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我眼中的楊絳先生

楊絳 鐵凝 讀書 錢鍾書 日本 一往文學 2018-12-02
鐵凝:我眼中的楊絳先生

我眼中的楊絳先生

| 鐵凝

五月二十七日晨,在協和醫院送別楊絳先生。先生容顏安詳、平和,一條藍白小花相間的長款絲巾熨帖地交疊於頸下,漾出清新的暖意,讓人覺得她確已遠行,是回家了,從“客棧”返回她心窩兒裡的家。

現在是二〇一六年的七月,我把《楊絳全集》再次擺放案頭開始慢讀,我願意用這樣的方式紀念這樣一位前輩。這閱讀是有聲的,紙上的句子傳出楊絳先生的聲音,慢且清晰,和楊絳先生近十年的交往不斷浮上眼前。

——鐵凝《我眼中的楊絳先生》

作為敬且愛她的讀者之一,近些年我有機會十餘次拜訪楊絳先生,收穫的是靈性與精神上的奢侈。而楊絳先生不曾拒我,一邊印證了我持續的不懂事,一邊體現著先生對晚輩後生的無私體恤。後讀楊絳先生在其生平與創作大事記中寫下“初識鐵凝,頗相投”,略安。

二〇〇七年一月二十九日晚,是我第一次和楊絳先生見面。在三里河南沙溝先生家中,保姆開門後,楊絳親自迎至客廳門口。她身穿圓領黑毛衣,鏽紅薄羽絨背心,藏藍色西褲,腳上是一塵不染的黑皮鞋。她一頭銀髮整齊地攏在耳後,皮膚是近於透明的細膩、潔淨,實在不像近百歲的老人。她一身的新鮮氣,笑著看著我。我有點拿不準地說:我該怎麼稱呼您呢?楊絳先生?楊絳奶奶?楊絳媽媽……只聽楊絳先生略帶頑皮地答曰:“何不就叫楊絳姐姐?”

我自然不敢,但那份放鬆的歡悅已在心中,我和楊絳先生一同笑起來,“笑得很樂”——這是楊絳先生在散文裡喜歡用的一個句子。

那一晚,楊絳先生的樸素客廳給我留下難忘印象。未經裝修的水泥地面,四白落地的牆壁,靠窗一張寬大的舊書桌,桌上堆滿了文稿、信函、辭典。沿牆兩隻罩著米色卡其布套的舊沙發,通常客人會被讓在這沙發上,楊絳則坐上旁邊一隻更舊的軟椅。我仰頭看看天花板,在靠近日光燈的地方有幾枚手印很是醒目。楊絳先生告訴我,那是她的手印。七十多歲時她還經常將兩隻凳子摞在一起,然後演雜技似的蹬到上面換燈管。那些手印就是換燈管時手扶天花板留下的。楊絳說,她是家裡的修理工,並不像從前有些人認為的,是“塗脂抹粉的人”,“至今我連陪嫁都沒有呢。”楊絳先生笑談。後來我在一次接受媒體採訪時描述過那幾枚黑手印,楊絳先生讀了那篇文章說:“鐵凝,你只有一個地方講得不對,那不是黑手印,是白手印。”我趕緊仰頭再看,果然是白手印啊。歲月已為天花板蒙上一層薄灰,手印嵌上去便成白的了。而我卻想當然地認定人在勞動時留下的手印必是黑的,儘管在那晚,我明明仰望過客廳的天花板。

