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彬是謝國楨的外孫,從1978年調入北京至1982年外公過世,祖孫兩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大部分時間住在建國門外的永安裡。“裡裡外外堆滿了書,由於地方小,除窗戶外的三面牆壁都被擋了起來,”謝小彬說道。在他的記憶裡,外公喜歡在看書時點一根菸,因此屋子裡經常是煙霧繚繞,由於看書太過投入,他的布衫上、褲子上全是菸灰掉落時燙的洞眼。

房子是社科院提供的,兩室一廳,面積不大。在老伴離開人世後,謝國楨就搬到了外面的小房間,把裡屋的大床讓給了外孫。“也許是擔心睹物思人吧。”這麼想來,謝小彬坦然接受了外公的這番好意。雖說有血緣之親,又是相互依靠,但彼此交流不多,謝國楨往往一個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要麼寫文章、做剪報,要麼見訪客、談事情。

除了遍佈京城的飯店,讓文人流連忘返的琉璃廠東街恐怕是謝國楨去得最多的地方,哪怕晚年行動不便,也要隔段時間去那裡的古籍書店轉轉,閱讀訪書、打聽行情。那個年代的圖書更新速度遠不如現在,哪家店有什麼好東西,謝國楨基本上了如指掌,而書店夥計也都認識這位隔三差五來訪書的老叟,熱情招呼著:“謝老來啦!”

謝國楨習慣晚睡早起,早餐一般是稀飯配饅頭,到了上午九十點才起身出門坐公交車。因為行動不方便,動作總是很慢,上下車都要人攙扶。到了琉璃廠,謝國楨雙手拿著柺杖背在身後,優哉遊哉地走在前面,謝小彬則拎著外公的公文包,寸步不離地跟在後面。“這幅畫面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當時26歲的謝小彬也許會覺得悶,但現在,回憶真的很美好。

每次提起外公的別號“謝三元”,謝小彬都會喜不自禁。所謂“三元”就是三塊錢,謝國楨專挑便宜的書買,如果價格超過了三塊錢,他翻完一遍就自覺地放下了。對於這種“摳門”的說法,謝國楨的弟子、社科院歷史所研究員商傳的理解似有不同:“老師眼力好,有本事討價還價,而且根據當時的物價水平,三塊錢已經不算便宜了。”

琉璃廠的書商間曾經流傳過一個關於謝國楨的笑話。有一天,老先生來逛書店,逛著逛著肚子餓了,一摸口袋,糟了,忘了帶錢。既來之則安之,只見他不慌不忙地走進一家書店,跟相識的夥計要了一本不值錢的書,緊接著去了另一家店,跟老闆講一些關於這本書的典故,然後順利出手,換來一碗炸醬麵的錢。

如果在家吃中飯,裹著小腳的鐘點工阿姨會擀制湯麵或是包餛飩,有時買上兩毛錢的肥肉,手腳麻利地做好一頓炸醬麵。碰上在外訪書、辦事,謝國楨就會帶著外孫或是學生下館子,尤其是晚飯,基本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恨不得把北京大大小小的飯店全跑遍了。與現在的“吃貨”們相比,謝國楨對待吃的熱情與虔誠一點也不遜色,套用現在的流行語——唯學問與美食不可辜負。

美食家·“謝三元”

商傳稱老師為“美食家”,這可是有事實依據的。謝國楨生在北方,但畢竟根在南方,所以最合口味的自然是江南菜系。商傳的母親是浙東人氏,燒得一手好菜,知道老人家有這個愛好,就特意把他接到家裡來吃頓飯。“喝了兩口酒,臉色紅潤,美得不得了,回去的路上還搖頭擺腦地哼起了京戲。”說起老師那晚的動作和神態,商傳情不自禁地樂了。

另外一件難忘的小事,在今年曆史所所慶時曾引起了大家的共鳴。那時在外面吃飯經常要排隊,謝國楨想了個辦法,讓年輕的弟子們先坐到桌上去,然後自己跑到隊伍最前面,說:“我八十歲了,讓我先買吧。”服務員沒什麼意見,但是排在隊伍後面的人不樂意了:“讓我們尊老沒錯,那幾個等著吃飯的可都是年輕人啊。”

