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西南|想念閻肅

永遠充滿激情的閻肅

想念閻肅

張西南


接閻宇電話,說家人想在閻肅九十誕辰那天,請父親生前的一些好友同事舉辦一個追思會,我當即表示參加。送別閻老三年了,總覺得老爺子沒有走,前些天看“亞洲文化嘉年華”,演到《唱臉譜》時,就覺得好像還和閻老坐在一起,聽他的那些膾炙人口的歌子,還會聽到閻老用他渾厚的嗓音和身邊的人交談,不時地開懷大笑,這些熟悉的歌聲、笑聲和話語聲一直都在我的心中縈繞,難忘閻老手把手幫助我、扶持我的那些往事。

我和閻老相識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當時二炮黨委針對部隊駐地偏遠分散、基層文化生活單調枯燥的問題,提出要把文化工作的重點放到基層去,切實改善和豐富連隊官兵的文化生活。為此政治部決定搞一次二炮業餘文藝會演,地點定在洛陽,希望通過各軍師級單位的交流展示,達到相互學習促進發展的目的。那時我剛剛擔任文化處長,從來沒有參加過更沒有組織過這麼大規模的演出活動,感到壓力特別大。經首長同意,擬請幾位著名的軍隊藝術家當評委,其中就有閻肅。

我專程上門給閻老送邀請函,因為在這之前我和閻老並不熟悉,擔心老爺子會因為忙而會演又在外地去不了,就在介紹情況時特別強調可以順便看看洛陽牡丹。閻老一聽說是業餘的,又全是二炮的,就笑著對我說,我就愛看業餘的,但就沒有到過二炮,這回正好是個機會,再忙也得去,牡丹花好,也不如我們戰士的文藝之花好!

張西南|想念閻肅

閻肅參加中國文聯主辦的百花迎春大聯歡演出


就這樣,閻老來到伏牛山下的導彈軍營,連著幾天的演出看下來,我問他累不累,老爺子說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幹別的活兒累,唯獨搞創作看演出不累。話音未落,跟著就是一串笑聲。當晚閻老來到我的房間,說在看演出中有一些感受,涉及到評獎中如何把握,想和我當面交流一下。閻老在對演出作了簡要肯定後,更多的是說了他的一些擔憂:一是有的節目內容虛多實少,二是有的表演形式舊多新少,三是有的舞美燈光洋多土少對這個“三多三少”的看法,我有感覺,但沒有理性思考,經老爺子這麼一梳理,覺得他的分析準確深刻,不僅關係到眼前評獎,還有一個對今後業餘演出的導向問題。我把閻老的意見給首長彙報後,專門召集各單位帶隊的領導和文藝骨幹開了一個座談會,請閻老對演出進行講評。

我至今還記得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座談會,閻老侃侃而談笑聲朗朗,會場氣氛十分活躍,不僅為那次會演把了脈,還對症開出了一個藥方:“接地氣,補陽氣,聚火氣”。老爺子解釋說:

接地氣就是不要忘了業餘演出的根子在基層,根深才能葉茂;

補陽氣就是不要忘了我是一個兵,要多一些陽剛之氣,英雄之氣;

聚火氣就是不要忘了我們是導彈部隊,騎兵愛草原,水兵愛大海,飛行員愛藍天,那我們火箭兵愛什麼呢?

你們遍佈祖國的四面八方,每個部隊又有哪些自己的特點呢?我們的創作演出就要在這方面動腦筋下功夫。

閻老的講話生動精彩,對基層文藝骨幹充滿了感情,特別是讓我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會演的大幕落下了,我想陪閻老去看牡丹,老爺子說花就免了,聽說白居易的墓就在洛陽的龍門,要不咱去那兒看看。那天下午在龍門東山的琵琶峰上,閻老在一個叫“聽伊”的小亭子裡休息,聽介紹這裡曾是晚年的白居易和好友元稹、劉禹錫等對弈、飲酒、品茗、論詩之處,老爺子興趣甚濃,對我說起這些大詩人把山川靈氣涵養於心,化民間疾苦為憂患之筆,開創了“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一代詩風。拜“樂天堂”,祭“唐少傅白公墓”,已到琵琶峰頂,放眼望去,夕陽灑滿了伊河,閻老徜徉在山水之間久久不願離去。這次豫西行是我第一次與閻老的深度接觸,由此結下了我和老爺子的真摯友情。

