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火車穿越西伯利亞

整整一個月裡,我像一隻在巨大的地圖上爬行的趨光甲蟲,夏至日一天天逼近,陽光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火車逆著地球自轉的方向不斷飛奔,載著我緩慢爬過5個時區,手錶上的時針一格格往前撥動,日落時間一天天延後,黯淡了沒多久又亮起來的天光,絢爛而又迷離,讓感受力變得異常敏銳。

文、攝影|劉昊

編輯|劉斌

西伯利亞,是地球的巨型雪櫃,強大冷氣團的來處,動物和植物的諾亞方舟。

幾年前,我和幾個好友曾經一起去西伯利亞腹地的貝加爾湖過新年。那一次,冷是讓人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在湖區附近的城市伊爾庫茨克,我們沿著漆黑冷峻的街道去找一座教堂,冷到體力透支,躲在超市隔風玻璃門後面撕著燙手的烤雞,一通狼吞虎嚥。

在貝加爾湖還沒凍結實的冰面上,朋友掉進了冰窟窿裡,靠著她籃球運動員的過人臂力爬了上來,我們沉默而焦急地趕回有火爐的小木屋,路上她結滿冰的鞋底在地上打滑幾次,連帶著攙扶她的我也摔在雪地裡,簡直擔心她會凍死。

最刻骨銘心的是在零下30攝氏度的野外上廁所,風從地底填鴨似地一直灌進我的五臟六腑,感覺再停留幾秒鐘就會被凍到不能自理。那時我只有一個念頭:讓我看看這裡最暖和的樣子吧,在一個可以裸露皮膚、大口呼吸、暢快交談的季節。

於是前年夏天,我獨自開始了搭火車沿西伯利亞大鐵路行進的旅程:從俄羅斯最東邊的海參崴出發,在伯力、阿穆爾河畔共青城、烏蘭烏德、伊爾庫茨克、新西伯利亞、葉卡捷琳堡停留,一路向西穿過亞歐大陸,最終抵達波羅的海邊的聖彼得堡。

整整一個月裡,我像一隻在巨大的地圖上爬行的趨光甲蟲,夏至日一天天逼近,陽光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火車逆著地球自轉的方向不斷飛奔,載著我緩慢爬過5個時區,手錶上的時針一格格往前撥動,日落時間一天天延後,黯淡了沒多久又亮起來的天光,絢爛而又迷離,讓感受力變得異常敏銳。

我在長長的旅途中獨自看書或是與人交談,聽那些情緒豐富、樂於表達的俄羅斯人用魚吐泡泡一樣的口音講著他們各自的故事。和他們聊天,你只需要在開頭問出一個問題,那些動人的故事會從他們口裡汩汩流出,即便是英語非常不好的俄羅斯人,也會努力用極其簡單的詞語拼成美麗的句子,向你袒露心扉。

海參崴,路邊野餐

「從這裡坐火車去聖彼得堡?火車?!太瘋狂了!」在俄羅斯島的樹林深處,大學生瓦西里一邊衝我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眼神,一邊吹旺自己面前的炭火。他的朋友們正從一輛麵包車的後座搬出長長的摺疊桌,還有各種提前醃好的生肉。在他們看來,中國人坐火車在俄羅斯進行長途旅行像是行為藝術,因為實在很殺時間。

我當然不理會他們的狂笑,因為我正在專心看著漸漸放滿水果、麵包、果汁和餐具的長桌,還有大大的盆子和桶子裡泡著洋蔥和醬汁的肉塊。那輛沾滿汙泥的麵包車像是童話裡會走出廚師的魔法盒子,一打開就可以變出一場美酒佳餚的盛宴——我太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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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野餐

來到海參崴的第三天,我從城市扎進了荒野,想要探訪小島上的兵營、廢舊地堡、前蘇聯幹部療養院,以及新建的海洋館。可我和結伴同行的韓國夥伴都嚴重低估了戶外跋涉的難度——這裡很難找到公交車和商店。俄羅斯人默認的方式是開著越野車疾馳而來,找到一片林間空地,開始路邊野餐。

野餐聽起來像是風和日麗的日子裡才會發生的事,可那明明是陰雨綿綿的一天。時值6月中旬,太平洋彷彿還沒有從漫長的寒冷中甦醒過來,吹著溼乎乎冷颼颼的風,時不時就有狂暴的雨水,廣袤的荒原上飄滿濃霧,讓人想起與沙皇和古拉格有關的流放和苦役。

