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的“無情”是如何“動人”的?

作者:馬曉雁,山東魚臺人,寫有各類《紅樓夢》評論60餘萬字。​

薛寶釵的“無情”是如何“動人”的?

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這一回裡,群芳抽花籤,寶釵第一個抽得“牡丹籤”,籤語云“任是無情也動人”,寶玉反覆呢喃著籤語,不禁呆了。

寶玉在想什麼?大多數讀者至此也是疑竇叢生,無情怎麼會動人呢?

這句籤語出現在群芳最後的歡宴裡,是群芳女兒生活最後的歡樂終結,是“開到荼蘼花事了”的最後狂歡。代表著“主人階級”的家長們因事離府了,大觀園的女兒們盡情綻放自我,她們摒棄了主奴之分,混坐一起,喝酒猜拳行令唱曲兒,就連老成持重的襲人也忘了羞,放聲開懷,這是個真正釋放天性的宴會,雖然短暫,但無比美好,值得留戀。這才是年輕人本真的狀態,這才是年輕人應有的生活。

《紅樓夢》裡多次提到情人情事,如“情中情因情感妹妹”、“情小妹恥情歸地府”、“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呆霸王調情遭苦打”等等,作者不吝以厚重飽滿的筆墨,將各種情演繹的淋漓盡致,把世態盡有之“情痴”、“情種”描寫的動人心魄,直擊封建等級社會的人倫之髓,挑戰以“滅人慾、存天理”為主流的社會思想,把天理迴歸到“至情至性”之人性的本真。當然,這至情至性之本真最終也變成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而寶釵是誰呢?在作者的筆下,她是一個完全被封建道德所包裹的“金娃”,在她的身上,我們很少能看到天性,是“冷情聚理”人物形象的集中代表。

筆者以為,寶釵的這個“冷”或者說“古怪”,主要表現如下:

愛美愛花是女孩兒的天性,但寶釵這一天性早早就被打磨淨盡。

她的母親薛姨媽說道:“寶丫頭古怪的很,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於是,薛家的十二支宮花全部散盡,並未給薛寶釵留下一支。主子不要了,丫鬟也跟著沒法享受,哪怕是主子們穿戴用舊了的,賞賜下人呢?鶯兒的機會無形中也少了許多。

薛寶釵的“無情”是如何“動人”的?

第五十九回“嗔鶯叱燕”裡,寶釵的丫鬟鶯兒說道:“別人亂折亂掐使不得,獨我使得。自從分了地基之後,每日裡各房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單管花草頑意兒。誰管什麼,每日誰就把各房裡姑娘丫頭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還有插瓶的。惟有我們說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麼再和你們要。’究竟沒有要過一次。我今便掐些,他們也不好意思說的。”鶯兒此話照應了前文薛姨媽的評論,大觀園實行承包責任制以後,各房各屋姑娘們戴的花朵兒、用的果木兒都有了定例,獨有寶釵一概不取,雖然說了“等要什麼再和你們要”,卻究竟沒要過一次,所以別人掐花不可以,蘅蕪苑應該是可以的!再次證實了寶釵是個不愛“花兒粉兒”的“古怪人”。

劉姥姥二進大觀園,賈母帶著鄉下婆子參觀自家的豪華園林,到了寶釵屋裡,居然一應色器全無,整個屋子猶如雪洞,只淨瓶上供著兩朵菊花,桌案上一本書而已,直接惹火了賈母,說年輕的姑娘如此素淨,是犯“忌諱”的,我們老婆子該住馬圈了!如此一個冰冷無味的雪洞,咋咋呼呼、特愛熱鬧的湘雲,跟她怎麼住的?大約是幸有香菱為伴吧。

寶釵的衣著如何呢?通過周瑞家的和寶玉眼中所見的兩次不同描寫,我們知道寶釵一無首飾,二無豔裝,所穿所用都透著一股“半新不舊”的陳古氣息,和其姨媽王夫人倒很相稱,儉素低奢。

以“豔冠群芳”、“雍容華貴”的牡丹來喻寶釵,外形嚴重不相符合,和其“停機德”卻大有神似之處。

然而,德和情卻是兩個遙遠的概念,這是不是說寶釵富德而寡情呢?