我擔任二炮的文化部長後,凡有重要演出都要請閻老來看,請他幫我作一些藝術分析,我在工作中遇到什麼難題也會求助閻老,使我和老爺子的友誼不斷加深。

20世紀90年代初,總政文化部為了推動全軍部隊大力開展群眾性的歌詠活動,決定舉辦一次全軍戰士小合唱比賽,要每個大單位抽組一支由10名戰士參加的合唱隊參賽。我和文工團商量選擇《游擊隊之歌》作為參賽曲目,並要專業聲樂演員輔導戰士合唱隊,經過一段時間的排練有了基本的模樣。但我總覺得心裡不託底,又把閻老接到清河來幫我挑毛病出主意。閻老一連看了三遍,什麼也沒說,卻問我有沒有反映二炮部隊訓練發射的影像資料可以看看,我馬上找人從電教中心連同設備一起抱過來,當場給閻老演示。導彈發射流程短、節奏快、號手動作簡練,現場氣氛熱烈。老爺子越看越興奮,直呼過癮,中間還忍不住叫好,又是連看三遍。“兩個三遍”下來,閻老一度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了,直率地說出了他的看法。

核心問題是曲目,《游擊隊之歌》是個經典作品,又是一個屬於大眾的作品,誰都會唱,但真正唱好出彩兒那就難了。這次比的是戰士小合唱,前提是兵,關鍵是唱,照搬專業的那一套就沒戲。還是那句老話,沒有特色的演唱是不會好看的。建議我們要突出二炮特點,從曲目選擇、演唱方式和穿著服裝都要是火箭兵,這樣就能揚長避短,讓觀眾耳目一新。

閻老的意見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我和文工團的同志都想請閻老再多貢獻一些他的智慧,見此情景,老爺子同意下午留下來繼續和我們一起研究調整方案。說是午休片刻,估計這片刻也都被他用來想方案了。閻老提出演唱的曲目可不可以考慮《火箭兵的夢》,這是張暴默唱紅了的一支歌,也是二炮第一支走向全軍全國的歌,現在由真正的火箭兵來抒發他們的夢想,不是更好嗎?可能你們有顧慮,這首歌太抒情了,有些軟綿綿的,是不是不適合作為戰士小合唱?這就是我想說的第二點,要根據戰士小合唱的實際對原曲目重新編曲,偏於抒情,但卻是戰士的豪情、激情,柔中有剛,剛柔相濟,這比起單純的激昂慷慨又多了一些味道,無情未必真豪傑,我們的戰士也會有屬於他們的大愛深情,這就會讓《火箭兵的夢》煥然一新。再就是服裝和表演。現在穿的是戰士常服,畢竟這是演出,又是全軍比賽,也不能過於簡單。上午看錄像,發射場上戰士們穿的那身作訓服很有特點,完全不同於其他軍兵種,可以作為參照設計小合唱的著裝。戰士們進入陣地後那一串“號手就位”的口令和動作,簡短有力,個性十足,是二炮的獨一份,你們適當加加工搬上舞臺,那就叫先聲奪人,肯定是個碰頭彩。

張西南|想念閻肅

閻肅


下午研究完方案天色已晚,我想留閻老吃了飯再走,可他說什麼也不肯,還說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你們還是抓緊準備吧!我覺得老爺子在清河忙活了一整天,就這麼走了,心裡感到有些過意不去,就叫人準備了兩盒茶葉兩條煙給他,誰知道這一來竟把老爺子惹火了,一臉的不高興對我說,你把我閻肅當什麼人了,你要這樣咱今後還怎麼來往,你要真謝我,什麼時間請我到你家喝酒去。老爺子這番坦誠而又充滿友情的話令我十分感動,一個智慧而又自律的藝術家形象刻在了我的心上。那次戰士小合唱比賽,二炮代表隊不負眾望成績優異。閻老打來電話向我表示祝賀,我說軍功章裡也有你的一半,我請你到家裡去喝慶功酒,電話那頭又傳來老爺子一陣爽朗的笑聲。

在迎接建軍80週年的日子裡,我已調到總政宣傳部任副部長,具體做文化藝術和體育工作。中央決定由軍隊牽頭搞一臺慶祝晚會,八月一日在人民大會堂演出。我和閻老都是晚會策劃創作班子的骨幹成員,經常見面接觸頻繁。在討論演出方案時,我們邀請了各個藝術門類的專家,請大家暢所欲言獻計獻策。一連幾天,各抒己見,氣氛熱烈,但閻老遲遲沒有發言,我私下裡對他說,大家都想聽聽你的高見,我們都有些等不及了。閻老說,不急不急,讓年輕人多說,我這個老腦筋也需要充充電。

最後討論的焦點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是歷史與現實的關係如何把握,二是老作品和新作品的數量如何把握。閻老看大家說得差不多了,也作了一個發言,具體內容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但他說的要唱響“三首歌”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從長征路、抗戰路到解放路,盡是腥風血雨、槍林彈雨,晚會一定要唱響戰鬥之歌