即便如此,還是可以看到人們帶著餐布毛毯甚至餐桌椅子,以及他們的狗,在林地和石灘上耐心地把食物擺好,手裡拿著一點冒著熱氣的東西,神情愉快又放鬆。沒有人打傘,頭髮亂七八糟也毫不介意,雨太大就回車裡躲一躲,小一點再出來繼續吃喝。好像沒有什麼能夠阻擋這些人把整片林地或者山丘當成自己的客廳。戰鬥民族對大自然和野餐的熱愛真是令人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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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與狗

循著廣袤大地上的車轍印跡,我們才在密林中遇到了瓦西里和他的朋友們。「快來吃肉吧!」瓦西里擁抱著圓潤豐腴的女朋友薩沙,熱情地招呼著我們,炭火上的肉滋滋冒油。他們款待的肉塊、果汁和麵包拯救了筋疲力盡的我。

在這群學生中間,瓦西里是唯一會說英文的人,像一些俄國青年那樣,他明確表示自己不用Facebook,只用本國的社交媒體в контакте。他喜歡談論不同國家的軍事實力以及那個「可惡的美國」。

雨漸漸大了起來,我們躲進了瓦西里的車,開進雲朵一般的霧中。

共青城,尋找古拉格

古拉格,前蘇聯勞改營的統稱。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二手時間》裡有一個故事,一個在古拉格長大的男人回到一處古拉格,想要尋找媽媽的痕跡和自己的童年。他四處打聽才知道,監獄已經被拆除,建築材料被拿去蓋了豬圈。他站在豬圈前,為那些已經不存在的痛苦而哭泣。

聽說阿穆爾河畔共青城有一些古拉格導覽團,我便從伯力出發,坐了一夜的火車來到這座城市。出發前,一個伯力的女孩告訴我,「共青城和我們很不同,它很……」想了一會兒,她嘴裡才蹦出一個詞:「蘇維埃」。

它是1930年代被幾乎憑空建立起來的城市,建造者當中有共青團志願者,也有從古拉格集中營裡被釋放的人。突擊式造城,故事似曾相識。一群人類被送來攻克荒蕪的無人之境。

在這座城市,我參觀了許多蘇聯的樓房、浮雕、塑像、鑲嵌畫和瓷磚貼畫,主題都是歌頌工農、勞動光榮、科學生產,以及光芒萬丈的人類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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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青城沿街的瓷磚貼畫

城市裡到處都是寂靜的荒地,城裡的草很深,人走在草裡電車也開在草裡,到處都蟲鳴啁啾。遠處的草叢間時不時鑽出拿著滑板的孩子,過一會兒又鑽進野草裡。市中心的噴泉是最熱鬧的地方,孩子們把這裡當成了游泳池,在燦爛的陽光裡嬉鬧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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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共青城的噴泉中嬉戲的孩子

感覺已經走到了天荒地老,才終於抵達旅行指南中推薦的Nata Tour旅行社,據說這裡可以組織「斯大林遊」,並且安排參觀蘇霍伊製造廠。店招牌還掛著,旅行社卻已經不在了。房間裡坐著西裝革履的公司職員,先是因為語言不通而對我的到來表示愕然,聽我說了古拉格這個詞就笑了。

他的同事拿起座機聽筒,「嘟嘟嘟」,「嘟嘟嘟」,似乎在替我查號碼,在紙上給我寫下一串西裡爾字母——據說是這家旅行社的新地址。手機地圖把我帶到那裡,只看到一棟關門閉戶的大樓。

我決定繼續尋找。想起伯力的旅行社妹妹曾經告訴我,在共青城有一間只對日本遊客提供服務的古拉格主題旅行社——因為日本有一些在前蘇聯的古拉格受害者。我翻出她給的地址,開始按圖索驥地走路:

古拉格紀念雕像公園,列寧大街1號附近,我從報刊亭旁邊一個毫無存在感的入口走了進去,看到一些醜醜的石頭,草叢裡扔滿了垃圾,草和垃圾都被楊絮封得透不過氣來。

Vokzalnaya街47號,一處古拉格辦公室的舊址。它現在看起來普普通通,就像街上任何一棟房子一樣,沒有任何紀念物。

Pavlovskogo街,以前的監獄,同樣沒有任何標誌物。

說不出什麼感覺,這個國家曾經到處都是古拉格。也不是非得在這裡看,也不是非得這樣看。只有在翻看相冊時我才能被提醒,當地人生活的照片都是歡快的笑容,有某種恆定的緩慢傳導的力量。

