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楊絳,內秀但內心強大

楊絳 錢鍾書 吳敬璉 夏衍 上海觀察 2017-04-06

楊絳先生告別塵世快一年了,作為《楊絳傳》作者,我和廣大讀者一樣,深深地懷念她。在我看來,紀念楊絳先生的最好方式,無疑是讀她的作品,接受她作品的薰陶與精神洗禮。如果再想進一步瞭解楊絳先生的生平業績,當然可以讀讀相關的傳記。楊絳先生是一位跨世紀的歷史老人,通過《楊絳傳》的寫作,我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完成了與歷史的一次對話。我與楊絳先生之間有著懸殊的年齡差距,人們也許會問,你怎麼會認識楊絳先生的呢?

我覺得與楊絳先生的交往是“君子之交”,來往比較平淡。在我眼中,楊絳是個內斂謙虛的知識分子。當我提出寫傳記的要求時,楊絳一開始是回絕的,她說:“我是一個很平凡的小人,不值得你寫傳記,要寫還不如寫錢鍾書先生。”

我眼中的楊絳,內秀但內心強大

記得第一次接觸楊絳先生的作品,還是上世紀80年代初在復旦大學讀書的時候,她的散文《幹校六記》一紙風行,傾倒了眾多年青學子。後來我在寫《顧準傳》時赴北京採訪、蒐集資料,接觸了經濟學家吳敬璉先生。吳先生曾與錢鍾書、楊絳等人一起下放到河南信陽“五七幹校”,也曾與楊絳一起隨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訪歐,深入的交往讓吳先生對楊絳讚不絕口。吳敬璉第一次出國是1978年去希臘參加經濟學國際會議,頗有“洞中數日,世上千年”之感慨,聽不懂國外經濟學家的學術語言,使他大受刺激。第二次出訪是1979年6月,隨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去法國。多虧同行中有楊絳,見多識廣,語言功力高強,令吳敬璉大喜:“楊先生是我們的驕傲!”

我之所以寫楊絳,源自經濟學家吳敬璉的建議,也是對著名作家夏衍先生呼籲的響應。當年,在對文化崑崙錢鍾書先生的一片喝彩聲中,唯獨聽到夏衍先生髮出的“你們捧錢鍾書,我捧楊絳”的聲音,不啻是對楊絳先生的莫大肯定。

但是楊絳傳記很難寫,因為關於楊絳的資料很少。等收集到足夠資料時,已經過去了很多年。我寫信告訴她想寫傳記,楊絳勸我不要寫。我把傳記手稿寄給楊絳,一開始她都壓著,半年沒有迴音,她告訴我:“錢先生身體不好,好多事情我也不方便向他核實。”後來,書稿改完後,楊絳拎了兩個裝著書稿的大信封到郵局,將書稿寄回給了我。“小羅啊,你真累人啊!還花了我好多錢呢!”她這樣“埋汰”我,為這部書稿,楊絳先生與我有了書信來往。這裡,出於對楊絳先生的尊重,信文恕不公開。現在想來,當她提著兩大包原稿、書寫信封,步履蹣跚地去郵局寄回拙稿,是多麼的不容易。我給楊絳先生添麻煩了!

我眼中的楊絳,內秀但內心強大

楊絳、錢鍾書與錢瑗的全家福合照

在我印象中,楊絳先生是一位具有內秀之美的老人,每當談到先生錢鍾書,她總是將自己放在一個輔助的位置上。為了《楊絳傳》,我偶爾也會打電話到先生家中請教,她身體很好,只有在去世前三四年,因為耳背已聽不清電話了,才由保姆吳阿姨代接。我曾去楊絳家中拜訪,有時候去北京出差,也會前往楊先生家中看望。她住在三樓,是老房子,沒有電梯。雖然很高齡了,楊先生還是會自己下樓梯走走。有一次我去她家,是冬天的一個上午,大概十點多的樣子,在家裡沒找到她,後來在小區碰見了,她穿得很厚,正在遛彎兒呢。最近一次去她家是在2013年,之後,因為聽聞楊先生身體變弱了,我就不想打擾她了。