薛寶釵的“無情”是如何“動人”的?

金釧兒之死,是評論薛寶釵繞不過的坎兒。金釧兒因和寶玉有了不恰當的言行,被王夫人打罵後攆出府去,跳井身亡。十五歲的薛姑娘聽說後,為了安慰姨媽王夫人,卻說出一番世人意想不到的話來,如下圖文,拍錄自以“庚辰本”為底本的《脂硯齋批評本紅樓夢》。

薛寶釵的“無情”是如何“動人”的?

其中的“寶釵三笑”令人印象尤其深刻。據寶釵講來,她和金釧兒之間私下早已“交好”,所以金釧兒活著的時候也穿過她的衣服,而且她們身量也相對,堪稱“好姐妹”或者說“好主僕”關係。金釧兒生前對寶釵的評價,我想也肯定如史湘雲、襲人一樣吧,“再也挑不出寶姐姐一個不是來”。若沒有金釧兒突然死亡這件事情,那麼我們說“寶釵對金釧有情無情呢?”金釧兒屍骨未寒,寶釵為了安慰自己的姨媽,居然說金釧兒是貪玩失足掉下井去的。一個剛剛被主人打罵並且下崗失業、戴了“下流小娼婦”大帽子的丫鬟,有心情去玩嗎?有心情貪玩嗎? 寶姐姐,你有沒有腦子呢?這話說得何其冷酷!然後呢,寶釵好像覺得自己的話說得確實有些勉強,於是又拿出另一個假設方案,說即便是跳井的,也是個糊塗人,不值得姨媽傷心。如果金釧兒在天有靈,聽見寶釵如此說話,會作何感想?原來你之前送給我衣服都是假的嗎?並不是因為我是“金釧兒”才送我,而是因為我是太太的大丫鬟才送的!寶姐姐,你好狠。

可是,就活人來看,就姨媽王夫人來看 ,寶釵說的這些話,卻句句都是“情語”,句句都舒服,句句都懂事知禮,句句都是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寶丫頭的貼心話兒。何況,薛寶釵又拿出自己的新衣服作為金釧兒屍體下葬的“裝裹”呢!這一舉動更讓姨媽感動,當然,也給足了金釧兒家人體面。

這段小插曲從頭到尾,也就幾分鐘的時間,對金釧兒來說,薛寶釵有情嗎?但是她的“不忌諱”,拿出自己的新衣做裝裹的勇猛舉動,還是會感動作為下人的金釧兒家人吧。我想,這應該是薛寶釵“任是無情也動人”的一個具體表現。

同樣是大丫鬟的襲人,也得到了薛姑娘方方面面的照應。我們看寶釵對金釧兒是很快建立了“聯繫”,並且也送了衣服等物,對襲人更是“體貼有加”。先後數次籠絡襲人,探聽其言語志向,送戒指送衣服等,讚歎有加。由此我們可以想見,不遠的將來,“一旦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寶釵,對襲人也會像對金釧兒一樣,毫無半點情面可言。

這樣的案例還有,我們來逐一看下。

薛寶釵的“無情”是如何“動人”的?

薛寶釵和湘雲之間“有情”嗎?從很多細節描寫來看, 薛寶釵對湘雲很體貼:一是瞭解到其辛苦,經常做活到半夜,這個自然少不了言語安慰;二是積極為湘雲籌劃螃蟹宴,解了湘雲的“口無遮攔”“袋無餘錢”之急,贏得湘雲熱淚盈眶、讚口不絕。湘雲對寶姐姐那是動了真情啊,可是寶姐姐動情了嗎?流淚了嗎?

大觀園夜抄之後,王熙鳳因不便搜查薛寶釵的住所,薛寶釵為了避嫌,立即決定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決然地表示要搬出大觀園,回自己家去住,全然不顧病中的湘雲還住在那裡,湘雲是否也需要避嫌?而且一不和湘雲商量,二不徵求湘雲同意,便將湘雲直接託付李紈,自己轉身離去。最後的那個月夜,湘雲和黛玉說道:“可恨寶姐姐,姐妹們成天說親道熱……丟下我們自顧賞月去了!”