伯力,俄國女人們

日本導演黑澤明與前蘇聯合作拍攝的電影《德爾蘇·烏扎拉》裡,有位通曉西伯利亞莽原所有知識的赫哲族老人。他後來被帶到了一座遠東的大城市裡,可他並不快樂,最後又回到了那片原始森林。

這座城市有兩個名字,伯力(滿語)、哈巴羅夫斯克(17世紀俄國探險家的名字,是他穿越西伯利亞來到這裡,他的地理髮現讓清朝和沙俄展開了領土之爭)。一條大河從城邊流過,它也有兩個名字:阿穆爾河、黑龍江。

河水擁有自己的語言,這條河的水聲聽起來從容不迫,像是飽經風霜見怪不怪的老人家。就在這樣的河邊,我認識了兩個可愛的俄國女人。第一個妹子就是Kazurova。

在清冷的凌晨,我拖著重重的行李走了老遠才到她的民宿,只見陌生的她邊伸出手臂邊說「come,come,come」,然後遞給我一條幹燥的毛巾:「我想你需要洗個熱水澡。」 我剛擦完頭髮,她已經準備好了檸檬茶,向我分享糖果和餅乾。

「為什麼俄國很多女人都愛抽菸?」我問她。「我想是她們生活壓力很大,要養很多孩子,活得比男人長,承擔家庭和工作的很大壓力,她們……很辛苦,煙可以讓她們感覺好受些。」她說。這讓我覺得Kazurova不光軟萌,也有女性主義的一面。就這樣,我們有了幾天斷斷續續地聊天,聽她講那些堅韌的俄國女人。

從俄蒙邊境來的工程師爺爺加入我們的對話,點評各個國家女人的美貌。「我覺得每個女人都很美」,她柔和而果斷地終結了這個話題。

第二位是Anastasia,一家旅行社的店員,她替我訂了一些火車票,並且成為了我靠譜的當地朋友。

「什麼?從伯力到烏蘭烏德要兩天兩夜?!」我向她抱怨著距離和時間。「難道你以為只要兩個小時?」她一副「你太naive」的表情,走到一幅有一面牆那麼大的俄羅斯地圖前張開雙臂:「你要走的可是這麼長,這麼長的一段路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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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是這樣熟絡起來的,在伯力那幾天,我因為火車票而見過Anastasia好幾次。這個上進活潑的工作狂,總是開著一輛大大的越野車四處忙活。「你的車……真大啊!」我說,感覺車子跟她嬌小的體型很不相配,有種古怪的萌感。

「啊,謝謝謝謝!」她默認了「車子大」是一種讚美。「我們俄羅斯人就是喜歡大車子。冬天這麼長,大車子才好。」她表情有點得意,又有點害羞。

她像個很會管事的姐姐,總是幫我詢問各種只有通過跟團遊才能到達的地方,但從不鼓勵我參加,甚至會說:「這個你不要去,一點都划不來」。開車送票給我那天,她反覆提醒我,「別錯過火車,別錯過火車,別,錯過,火車。」

臨走的那天,這個重要事情說三遍的傢伙竟然跑到了火車站,站在進站口外朝我大喊:「有事在messenger上問我,我不上班就問我同事,我讓她加你了,保持聯繫,保持聯繫,保持,聯繫!」

火車上,一些面龐

從伯力到烏蘭烏德的火車走了56個小時。在西伯利亞的腹地跟這趟火車告別,它還要再走五天五夜才能抵達終點莫斯科。

修建西伯利亞大鐵路的歷史讓人非常悲傷,從沙皇時期到蘇聯,關於寒冷、放逐和死亡。但只是去看風景的話,它所經過的地方都遼闊又安詳。

火車一路往西進入人跡罕至之地,抵達處於貝加爾湖區東邊的烏蘭烏德,從遠東進入西伯利亞腹地。看俄國自然文學時,我總是驚訝作者可以叫出那麼多種樹木、花朵、鳥類、動物(具體到每一種鹿)的名字,光是這些名字就已經蘊含了無窮的美。而我只能籠統地稱呼這些景物為:草原、針葉林、湖泊和河流。

