖)

當然這並不是說印度教徒幹啥都可以,也不是說印度教徒信啥都行。事實上,印度教徒有一套不成文的物質生活準則,其精神世界則大都來自於印度古代學者們用梵文撰寫的一系列經典著作,其中既有《奧義書》這樣偏重哲學思辨的嚴肅著作,也有《薄伽梵歌》和《羅摩衍那》這樣的通俗歷史故事集。後兩本書有點像中國的《三國演義》或者《水滸傳》,是普通印度人集體智慧的集大成者。雖然印度人不一定都讀過這兩本書,但肯定都看過取材於這兩本書的電影或者舞臺劇,比如盛行於印度南部的卡塔卡利舞(Kathakali)就特別擅長這類題材。這種舞蹈無論是誇張的舞臺服飾還是程式化的表演風格都像極了中國的京劇,在這種文化氛圍下耳濡目染的印度人熟知每一個古代神話故事,知道每一個主要人物及其背後所代表的道德範式。在此基礎上,每一個印度人都會選擇他最喜歡的人物作為自己的神,這就是為什麼印度教有那麼多神的原因。

印度教還有一個和其他宗教非常不一樣的特點,那就是信徒們表達信仰的方式非常生活化,或者說“宗教即生活”。凡是去過基督教堂、伊斯蘭清真寺或者佛教寺廟的人都知道,這些宗教場所的內部都有一套嚴格的規定,努力營造出一種神聖莊嚴的氛圍。印度教寺廟完全不一樣,信徒們更像是在趕集,遇到自己喜歡的神就拜一拜,然後繼續忙自己的事情。比如米納克希神廟的迴廊裡有很多古色古香的石柱,柱子之間居然搭起了一長串簡易工棚,裡面是各種小商小販的攤位,除了賣供品之外還賣各種旅遊紀念品。可惜進廟前我的相機和手機都被收走了,沒法把這一奇特的景象拍下來。

一位正在帶團的印度導遊告訴我,去年廟裡的一個攤主亂拉電線導致工棚失火,所以管理方出臺了新政,不允許遊客帶相機和手機入內參觀。

“工棚失火和遊客的手機、相機有啥關係?”我問。

“我也不知道啊,我團裡的客人們怨聲載道,我正在攛掇他們去向管理方投訴呢,要不你也去投訴吧?”這位導遊鼓勵我。

我當然沒聽他的。我來過印度好幾次,知道印度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固執,在印度旅行只能聽天由命,希望下一個遇到的人能講點道理。

果然,幾天後我又去參觀另一座地位同樣很高的泰米爾寺廟,位於蒂魯吉拉帕利市(Tiruchirappalli)的羅恩迦羅陀尊神廟(Ranganathaswamy Temple),相機和手機就都可以帶進去了,只要多交點錢就行。但是,參觀這座廟的過程同樣不順,因為它太大了,總面積幾乎和北京故宮差不多,但卻仍然要求所有遊客必須打赤腳。我不在乎踩鳥糞,但卻怕被燙傷。這座廟大部分是露天的,裸露的地面被炙熱的陽光晒得滾燙,我只能踮著腳尖一路小跑,很多地方都沒辦法久待。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羅恩迦羅陀尊神廟(視覺中國供圖)

後來上網一查,得知羅恩迦羅陀尊神廟的總面積高達63公頃,是目前還在使用的面積最大的印度教寺廟,僅比吳哥窟小,但後者早就被遺棄了。因為面積實在太大,這座廟只有最核心的部分還在正常行使寺廟的功能,其餘部分全都變成了小商品大賣場。這就好比北京故宮只有後花園被當成文物保護了起來,從午門到乾清門之間全都開放給老百姓,想幹嗎就幹嗎……這樣的事情在中國當然不可能,但在印度卻實實在在地發生了,因為對於他們來說,開放給老百姓才更符合印度教的教義。