鐵凝:我眼中的楊絳先生

▲ 鐵凝女士近照

我喜歡聽楊絳先生說話,思路清晰,語氣沉穩。雖然形容自己“坐在人生的邊上”,但情感和視野從未離開現實。她讀《美國國家地理》,也看電視劇《還珠格格》,知道前兩年走俏日本的熊人玩偶“蒙奇奇”,還會告訴我保姆小吳從河南老家帶給她的五穀雜糧,這些新鮮糧食,保證著楊絳飲食的健康。跟隨錢家近二十年的小吳,悉心照料楊絳先生如家人,來自鄉村的這位健康、勤勉的中年女性,家裡有人在小企業就職,有人在南方打工,亦有人在大學讀書,常有各種社會情狀自然而然傳遞到楊絳這裡。我跟楊絳先生開玩笑說,您才是接“地氣”呢,這地氣就來自小吳。楊絳先生指著小吳說:“在她面前我很乖。”小吳則說:“奶奶(小吳對楊絳先生的稱呼)有時候也不乖,讀書經常超時,我說也不聽。”除了有時讀書超時,楊絳先生起居十分規律,無論寒暑,清晨起床後必先做一套錢鍾書先生所教的“八段錦”,直至春天生病前,彎腰雙手可輕鬆觸地。我想起楊絳告訴我錢先生教她八段錦時的語氣,極輕柔,好像錢先生就站在身後,督促她每日清晨的健身。那更是一種從未間斷的想念,是愛的宗教。楊絳晚年的不幸際遇,喪女之痛和喪夫之痛,在《我們仨》裡,有隱忍而剋制的敘述,偶爾一個情感濃烈的句子跳出,無不令人深感鈍痛。她寫看到愛女將不久於人世時的心情:“我覺得我的心上給捅了一下,綻出一個血泡,像一隻飽含著熱淚的眼睛”,送別阿圓時,“我心上蓋滿了一隻一隻飽含熱淚的眼睛,這時一齊流下淚來”。但是這一切並沒有摧垮楊絳,她還要“打掃現場”,從“我們仨”的失散到最後相聚,楊絳先生獨自一人又明澄勇敢、神清氣定地走過近二十年。這是一個生命的奇蹟,也是一個愛的奇蹟。

我還好奇過楊絳先生為什麼總戴著一塊圓形大表盤的手錶,顯然這不是裝飾。我猜測,那是她多年的習慣吧,讓時間離自己近一些,或說把時間帶在身邊,隨時提醒自己一天裡要做的事。在《我們仨》中楊絳寫下這樣的話:“在舊社會我們是賣掉生命求生存,因為時間就是生命。”如今在家中戴著手錶的百歲楊絳,讓我看到了雖從容卻嚴謹的學者風範。而小吳告訴我的,楊絳先生雖由她照顧,但至今更衣、沐浴均是獨自完成,又讓我感慨:楊絳先生的生命是這樣清爽而有尊嚴。


鐵凝:我眼中的楊絳先生


有時候我怕楊絳先生戴助聽器時間長了不舒服,也會和先生“筆談”。我從茶几上拿過巴掌大的小本子,把要說的話寫在上面。這樣的小本子是楊絳用訂書器訂成,用的是寫過字的紙,為節約,反面再用。我在這簡陋的小本子上寫字,想著,當錢鍾書、楊絳把一生積攢的版稅千萬餘元捐給清華大學的學子們,是那樣地毫不吝嗇。我還想到作為文學大家、翻譯大家的楊絳先生,當怎樣地珍惜生命時光,靠了怎樣超乎常人的毅力,才有瞭如此豐厚的著述。

為翻譯《堂吉訶德》,她四十七歲開始自學西班牙語,伴隨著各種運動,七十二萬字,用去整整二十年。一九七八年六月十五日,楊絳參加了鄧小平為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和王后舉行的國宴,鄧小平將《堂吉訶德》中譯本作為國禮贈送給貴賓,並把譯者楊絳介紹給國王和王后。楊絳先生說,那天她無意中還聽到兩位西班牙女賓對她的小聲議論,她們說“她穿得像個女工”。