有300多條河流匯入這個儲藏了地球五分之一淡水的湖泊,它就像水系們的強健心臟。所以接近湖區時,沿途會看到大河、小溪、水塘和湖泊,一處接一處。像阿斯塔菲耶夫說的,夏天還要費很大力氣,才能沿著河流進入被積雪和隆冬壓得昏昏沉沉的原始森林。它們遠在鐵軌的視線之外。

晚上10點才會消失的陽光,有時候灑滿整片原野,有時候閃爍在松樹林和樺樹林裡。陽光和天空最美的時候,很多人都會呆呆地看著窗外。黃昏時尤其不想說話,腦海裡一直有一句歌詞:星群在我等速飛行時驚呼墜落。

漫長的旅途適合長時間的談話,我在火車上遇到過許許多多人,有嗓音優美的合唱團為我唱起多聲部俄國民歌,一首接一首不曾停歇;有優雅寧靜的俄國奶奶在車上耐心切水果和醃黃瓜,和我分享她色彩斑斕的午餐。車上的面孔伴隨著火車的西移,逐漸從東亞人的臉龐轉變為中亞人,直至典型的歐洲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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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後布里亞特女孩頑強地教我俄語中的舌顫音:咧開嘴,舌頭像彈簧一樣在牙床上靈巧有力地來回彈,或者把手指伸到嘴裡去撥弄舌頭,「啊啦啦啦啦——」哪怕見我學到表情崩潰也不依不饒。

來自新西伯利亞的教師對我聲情並茂地演繹俄國人的性格:「我們俄羅斯人很情緒化,很drama,悲傷的時候就捂著臉——噢,噢,我的天。失戀的時候會說:從你離開我的這一刻起,我的時間就已經終結,我的生命也不復存在,噢,噢!」

一位在西伯利亞的林場中闖蕩20多年的黑龍江姐姐,向我講述了前蘇聯解體以來她所見證的事情,講到俄羅斯人的野、大方、直接和狠,感覺就像用耳朵聽了一場精彩無比的電影。「經歷了這些,你還敢繼續在這裡工作呀?」我問她。「可能是因為我性格比較虎吧,虎,你懂嗎?」她笑了笑,眼睛眯成月牙。

最特別的一段經歷是在火車上見證了一群朝鮮勞工與韓國遊客在上下鋪的偶遇。朝鮮勞工即將去往赤塔的林場做伐木工,他們初來乍到,眼神裡透露著好奇和興奮。而韓國遊客也特別開心,「感覺這樣比較安全,不會被當成間諜」。

傍晚的時候韓國小哥開始給朝鮮小哥放電影,帶朝鮮語字幕的《加勒比海盜1》,一開始在上鋪放,朝鮮小哥們看得眼睛都不眨,生生把電腦放沒電。韓國小哥拿到下鋪來充電。朝鮮小哥招呼我過去,用央求的眼神示意我繼續把電腦打開。

這個車廂臨時小劇場就這樣運轉到深夜12點,韓國小哥們還守候在下鋪。「為什麼還不睡?」 我問他們。他們指指上鋪的朝鮮小哥:「他還在看電影。他不喜歡看加勒比海盜2,讓我給他放了一部戰爭片……他喜歡這個。」

我們望向上鋪那片昏暗,有一雙眼睛在發著光。

烏蘭烏德,離開的薩沙

在俄羅斯,薩沙是一個大眾名字,類似於伊斯蘭世界裡的穆罕默德。在俄羅斯布里亞特共和國的首都烏蘭烏德,我住進了一家青年旅社。廚房的水池邊就站了四個叫薩沙的人,他們逐一介紹自己時就像播放器卡頓的畫面:薩沙,薩沙,薩沙,薩沙!