這座神廟光是塔門就有21座,最高的南塔門高達67米,不過是後來重建的,因為原來的建築大都被來自北方的穆斯林軍隊破壞了。自公元1001年開始,來自中亞地區的穆斯林軍隊便開始了對印度的掠奪戰爭,1206年侵略者建立了德里蘇丹政權,正式宣告印度北方淪陷。此後穆斯林軍隊不斷試圖南下,但遭到了泰米爾人的奮力反抗,雙方展開了長時間的拉鋸戰,人員和物資損失慘重。羅恩迦羅陀尊神廟內有一座白色的塔門,就是為了紀念一場慘烈的戰鬥而故意塗成白色的。事情發生在1323年,穆斯林軍隊再次入侵印度南方,包圍了羅恩迦羅陀尊神廟,大肆搜刮金銀財寶。為了保衛一尊非常重要的神像,1.2萬名印度教徒獻出了寶貴的生命。眼看敵人的計劃即將得逞,一位名叫薇拉伊(Vellayi)的舞姬挺身而出,用動人的舞姿把敵方主將騙到了寶塔之上,然後趁其不備將他推了下去,自己也隨之跳塔自殺。失去了主將的穆斯林軍隊陣腳大亂,最終被趕來救援的泰米爾軍隊打敗。為了紀念這位勇敢的女性,從此該廟的東塔門就一直被塗成白色,因為在泰米爾語裡,薇拉伊的意思就是白。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羅恩迦羅陀尊神廟內兩名僧侶在聊天(袁越 攝)


在穆斯林軍隊入侵之前,印度教各王國之間也經常發生戰爭,但那都是為了爭奪土地和財產,雙方並沒有深仇大恨。宗教戰爭很不一樣,其目的不僅僅是謀財害命,還要破壞對方的信仰,所以燒廟就成了最主要的戲碼。其實印度教是多神教,對異教徒是相當寬容的。但來自西方的宗教都是一神教,其中基督教、伊斯蘭教和猶太教這三大宗教本是同根生,但卻相煎真太急,所以歷史上的宗教戰爭大都發生在西方,東方世界裡很少出現。好在印度和東亞之間隔著一個青藏高原,和東南亞之間隔著一個納加山脈,兩者都是天險,古人極難跨越,所以一神教的世界被擋在了這兩大天險之外,兩種世界觀猛烈撞擊所產生的後果全都由印度人民承擔了。

從這個意義上講,印度才是東西方之間真正的分界線,人類在這裡遇到了第二個重要的十字路口。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在印度隨處可見的各色香料(視覺中國供圖)

傳統與現代的碰撞

印度哪裡最好玩?如果你只想輕鬆地度個假,那麼答案肯定是喀拉拉邦。這個邦自稱“上帝的居所”,它有著漫長的海岸線,印度洋季風帶來了充沛的雨水,密密麻麻的河道穿過鬱鬱蔥蔥的熱帶雨林,就像是一塊綠色掛毯上織滿了金線,特別適合坐小船逆流而上,去拜訪隱祕在樹林裡的小村莊。

我不能免俗地上了一條這樣的小船,船上另有六位遊客,其中三位是印度人,都是在美國工作的軟件工程師,這次是回來度假的。印度文化崇尚抽象思維,所以印度的大學偏重數理化,為全世界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電腦程序員,這一點大概只有中國可以媲美,因為我們是印度的學生,中華文明在很長的一段歷史時期裡一直把印度當作學習的榜樣。

也許是因為在美國生活的緣故,這三人的英語很容易聽懂,而且思維開放,敢於直面印度的問題。比如我發現河道里連一條魚都看不見,導遊說這是因為海水倒灌導致鹽分增加,但他們告訴我,這是印度漁民過度捕撈的結果。再比如,我看到河道兩邊的雜草普遍發黃,導遊說現在是旱季,但他們解釋說,這是因為河道兩邊的土地全都種上了檳榔和椰子樹等經濟作物,當地農民為了節省肥料,施了很多除草劑。

相比之下,我在旅行途中遇到的大多數印度本地遊客都非常“愛國”,特別善於給自己的國家找藉口。比如有一次我抱怨印度旅遊景點亂收費,雖然同團的印度遊客也是受害者,但其中一人卻對我說,印度的個人所得稅非常低,政府缺錢,只能靠這個辦法增加收入。