“她們可能覺得我聽不見吧,我呢,聽見了。其實那天我是穿了一套整齊的藍毛料衣服的。”楊絳說。

有時我會憶起一九七八年的國宴上西班牙女賓的這句話:“她穿得像個女工。”初來封閉已久、剛剛打開國門的中國,西班牙人對中國著名學者的樸素穿著感到驚訝並不奇怪,那時的中國知識分子,單從穿著看去,大約都像女工或男工。經歷了太多風雨的楊絳,坦然領受這樣的評價,如同她常說的“我們做群眾最省事”,如同她反覆說的,她是一個零。她成功地穿著“隱身衣”做大學問,看世相人生,哪怕將自己隱成一位普通女工。在做學問的同時,她也像那個時代大多數中國女性一樣,操持家務,織毛衣燒飯,她常穿的一件海藍色元寶針織法的毛衣就是在四十多年前織成的。我曾誇讚那毛衣針法的均勻平展,楊絳臉上立刻浮現出天真的得意之色。

記得有一次在北京和臺灣“中研院”一位年輕學者見面,十幾年前她在劍橋讀博士,寫過分析我的小說的論文。但這次見面,她談的更多的是楊絳,說無意中在劍橋讀了楊先生寫於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兩部話劇《稱心如意》《弄真成假》,驚歎楊先生那麼年輕就展示出來的超拔才智、幽默和駕馭喜劇的控制力。接著她試探性地問我可否引薦她拜訪楊先生,就楊先生的話劇,她有很多問題渴望當面請教。雖然我瞭解楊絳多年的習慣——儘可能謝絕慕名而來的訪客,但受了這位學者真誠“問學”的感染,還是冒失地充當了一次引見人,結果被楊絳先生簡潔地婉拒。我早應知道會是這個結果,這個結果只讓我更切實地感受到楊絳先生的“隱身”意願,學問深淺,成就高低,在她已十分淡遠。任何的研究或褒貶,在她亦都是身外之累吧。自此我便更加謹慎,不曾再做類似的“引見”。


鐵凝:我眼中的楊絳先生


▲ 楊絳先生晚年生活照

二〇一一年七月十五日,楊絳先生百歲生日前,我和作協黨組書記李冰前去拜望,談及她的青年時代,我記得楊絳講起和胡適的見面。胡適因稱自己是楊絳父親的學生,曾經去楊家在蘇州的寓所拜訪。父親的朋友來,楊絳從不出來,出來看到的都是背影。抗戰勝利後在上海,楊絳最好的朋友陳衡哲跟她說,胡適很想看看你。楊絳說我也想看看他。後來在陳衡哲家裡見了面,幾個朋友坐在那兒吃雞肉包子,雞肉包子是楊絳帶去的。我問楊絳先生,雞肉包子是您做的嗎?楊絳先生說:“不是我做的。一個有名的店賣,如果多買還要排隊。我總是拿塊大毛巾包一籠荷葉墊底的包子回來,大家吃完在毛巾上擦擦手。”

講起往事,楊絳對細節的記憶十分驚人。在她眼中,胡適口才好,頗善交際。由胡適講到“五四”,楊絳先生說:“我們大家講‘五四運動’,當時在現場的,現在活著的恐怕只有我一個了,我那時候才八歲。那天我坐著家裡的包車上學,在大街上讀著遊行的學生們寫在小旗子上的口號‘戀愛自由,勞工神聖,抵制日貨,堅持到底!’。我當時不認識‘戀’字,把‘戀愛自由’讀成‘變愛自由’。學生們都客氣,不來干涉我。”楊絳先生還記得,那時北京的泥土路邊沒有陰溝,都是陽溝,下雨時溝裡積滿水,不下雨時溝裡滾著幹樹葉什麼的,也常見駱駝跪臥在路邊等待裝卸貨。汽車稀少,講究些的人出行坐騾車。她感慨那個時代那一代作家。“今天,我是所謂最老的作家了,又是老一代作家裡最年輕的。”那麼年輕一代中最老的作家是誰呢?——我發現當我們想到一個人時,楊絳先生想的是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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