這是一家不按常理出牌的旅社,除了為遊客提供房間之外,還為貝加爾湖機場的勞工們提供長期宿舍,那是一群漂泊異鄉的工人,有著中亞和蒙古的混血面孔,從他們休息時傳來的聲音來看,他們的精神世界裡充斥著酒精、美女豔照,以及遠方的家人特別是孩子的照片和視頻。

其中一位薩沙是唯一可以用英文跟人交談的人,他邀請我和一位烏拉圭姐姐在廚房裡喝鮮啤、玩猜字遊戲,醉眼朦朧地向大家直抒胸臆。「中國和俄羅斯,是打過架的鄰居和朋友」,他做出拿槍射擊的動作,模仿著戰鬥的場面,嘴裡說著「biubiu」。

彷彿是擔心我會生氣,他指著我說:「但是你,是朋友,我的朋友,請不要生氣我剛才那麼說,我教你說俄語:我是中國人,你是俄國人,我們,是朋友。」他不厭其煩地教我這句話。

得知我曾去找古拉格的遺蹟,他點點頭說,「可怕的監獄,可我們曾經是一個偉大的國家,蘇聯,橫跨12個時區!我們打敗了德國。所以斯大林很偉大。」

就這樣,我認識了薩沙,並且為了完成一篇稿件而在那個青年旅社停留數日,每次在廚房遇見薩沙,他都會考我:「Hao,還記得我教你的那幾句俄語嗎?」

這樣的友好氛圍被一次性騷擾打破了。離開烏蘭烏德前一天的清晨,一個男人闖進了女遊客專屬的樓層,並且衝進了我們的房間,這顯然是有意為之的行為,因為他在每個人的床鋪前停留了一會兒。

剛好撞見這一幕的我成為旅社老闆抓住嫌疑犯的唯一證人,可我不記得那個人突然扭轉過去的臉,只能描述出基本特徵:金頭髮、白皮膚、身材瘦弱。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人一定不是薩沙。可是勞工中三位金頭髮、白皮膚的瘦弱勞工同時被逐出旅社,其中也包括薩沙。任憑我為薩沙申辯,老闆仍堅持自己的決定。

我和同屋的烏拉圭姐姐站在旅社的臺階上,看著三位勞工拎著行李箱離開,可他們經過我們身邊時,竟然都衝我們揮手作別,露出開心的笑容,像是要去參加一次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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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沙送給我的畫

新西伯利亞,叫做光的老奶奶

「你會說英文嗎?我叫Svetnala,在俄語裡,它是光的意思。你知道嗎?俄羅斯女性的名字裡,只有兩個名字來自我們自己的語言,其他名字都來自希臘語和拉丁語。而Svetnala就是兩個中的一個。所以,你叫什麼呢?」

「你可以叫我Hao。」

「Hao?就是『good』的意思嗎?」

「哈哈,你是不是會一點中文?我的『Hao』的意思是『廣闊的天空』。」

「廣闊的天空,很好。我特別喜歡大自然。我住在郊外的森林裡,跟樹住在一起。所以我今天會提前離開,我要坐一個小時的火車,才能回到我的樹林。」

Svetnala奶奶和我就是這樣開始交談的。在新西伯利亞,我去看了一場芭蕾舞表演。俄羅斯人真是很熱愛古典樂和舞蹈,劇場裡聚滿了特意穿漂亮衣裳而來的人們,相比之下穿著T恤的我好像太隨意了一點。幸運的是還有幾個座位可以選,就這樣我坐在了Svetnala奶奶旁邊。

俄國老太太給我的感覺是少女氣息滿滿,Svetnala尤甚。她會在中場休息的時候邀我和她出去走走,講自己去哈薩克斯坦尋訪爺爺曾被關押的集中營的故事,然後像個高中女孩子一樣問我:「你要去廁所嗎?我可以在門口等你哦。」

於是我知道,奶奶的丈夫曾經在中國工作過,跟一群空間站的科學家在甘肅設計衛星發射裝置,「可是中文啊,真的是很難。」她說。「俄語也難啊,看看我,西裡爾字母現在還讀不全。」感覺跟她聊天完全沒有年齡差。

奶奶在演出期間會時不時湊到我耳邊悄悄耳語,跟我討論今天的劇情:「你喜歡看嗎?這是一部印度悲劇,講禁忌的愛,禁忌的激情。」「這是19世紀的戲劇噢,我們能看到它很幸運呢,我上一次看是9年前!」「你覺得他愛那個姑娘嗎?可我覺得他只愛他自己。」我們一邊竊竊私語,一邊嘆息神傷。

天黑的時間是晚上11點。Svetnala要在那之前趕回她的樹林。臨走的時候她又悄悄給我劇透:「他想去寺廟尋找寬恕,可是寺廟被摧毀了,他也會死去。」雖然被劇透了,但我喜歡她這些詩意的描述。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照顧好自己,玩得開心,我走了。我目送著她圓乎乎的身體慢悠悠地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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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vetnala奶奶