當天的午飯是在村子裡吃的,村民們在每位遊客面前鋪上一張香蕉葉,扣上一大勺白米飯,然後從三個調料桶裡依次舀了三小勺不同顏色的湯汁放在米飯邊上當佐料。因為那天天氣炎熱,我本來胃口不佳,但那三種湯汁的味道相當奇特,我嚐了幾口,立刻食慾大開,最後又添了一大勺白米飯才完事兒。

在我看來,人類的食物大致可以分成主食、菜和佐料這三大類。主食在漢語裡就是飯,主要負責提供碳水化合物。菜包括肉和蔬菜,主要負責提供蛋白質、脂肪和維生素。佐料主要負責調味,也能提供少許維生素和微量元素。大部分西餐的特點是飯菜不分,全混一塊兒,比如漢堡包和披薩餅。大部分中餐的特點是飯菜分明,佐料加在菜裡負責提味。印度飯的特點則是隻有飯和佐料,僅有的一點點菜也被當成了調味劑。比如這頓農家飯,米飯管夠但質量很一般,那三勺佐料是用剁碎的蔬菜和豆子加香料熬成的,根本看不出蔬菜的品種。

印度人管這些調味料叫作咖喱(Curry),這個詞源自泰米爾語,意為“湯汁”。中國市場上賣的咖喱粉大都一個味兒,但印度本地的咖喱種類極為豐富,而且有很強的地域性。像這樣一頓缺肉少油的普通農家素齋飯,居然還能做得那麼好吃,咖喱是關鍵。飯後導遊帶我們去參觀了當地農民家的後院,裡面種滿了各式各樣的香料作物,包括胡椒、丁香、生薑、豆蔻、香菜、肉桂和辣椒等十幾種,很多我都叫不上名字。其中除了生薑和辣椒等少數幾種中餐也常用的調味料之外,大部分香料都是南亞地區特有的。我一開始有點不習慣,但越吃越愛吃,一頓印度飯只要有好的香料,沒有肉也沒關係。

換一個角度來說,正是因為印度人普遍吃素,這才必須用香料調味,否則就難以下嚥了。要知道,肉的營養價值遠比米飯蔬菜高得多,所以我們的祖先養成了對脂肪和蛋白質的特殊偏好,很多人吃飯都是無肉不歡的。既然如此,為什麼印度人的口味變了呢?宗教只是一個因素而已,真正的原因必須從宗教以外的地方去尋找。

歷史資料顯示,2000年前的印度是世界第一強國,綜合國力無人能及。衡量國力強弱的指標隨著時代的不同而一直在變,上古時代人類社會最緊缺的物資就是糧食,衡量國力強弱的最佳指標就是人口密度。印度次大陸的氣候條件並不是最突出的,但印度的社會制度最符合當時的生產力水平,所以很快脫穎而出,成為當時全世界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區。問題在於,那個時候的糧食產量受天氣影響很大,豐年人口暴漲,災年就得餓肚子。在這種情況下,吃素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提高單位面積土地所能養活的人口數量。久而久之,印度人便養成了吃素的習慣,宗教只是為這一轉變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藉口而已,並通過多年的洗腦教育把這個轉變制度化了。

香料在這場食物革命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是,這玩意兒只產於熱帶,歐洲沒有,歐洲人對香料的渴求催生出了香料之路,和絲綢之路一起成為東西方之間最重要的交流渠道。

香料主要走的是海路,科欽(Kochi,過去寫作Cochin)是印度香料最重要的出海口。這個地方很像紐約,有好多優質的深水港,被譽為“阿拉伯海上的女皇”。我專程去了趟科欽,在遊客如雲的海灘上發現了一排漁網,當地人稱之為“中國漁網”。一打聽,原來這是鄭和留下的。1407年鄭和第二次下西洋時路過科欽,船員們教會了當地人如何下網。其實這種下網方式效率很低,中國漁民早就不用了,但當地人卻一直沿用至今,並將其改造成了一個旅遊項目,吸引了不少遊客在此拍照。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鄭和第二次下西洋時路過科欽留下的下網技術保留至今,當地人稱為“中國漁網”(視覺中國供圖)

我感興趣的不是這種人造景點,而是一座早已被廢棄的墳墓。距離漁網景點不遠處有一座聖弗朗西斯教堂(St. Francis Church),外表十分簡陋,裡面的設施也是年久失修,拍出來一點也不好看,沒什麼人氣,那天就只有我一個遊客。在管理員的指引下,我在教堂右側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找到了我要找的東西——葡萄牙航海家瓦斯科·達·伽馬(Vasco da Gama)的第一個墳墓。