“他就是這樣的人,照顧我們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完全是父輩的感覺。”商傳一直佩服老師是性情中人,在他的生活中,吃喝玩樂儼然成了一門有趣的學問。“我在這方面受到老師特別大的影響,不能把學術研究當成是任務,需要找一點樂子,否則日子會很苦。”對於謝老愛吃的解讀,另一位弟子、中國美術學院教授任道斌的角度不同於商傳:“老師是受到了馬列主義的教誨——物質可以變精神、精神可以變物質,吃飽了才有靈感做學問,創作出更好的作品。”

細微處見精神,學生們看到了隨性,而清華大學教授何兆武對於謝國楨的印象是“豁達”。他在《回憶謝國楨先生片段》一文中講到“文革”往事,當時與顧頡剛、謝國楨兩位史學界的前輩關在一起,“顧先生從來都是正襟危坐,也不看書,也不說話,愁眉苦臉地一言不發”,謝先生則恰恰相反,“關到牛棚也泰然自若,好像滿不在乎……沒人時他就東拉西扯,談笑風生”。

謝國楨執著於吃,何兆武也領教過幾回。在牛棚裡,他描述了自己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一頓——那是1933年,傅斯年在北海仿膳招待法國漢學家伯希和,按照宮廷的方式,每上一道菜就換一遍酒,一頓飯下來吃了十幾道菜,換了十幾遍酒。“說得眉飛色舞,讓我聽得也要流口水了。”何兆武聽了謝國楨的推薦,回到北京後,兩人專程去西單商場的峨眉酒家去品嚐“傳說中的美味”乾燒魚。

何兆武評價謝國楨“具有老一輩名士風流佳公子的秉性”,雖然曾經因為購書吃回扣、在日偽佔領區工作而遭受一定的質疑,但熟悉他的人都確信他是一個熱心善良的好人。比如已故的上海圖書館館長顧廷龍就得到過謝國楨的幫助:“建國後我館有《中國叢書綜錄》之輯,承以所著《叢書考》寄示,提供參考,俱見其熱愛社會主義,事無大小,力所能及者,均予支持,其風義之高,令人欽敬。”(《回憶瓜蒂盫主謝國楨教授》)

清華大學教授李學勤在歷史所工作時擔任過謝國楨的領導,“謝先生非常平易近人,年輕人去問他什麼問題,他一定都會支持。”歷史所以前最熱鬧的地方之一,要算是謝國楨的辦公室了。每天人來人往,都是來請教問題的,他從不推脫,總是耐心地予以解答,有時會親手為對方翻書查閱,尋找資料。這些瑣碎的事,時間久了,其他人可能會覺得不耐煩,謝國楨卻習以為常,看著後輩們有了進步,就是對他最好的回報。謝國楨家的訪客也是絡繹不絕,五湖四海,長城內外,其中不乏慕名前來的年輕學者。首都師範大學教授張建業在《在人生與治學的道路上》中記錄了當時的見聞:“1979年,我想寫一部《李贄評傳》,就冒昧地登門向謝老請教。沒料到謝老是那樣的熱情和誠懇,毫無專家學者的架子,不僅積極地為我提供有關資料,還在治學方法上給我以教誨。有時還會毫無忌諱地談起他的過去、家世,真是赤誠相見,無所保留。”日來月往,兩人很快成了忘年交。

與人為善、替人著想,甚至會把對方擺在比自己更重要的位置。去世前生了一場病,謝國楨在東直門的中醫院住了很長時間,身體狀況不見好轉,診斷也遲遲沒有明確結論。家人和學生不放心,就商量著把他轉到協和醫院去。那邊的消化科只接待部長級別以上的高幹,為此還驚動了陳雲,做了特別批示。轉院前一晚,商傳在病房陪著謝國楨,天色還沒亮,老人就坐起來了,說要跟學生說兩句心裡話。“第一,我謝國楨一輩子沒做過對不起人的事,中醫院對我不錯,你們為什麼非要逼我轉院?第二,你們不要做學問,都去做官,生病的話,住院比較方便。”這當然都是氣話。

在他生命最後的日子裡,明史研究室的同事輪流去探望。大家心情沉重,但老人家很看得開,沒有特別交代什麼事情,只是閒聊似地告訴任道斌:“以前招收你們做研究生時,就想著把你們帶出來了就好。”說這話時,任道斌與商傳已經從社科院畢業,正式接過了老師的衣缽。

謝國楨走了,骨灰安葬在無錫青龍山。“我方愧恨自己對他的關心和了解實在太晚,也太少了。”(《懷念我的父親》)女兒謝紀青為了紀念父親,表達照顧不周的歉意,讓兒子改姓謝,這就是謝小彬名字的來歷。

作者:黃春宇

編輯: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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