聖彼得堡,瑪莎與俄語課本

如果你問一個俄羅斯人最喜歡哪座城市,他們十有八九會告訴你:「聖彼得堡,絕對是聖彼得堡!」就像《羅馬假日》里奧黛麗 · 赫本說到羅馬時的眼神。這座水道遍佈、建築雄偉的城市代表著彼得大帝的歐洲之夢,那個美麗榮光的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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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彼得堡冬宮廣場

這次旅行的最後一站,我終於來到了這座讓俄國人也發出由衷驚歎的城市,並且在那裡的一間民宿認識了瑪莎,手臂上紋著鯨魚與星空、胸前戴著布羅茨基和梵高徽章的俄國姑娘。

她喜歡抽菸,走著走著就會掏出一根菸點燃。不過俄國很多女人都愛抽菸,時不時就有陌生女人走到我們跟前問她,「可以給我一支菸嗎?」瑪莎開玩笑說自己是個香菸慈善機構。

「我覺得俄羅斯的女孩子尤其喜歡抽菸,這是為什麼呢?」

「哈哈,我想是因為天氣太冷了,我們需要在手裡有一點點溫暖的東西。」

「溫暖的東西?哈哈,就這麼小一點點火星?」

「哈哈,對啊!(她順勢挽著我,胖胖的身體特別暖)當然,這樣會更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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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前掛著梵高和羅茨基頭像勳章的瑪莎

在我獨自探索博物館或是拜訪老友之外的日子,瑪莎成了我在聖彼得堡的好夥伴。她總是興奮地說起布羅茨基,用俄語給我念他的詩歌,「每次讀布羅茨基的詩,我都在想:天啊,怎麼會有人能寫出這樣的句子來?他從我腦子裡拿出了什麼?!」

「你身邊像你這樣喜歡詩歌文學和藝術的人還多嗎?」我問她。

「我想俄羅斯還是有很多,但是平均分到每個人身邊的人…不多。我總是不能理解,怎麼會有那麼多人滿腦子只有結婚呢?」——我被她嚴肅又活潑的表情萌翻了。

聽著她的講述,涅瓦河也顯得更有詩意。

「你看,聖彼得堡到處都是河、橋和船——像是威尼斯。布羅茨基去過威尼斯,他非常喜歡那裡,我想是因為可以讓他想起他的故鄉——聖彼得堡。他被蘇聯政府驅逐了,不得不離開故鄉,可我覺得他一直尋找他的故鄉,在世界各處尋找跟故鄉相似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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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彼得堡涅瓦河

「他是一個詩人。我想他並不是要跟政府作對,他只是寫出他想寫的東西,他有自由而美麗的頭腦。他離開家鄉之後,一直想把自己的媽媽也帶去美國,終於有一天,他媽媽被允許出國了——可是她病了,死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瑪莎成了我真正意義上的俄語老師,坐在沙發上,她拿著一張紙,把西裡爾字母逐個寫過一遍,然後表情瀟灑地教我念,我竟然學得特別快,全部都熟了起來。於是她又讓我教她中文,並且似乎對漢字的筆畫有感應:「我想我可以先臨摹一些漢字,去感受每一個筆畫,我覺得它們能告訴我一些屬於你們文化的很神祕的力量。」

我沒有來得及告訴她,俄語在我看來也很美。比如貓是Koshka,聽起來像是戴著窄簷帽、穿著揹帶褲的神氣活現的小男孩。狗是「德伍什卡」,聽起來很笨重,垂著頭到處找吃的。「你好」是「茲特拉斯特威切」,聽著就很想快活地點點頭,不是嗎?

臨別的那一天,瑪莎讓我陪她去書店,幫她挑選漢語教材,就在結賬的時候,她突然很匆忙地轉身又衝進了外文館:「你等等我!我忘了買一樣東西。」出來的時候她懷裡緊緊地抱著一本書,不讓我看到書名。我們繼續往涅瓦河走,她突然開心地打開懷抱,把書遞了上來:「給你!!」

哇,其實我早就猜到了呢,是俄語課本!

它是旅行尾聲的禮物,卻更像是一次熱烈的邀請。

瞭解《人物》「用高級文字講高級故事」寫作課系列第2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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