因為近年不斷寫作、修善《楊絳傳》,對楊絳先生作品及其為人有了瞭解與研究,我認為,單憑《幹校六記》《洗澡》《我們仨》這三部作品,楊絳在中國文壇的女性作家中已是非同一般了,更何況還要加上她在翻譯上的貢獻。可她是那樣一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人,生活中甚至會給人遠離塵世的感覺。楊絳和錢鍾書二人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更願意選擇低調、從容、“自我”的生活,埋頭鑽進了學問中,並在其中自得其樂。這種“不問世事”,也是他們專心做學問的一種表現,使他們在低調中走向成功。晚年的楊絳先生已經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即便是有電話來了,她也只是淡淡地感謝人們的關心,說自己年歲已高不想接受採訪了。儘管如此,楊絳是一個外表看起來柔弱、但內心強大的老人。你看她,會為自己跟錢先生的手稿即將被拍賣而憤怒,付諸法律為自己討回個公道。她的理念就是,我不惹事,但是我不怕事。這對我們所有人,都是一個啟發。

我眼中的楊絳,內秀但內心強大

可以說,楊絳先生是為錢先生而活的。我這樣說是因為兩點,一是,楊絳先生曾說自己是錢先生的“攔路狗”,在錢先生走後,她應該為錢先生謝世、謝客;二是,錢先生過世後,她所做的事情都在圍繞著錢先生。很多人包括我大概都會這樣認為,每個人都只有一次生命,應該首先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為體現自身價值而活,但我尊重楊絳先生的選擇。

在錢鍾書走後,年事已高的楊絳毅然堅持整理錢鍾書的文稿。錢先生留下來的手稿零散而殘破,整理起來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楊絳的付出和犧牲,克服了她精力和體力上的困難,實屬不易。當然,這樣的不易也是值得的,畢竟是將錢先生的學問發揚光大、造福於後學了。洋洋數十卷的《錢鍾書手稿集》終於在楊絳先生去世前全部付梓,後人將永遠感念錢鍾書與楊絳兩位老人家的偉大奉獻。去年3月,《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出版座談會召開,宣佈整套手稿集全部出版,北大教授丁宏為有感而發:“這套書系資料室一定要購買,放在那裡,每年的新生入學時都去看看,就從它面前走一遍,體會一下,什麼叫讀書。”化身千萬,激勵無數學子,楊絳先生的夢圓了。

我眼中的楊絳,內秀但內心強大

錢鍾書部分手稿與書信

楊絳先生這位出生於江蘇無錫的江南女性,身上蘊含了中國傳統女性所有理想化的特徵。世人皆知的楊絳先生,大多是作為“錢鍾書夫人”面貌呈現的。而楊先生自己也非常中意這個稱呼,並未因為自己的文學和翻譯成就而要求別人稱她“翻譯家、散文家楊絳”。如果要我用一句話來形容楊先生,那麼一定是“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我認為楊絳先生一生最打動人的,是她所具備的中華民族傳統的沉靜之美、內秀之美,還有她的甘做“灶下婢”的奉獻精神。從她的本意上,她並不希望我們小輩去寫她。對此,我感觸良多。大家都稱楊絳為“先生”。“先生”這個稱呼,放在楊絳身上,有種淡淡的歷史滄桑感。這並不奇怪,楊絳先生出生的時候,是清宣統三年,清王朝的尾聲;1歲時,是中華民國元年;38歲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她是歷史的見證者。

我眼中的楊絳,內秀但內心強大

孩提時代在母親懷中的楊絳

去年7月17日,距離楊絳先生去世一個半月之際,為紀念楊絳先生誕辰105週年,我帶著新修訂的《楊絳傳》去無錫參加新書讀者見面會,錢鍾書的堂侄女錢靜汝到現場後再次憶起往事。“楊絳是我大阿姆娘,我比錢瑗小兩歲,抗戰時期我們逃難到上海都住在一棟樓內……”錢靜汝回憶,她到北京上大學、工作後去北京出差都會抽空去錢鍾書家看望,楊絳送她《小癩子》的中譯本,送她香港出版的雜誌《廣角鏡》,上面有楊絳寫的《幹校六記》,“當時國內還沒發表,看得我們一家熱淚盈眶,後來我又把雜誌帶回上海,在錢家親戚中傳閱。”

楊先生走了,但是她的睿智、幽默、堅忍、倔強,還有她的溫度,將永遠縈繞在我們心中。

本文組稿、編輯:伍斌 本文配圖均為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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