原來在整個的過程裡,情是湘雲的情,事是寶釵的事。

寶釵是個只做事不動情的人。

薛寶釵的“無情”是如何“動人”的?

如果說丟下病中的湘雲,尚不足以說明寶釵的冷情,那麼,對黛玉的做法,寶釵也得算千古未有之奇人了。

為了和黛玉搞好關係,寶釵是下了功夫的:

一是抽冷抓住黛玉的“小辮子”,進行交心。劉姥姥遊大觀園的最後一次活動,大家開展了“擊鼓傳花”的遊戲,鼓聲停花即落,到黛玉時,黛玉為了不被罰酒,失口說出了時代禁書《會真記》裡的典故。寶釵不動聲色,於劉姥姥走後的次日,寶釵單獨叫住黛玉,開始了“攻心”戰,一舉拿下了這個小傲嬌的官家小姐;

薛寶釵的“無情”是如何“動人”的?

二是根據黛玉的身體情況,為黛玉獻計獻策,送去上等的燕窩和雪花洋糖,贏得黛玉的信任;

三是下了一劑猛藥,讓黛玉淚灑如雨。黛玉多年未迴歸江南故里,思鄉情切的檔口,寶釵把薛蟠遊商江南的土物加重分量給黛玉送去,這一下可把黛玉感動壞了,這個多情的淚美人馬上打開了情感的閘門,把寶釵視作了“自家姊妹”,情同手足了。寶釵所做此事,紫鵑評道:“可見寶姑娘待你情重”, 那麼寶釵真的有情嗎?黛玉淚落連珠子的時候,寶釵也感動過嗎?也流淚過嗎?

相反,寶釵的冷情,在“大婚”裡表現得更加突出。

搬出大觀園的薛寶釵,林黛玉送了一程又一程,寶玉找了好幾回都說沒回來,可見黛玉對寶釵之情真。

但黛玉魂歸離恨天的時候,“情”同手足的姊妹——寶釵在幹什麼?她可曾來送過林妹妹一程?

薛寶釵的“無情”是如何“動人”的?

我們知道,沒有!她在玩著“掉包計”的遊戲,穿上了紅嫁衣,踏上了紅地毯,走向了妹子的愛人,走向了婚姻,奔向了她的寶二奶奶“寶座”。這樣的冷情,這樣近乎殘酷地去描寫薛寶釵,一個“停機德”形象的代言人,作者曹雪芹先生,他究竟要幹什麼?他是要把真相撕碎了給人看嗎?

至於得了一點點江南土物就蠍蠍螫螫的趙姨娘,感動得無可無不可,也不過是再次印證了薛姑娘的“無情動人”之術而已。薛寶釵對趙姨娘,更談不上情吧?可是趙姨娘那顆歷經了滄海桑田的心,因了這點“無情之物”,卻翻騰起了情感的滔天熱浪!她瞬間融化了……化成了一地雞毛,凌亂的找不到方向。可憐這個凶狠陰險的小人物,卻經不住一點“糖衣炮彈”的溫情攻擊,讓“糖彈”來得更猛烈些吧!如此看來,趙姨娘一定會變成一個好人,如果有人天天這樣“攻擊”她。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元好問,納蘭性德,柳永,唐婉,黛玉,綠珠等,要加上寶玉嗎?他們一個個在情感的汪洋大海里浮沉掙扎,寧溺其中,不肯度外……因而感天動地,愈久愈真,回味無窮,溫暖著我們蒼涼傷感的心懷。

寶釵的無情之動人,也不過那一時那一刻,過後呢?正如趙姨娘反覆唸叨的那樣:也不見她對誰薄對誰厚……這點子東西,究竟算得了什麼呢?

時間是個大法官,它會審視發生過的一切,進行考量辨析論證,究竟是否承載過真情?究竟是否值得回憶,如她空無一物的雪洞一般,很快就會明瞭了吧?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