提起大航海時代,大家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哥倫布,但達伽馬的貢獻一點也不比哥倫布小。1498年5月20日,達·伽馬率領的一支葡萄牙艦隊在印度西南沿海的卡利卡特(Calicut)登陸,歐洲人終於找到了一條繞過好望角直達印度的航道。兩年之後,葡萄牙人決定在科欽建立全亞洲第一個歐洲人定居點,達·伽馬被任命為總督。上任後不久達伽馬就感染了瘧疾,於1524年聖誕夜死於科欽堡(Fort Kochi)。他的遺體先是被葬在了聖弗朗西斯教堂,15年後才被運回葡萄牙。他的繼任者以科欽堡為基地,四處出擊襲擊穆斯林商船,終於把印歐貿易的主動權從阿拉伯人手中奪了過來。

世界的十字路口——印度南部

聖弗朗西斯教堂,瓦斯科·達·伽馬的第一個墳墓就在旁側(視覺中國供圖)

葡萄牙人依靠武力壟斷了一個世紀的印歐貿易,後來被更加強大的荷蘭人代替。荷蘭人之後是英國人,後者統治了印度200多年,直到1947年印度獨立時為止。這期間其他歐洲列強也沒有完全放棄印度,紛紛在印度建立了自己的殖民地。比如泰米爾納度邦的本地治裡(Pondicherry)至今還保留著大量法國殖民者建造的法式建築,當地人將其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變成了一個非常熱門的度假勝地。

因為這段歷史給人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以至於很多人誤以為印度和歐洲之間的貿易往來是從達·伽馬開始的。事實上,印度香料早在公元前就已經出口到了歐洲,深受歐洲王公貴族們的喜愛。只是因為地理位置的緣故,當年的印歐香料貿易必須通過阿拉伯商販的中轉,後者為了抬高物價,故意誇大香料的生產成本和收穫難度,甚至編造出很多謠言,把香料打造成一種具有魔法的神祕物質。於是,一種本來普普通通的調味料在歐洲變成了比黃金還貴重的奢侈品,一般人根本用不起。

更糟的是,當年的印度是全世界最富裕的國家,對歐洲商品不感興趣,只要硬通貨,於是那段時間大量來自歐洲的黃金和寶石進入了印度,最終變成了印度富人們的珠寶和印度寺廟裡的神像裝飾物,這就是為什麼今天的印度人(尤其是婦女)那麼喜歡佩戴黃金首飾,以及為什麼那麼多來自北方的穆斯林部落想要入侵印度,他們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搶奪印度教寺廟裡的金銀珠寶,消滅異教徒只是他們想出來的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而已。

到了公元前1世紀,情況發生了變化。羅馬共和國基本完成了領土擴張,把整個地中海變成了自己的內海,從而打通了歐洲人通過紅海進入印度洋的通道。之後,羅馬人又掌握了印度洋季風的祕密,知道每年6月~8月的西南風會把帆船吹往東方,11月~次年2月的東北季風又會把船吹回來。從此,羅馬人便甩掉了阿拉伯中間商,直接和印度商人開展香料貿易,並藉此機會派遣傳教士去印度傳教。就這樣,歐洲和南亞這兩個相距萬里的人類文明終於藉助香料的力量連接在了一起。

印度人不重視修史,幸虧有來自歐洲的傳教士和旅行家,以及像法顯和玄奘這樣去印度取經的中國僧人把自己的所見所聞記錄了下來,後人終於知道當時的印度有多麼富裕,國家有多麼強盛,人民有多麼幸福。

現在看來,2000年前的印度在很多方面都相當超前,甚至放在今天都毫不落伍。比如,今天的世界正在被各種具有強烈排他性的一神教弄得雞飛狗跳,但當年的印度已經是一個兼容幷蓄的地方,各種各樣的宗教信仰都可以和諧共存。再比如,今天的科學家們為物種多樣性的飛速流失而心急如焚,正在想盡一切辦法克服人性中的私慾,保護生態環境,但當年的印度已經做到了視萬物為一家,如無必要絕不殺生。還有,今天的人類社會物慾橫流,人們被各種物質享樂迷住了心竅,忘記了生命本來的意義,但當年的印度非常重視精神需求,人們熱衷於討論哲學問題,追求內心的喜悅。