一部建軍史就是一部英雄史,為了不能忘卻的紀念,晚會一定要唱響英雄讚歌

進入和平年代尤其是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我軍繼承發展開拓奮進,一定還要唱響改革頌歌

關於作品,無論新舊都必須是一個歷史階段的典型代表,作品服從質量,個人服從全局,力求從整體上展示出我軍幾代藝術家薪火相傳的輝煌成就。

閻老的這番肺腑之言,也是經驗之談,他對政治與藝術關係的獨到見解,對軍事文藝本質特徵的透徹分析,中肯而又深刻,因此被大家看重和接受,這對晚會前期統一主創人員的思想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張西南|想念閻肅

閻肅


由於大會堂不能提前進入,我們在京郊一個部隊的操場上搭建了與大會堂長寬對等的露天舞臺,作為節目連排的臨時場地。當時正值盛夏,為了防暑降溫,我們把排練都安排到晚上進行,一搞就是大半夜,而且是連續作戰。我們要求主創人員必須跟現場,以便及時解決連排中發現的問題。但考慮閻老也是快80的人了,我就對他說,老爺子你就不用來了,有事我們找你,等進了大會堂再請你吧!可閻老不肯,他的理由是,這個階段就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如果把問題拖進了大會堂,那可就來不及了。炎熱的夏夜,沒有一絲風,還有蚊蟲叮咬,閻老一手拿著毛巾擦汗,一手拿著扇子轟蚊子,他往那裡一坐,其他主創人員自然就不會遲到早退了。

終於熬到了大會堂,又熬到了審看。我雖然在這之前已參與組織過多次重大演出,但到大會堂卻無先例,心裡不免還是緊張。那天特別悶熱,晚上在大會堂裡都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我和閻老坐在一起,是在領導同志身後一排靠過道的位置。當大幕伴隨軍歌前奏徐徐升起,身著新式禮服的解放軍合唱團出現在觀眾面前時,剛剛升起的幕布突然斷裂掉落在舞臺臺口,我完全被驚呆了,而舞臺上的指揮於海和他的軍樂團、合唱團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繼續著演出,只見晚會總導演李富祥一溜小跑從我身邊馳過,奔向舞臺,我好像條件反射騰的一下從座位上起來,想跟著總導演跑上舞臺。但我的一隻手被另一隻更有力的手拽住了,回頭一看是閻老的手,他一把把我拉回到座位上,貼著我的耳朵小聲地說,“你不要動,沉住氣!”我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總導演已將掉落的大幕拽下舞臺,“向前!向前”的雄壯歌聲響徹大會堂,觀眾席上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這時閻老又用手遮住嘴湊在我的耳旁說,“前排沒一個動的,連交頭接耳都沒有,你是咱演出隊伍在現場的頭兒,不能慌了神兒,要鎮靜!”我轉過臉去看著閻老點了點頭,把注意力重新聚焦到舞臺上。

接下來的演出非常順利,結束後在湖南廳聽取領導們的審查意見,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對大幕墜落提出批評,相反還表揚演員們熱烈而鎮定的精神面貌。在送走領導,又開完主創人員的例會後,我又想起剛才的“驚魂一幕”,仍覺得心情有些沉重,獨自呆在湖南廳裡想靜一靜。可能是閻老聽說我沒走,他又折回來,催我抓緊回家休息。我們走出大會堂時,天邊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我目送著閻老的車在雨夜中離去,任憑雨點撲打在我的臉上,一陣陣涼爽的風也吹走了我心中的鬱悶,這才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這個不同尋常的夜晚卻讓我永生難忘。

不久,我又調回二炮工作,與閻老直接見面的機會不如過去多了。但我每當從電視上看見閻老的身影,都要給他打個電話聊一聊,他總是笑得那麼開心。一天晚上,閻宇到我家來,說是受他父親委託專門來看看我,還帶了一幅老爺子寫的字送給我們倆口子:“南風柳韻蕙質蘭心,西南宛柳賢伉儷雅屬。閻肅辛卯重陽”。嵌名寄語含義雋永,既表達了閻老對我和宛柳的一片深情,又不失幽默諧趣其樂融融。尤感珍貴的是閻老為這幅字選用的兩方閒章,字首的那一方是“不染麈”,末尾那一方是“路在腳下”,把他的題字與用印聯繫起來看,就不難理解老爺子的良苦用心,希望我們在思想道德上保持樸素之心不受侵染,而在文學藝術的實踐中要邁開雙腳走向遠方。可謂語重心長,是激勵,是鞭策,也是期望。如今這已成為我和閻老友誼的見證和永久的紀念。

圖 | 中國藝術報記者 孟祥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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