總之,2000年前的印度是世界上一個非常另類的存在,印度人一直引以為傲,這就是為什麼雖然印度歷史上曾經遭受過無數次外族侵略,但印度人從來沒有在精神上真正地屈服過,印度文化相對完整地延續到了今天,成為人類歷史上保存最完好、時間也最久的人類文明活化石。今天去印度旅行的人在很多地方看到的景象幾乎和2000年前一模一樣,人們穿著一樣的衣服,做著一樣的事情,說著一樣的語言,吃著一樣的食物,就連吃飯的方式也沒有任何改變,仍然是用手抓。這種體驗是其他任何地方都無法給予的,因為當今世界大部分國家都被髮源於歐洲的現代化洪流裹挾著一路向前狂奔,早就把歷史拋到腦後了。

但是,這種對傳統文化的過度崇拜也給印度帶來了很多副作用,比如被遊客們詬病的環境汙染、交通混亂、飲食不衛生、旅遊景點亂收費和服務人員思想僵化等毛病或多或少都與這個有關。

就拿喀拉拉邦來說,這個邦因為地理條件優越,自古以來就是印度最富裕的地方。如今這個邦的人均壽命、教育程度和人類發展指數(HDI)均為印度第一,是全印度文明程度最高的邦。但是,城市裡依然垃圾遍地、汙水橫流,空氣裡充滿了劣質柴油不完全燃燒後發出的氣味,讓人喘不過氣來。

仔細觀察後我發現,這並不是因為印度人不講衛生。事實上,當地人的家裡都非常乾淨,髒的都是公共場所。我經常看到大街上有人掃地,都是隻有掃帚沒有簸箕的“印度式掃地法”,即把垃圾掃到一邊,自家門前乾淨了就行了。“印度式喝水法”也很有意思,水都是直接倒進嘴裡的,嘴脣和杯子絕不發生接觸。這兩件事都和種姓制度有點關係,因為古代不同種姓的人幾乎不會直接接觸,但現代社會無法避免,所以印度人在公共場所的表現有時比較奇葩,因為誰也不知道對方是啥種姓的。

除此之外,印度人的死腦筋也是出了名的,跟印度人講道理是一件徒勞的事情。比如,印度幾乎所有的景點都會對相機單獨收費,這在過去也許可以理解,但如今人人口袋裡都有一部能拍照的手機,這個規定卻依然延續至今,非常不公平。再比如,在印度住旅店和買火車票都要填表,那份表單大概幾十年都沒有變過了,名目多得嚇人,居然要求遊客填寫上一站去的哪裡,下一站之後又會去哪裡,甚至連父母親的名字都要填上。我經常胡寫一氣,對方也不查,彷彿只要那幾個欄目裡有字就行。還有,所有和宗教沾邊的景點都會要求遊客脫鞋,如果是室內寺廟是可以理解的,但泰米爾寺廟都非常大,露天的部分比室內的部分還要多,我參觀過的一座廟甚至建在山上,此時再要求所有人打赤腳就沒有道理了。如果說這麼做是為了對神表示尊敬,那麼當你不得不赤著腳在佈滿小石子的路上行走,有時甚至還要冒著受傷的危險光腳爬山時,內心的感覺肯定是“尊敬”這個詞的反面。

印度政府和民眾的關係也是很多問題的來源。印度歷史上分多合少,印度人習慣了自治,甚至在英國殖民後期印度還有500多個獨立的土邦國,所以印度人對於國家的概念非常淡薄,政府的力量很弱,其結果就是印度的公共設施嚴重不足,這就是很多問題的根源所在。比如大家都喜歡詬病印度人隨地大小便,事實是印度大街上的公共廁所非常少,僅有的廁所都是私人在經營,要收費,雖然只是一點小錢,但畢竟也是錢啊,所以很多窮人只能選擇免費的方式解決問題。再比如,印度擁擠的火車也是很多人嘲笑的對象,事實是印度的公共交通運力嚴重不足,鐵路系統還是英國人留下的,全國沒有幾條像樣的高速公路,大家只能擠擠了。

不過,印度最嚴重的問題就是人口太多,素質又太低,這讓印度經濟背上了沉重的包袱,無法適應新的時代。喀拉拉邦是印度生育率最低的邦,但因為底子厚,人口密度依然很高,約為中國的6倍。農業時代大家住得分散,而且農業生產吸收了大量勞動力,問題倒也不大。如今是工業化時代,不需要那麼多人種地了,於是農民們一股腦湧進城市,導致印度大街上到處都是閒人,無論走到哪兒都是人頭攢動,視覺衝擊力極強。因為人太多,工作機會不足,很多傳統上應該是女性乾的事情,比如公交車售票員和飯店服務員等等,全都是青壯年男性在幹。更多的人連這樣的工作都找不到,只能去擺攤。幾乎所有的印度旅遊景點門前都擠滿了攤位,給人一種商品經濟特別發達的假象,其實這些攤位賣的東西都差不多,惡性競爭導致生意很差,大量本應去從事生產的青壯年勞動力就這樣年復一年地坐在櫃檯後面浪費生命,著實讓人惋惜。

更糟糕的是,印度大街上擺攤的人更多,而且嚴重缺乏管理。本來沿街的房子就大都被改成了店面,店門前的人行道上還要再添一排攤位,行人全都被趕到了大街上,和多如蝗蟲的摩托車和三輪突突搶道,再加上印度的公交車開得都很猛,在印度大街上走路簡直是天底下最讓人崩潰的事情。

在我看來,所有這些毛病都是傳統和現代不兼容導致的結果。印度人習慣了文明程度不高的民族用武力征服自己,但英國人的殖民很不相同,這是印度歷史上第一次被一個無論是武力還是文明程度都比自己高的民族殖民,印度人在很長時間裡都無法適應,不知道應該如何去應對。英國人撤走後,印度經歷了一次重壓之下的反彈,在文化和經濟等各方面徹底迴歸傳統,因此而錯過了戰後全球經濟復甦的浪潮。今天的印度雖然一直在奮力追趕,無奈人口包袱太重,資源嚴重短缺,只能跟在別人後面苦苦掙扎。

印度的情況不是偶然的,很多歷史悠久的發展中國家都曾經面臨過類似的問題,都曾經在傳統和現代的十字路口猶豫不決,不知道自己應該向哪個方向走。如果選擇迴歸傳統的話,會是怎樣一個結果呢?大家去印度看看就知道了。

尾聲

離開科欽的那天早上,當地公交車卻突然停運了。原來前一天晚上喀拉拉邦發生了一起凶殺案,一群執政黨黨員襲擊了兩名反對黨的年輕支持者,並將兩人打死。得知此事後反對黨立刻號召工會罷工,於是整個邦的公交系統癱瘓了。好在一傢俬營的巴士公司還在營業,我有驚無險地離開了這裡。

喀拉拉邦自從印度獨立起就一直是共產黨執政,這是民眾投票的結果。為什麼會這樣呢?一位當地人告訴我,這是因為喀拉拉邦的穆斯林人口比例很高。另一位當地人則認為,這是因為喀拉拉邦一直是印度最富裕的邦,民眾的教育程度很高,所以選擇了共產黨。

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麼,那三位在美國工作的軟件工程師告訴我,共產黨執政後加強了對教育和健康的投入,所以這個邦的文盲率和嬰兒死亡率一直是印度最低的,平均壽命則是印度最高的。共產黨對各種宗教也一視同仁,所以多年來這個邦相當太平,老百姓悶頭掙錢,日子過得不錯。但是最近幾年自媒體興起,各種極端思想借機擴張,反對黨為了爭選票,故意誇大不同宗教和黨派之間的分歧,口號喊得越來越極端,導致選舉越來越暴力。這三位工程師非常擔心時局,因為再過兩個月就要投票了。果然,兩天後他們的說法就應驗了。

我回國後不久,印度又和巴基斯坦打了一仗,同樣和馬上將要進行的總統選舉有很大的關係。為了爭奪選票,印度正變得四分五裂,一個新的十字路口出現在了印度人民的面前。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