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這個人自詡“凡華人井水處皆知我高陽”,但絕大多數中國人所知道的“高陽”,不過就是河北白洋澱旁的一個縣治地名。甚至有太多的中國讀書人都並不知道,正是有賴於這個人的生花妙筆,胡雪巖這位紅頂商人才得以被炒得熱火朝天,而前些年國內搞的百年中國文學名著排名,他的這部小說其實也赫然在列。

談高陽:他是誰,為什麼說他是當代歷史小說作家中的孤獨求敗?

高陽中年之際在海外

這正是作為歷史小說作家的高陽最為尷尬的地方:這位曠世奇才,以作品在歷史通俗小說疆域裡孤獨求敗,自以為名動天下,但他在大陸的世俗名聲,卻始終是四分五裂、岌岌可危乃至若有若無的。眼下的例證之一,就是我前日向一位出自名校中文系的朋友推薦他的書時,都需要隨後給轉一個有關他生平的百度百科銜接。

可實際上,論起百年來的歷史演義創作,高陽不僅是最多產的——遠越此前蔡東藩著書13部的最高記錄,質量也是實打實無與倫比地勝出。他三十餘年煮字療飢生涯,心血所聚,得書在七十部以上,計字則平均日寫三千,年得百萬,保守統計至少亦有三千萬字。 論起當代作家名實之落差,他應該是被低估的最嚴重的。他生前已經儘可能地“降志迎俗”,棄詩史學問的名山事業去搞小說,終究還是“曲高和寡”。其文知音寥寥,其人也多少是一個帶有戲劇性的悲劇人物。

作為一名死忠粉,我不知道該給他的努力和成就如何定位,但我總覺得,歷史小說寫到高陽的份上,是廣陵散絕,後來者如有自知之明,也該適可而止了,或者該廣為揄揚盛美的。


我敢斷言的是,高陽絕對是當代中國最好的歷史小說作家。不許他是不世出的天才,忝為讀者,良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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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作品一瞥

歷史上中國人的隱祕言論,往往是通過借古論今的評是斷非來傳達的。這是中國人帶著狡猾的強項。也因此,中國曆代,不僅官家正史寫作發達,自宋以後,當書籍流通便捷時,民間講史、通俗寫史,亦發展為一項新的影射傳統。《封神榜》渲染人西周故事,《三國》津津樂道於漢末群雄爭霸,《水滸》唾沫橫飛於北宋水滸起義,《西遊》無厘頭惡搞唐三藏取經,都是顯例。即便到了鹹與革新的五四之後,傳統也未曾斷絕,鄭振鐸寫阮大鋮,郭鼎堂寫司馬遷,廖沫沙寫信陵君,都是有名公案。衍至當代,這一傳統更是變本加厲,二月河、唐浩明、凌力、熊召政、林佩芬、劉斯奮、孫皓暉等人橫空出世,如圈地運動一般如火如荼佔地為王。

但是,就當代的歷史小說創作而言,大部分的作品,總體而論,還是從過去的說書脈絡演化而來,思想傾向基本上以媚俗為主,並沒有多少獨立不羈的精神取向,也離不開這樣那樣的文字俗套,更無法完全擺脫主流意識形態甚至是封建君臣主奴等腐屍思想的牢籠,多數可讀未必可傳。直到高陽的出現,才意味著中國歷史小說傳統得到一次易幟。這種轉換,在當代人的頭腦中,也許不是很明晰的,或許只有更後,我們具備了歸納一代歷史小說得失的條件時,才能逐漸看明白其中的奧義吧。

論當代歷史小說,高陽理所當然是“師友祭酒”。 他寫的作品,一共有90多部, 從《胡雪巖》開始,到《五陵遊》,到《茂陵秋》,到《水龍吟》,到《 粉墨春秋》,到《八大胡同》,到《梅丘生死摩耶夢——張大千傳奇》,幾乎寫遍寫透中國歷史,水平之高超、範圍之廣闊,前無古人,今人也沒有可與比美者。其中的慈禧系列8本、胡雪巖系列7本、紅樓系列12本,毫無疑問是大手筆。特別是像《慈禧全傳》這樣的鴻篇鉅著,和唐浩明、二月河這些在大陸家喻戶曉的同行最高等級大腕相較,差距根本就不是或高一籌或低一籌的問題,而是懸殊到沒什麼可比性。以我的閱讀觀感而言,反倒是同樣聲名寂寥的香港廖心一的《正德皇帝全傳》,還有林鵬《咸陽宮》,或許還可以各自畢生心血匯聚的孤篇單挑一下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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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手跡

高陽雖為當代人,但他這樣的文風、學風乃至為人,實際承續的是晚清及以前士大夫傳統。百年來,我們不斷歷經文化鼎革,斯文傳統奄奄一息,無論是學院還是江湖,實已無法再培養這樣的風流人物,甚至好學的讀書人都不易欣賞這樣的作者了。他曾經放言,“身後的名氣我不要,只需生前有名”,可他的讀者群都已經式微得不堪了,所以他活著困頓,死後也要被放逐於幽僻荒蕪之路,繼續淪為孤魂野鬼,悲劇大概也是必然的。


高陽其人其書其學,在我們這樣的時代中,一直是個傳奇。他的傳奇和他的出身密切相關。他是真正的世家子弟,後來能有如此成就,除了與自身的悟性及努力相關外,也當首先歸功於他的家教。

他原名許晏駢,1922年生於杭州名門望族的許家,雖1948年後遷居臺灣並在港臺揚名,實是妥妥大陸人,與俞平伯先生夫人許寶馴都是族親。他後來筆名“高陽”,除了好酒取“高陽一酒徒”詩句外,也是“因其為本姓郡望”,有慎終追遠之意。許家歷代官宦,亦是累代書香,先祖都是諸如兵部尚書、內閣學士之類文士高官。其父許寶樸也曾任浙江財政司的官員,只是不幸早逝,家道隨之敗落。那時高陽年僅8歲,賴母親支撐才得以長大成人,但因家族文化氛圍濃厚的原因,他也得以在年幼時就飽讀古典詩文。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後來貫穿與作品中無人可比肩的史學、詩學功底,是“童子功”的展示,也是他真正的家學祕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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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有無數的暗門

大概也因為了父親早逝、家庭轉衰、國家動亂等層面的精神刺激,他的性格是突出的狂狷名士作派。酗酒、好色、濫賭、不拘小節,浪子班頭,後來以寫作在海外名聲大振,所得報酬也並不菲薄,實可與金庸等人一樣體體面面生活,就因為自己的作,一生都過得困頓不堪。他自認“所謀甚大”,會“降尊紆貴”去寫歷史小說,還寫了那麼多,也是生活所迫。他在成名以後,大量地掙錢,也時刻地欠債。本來,他的筆頭之快,是千言萬語倚馬可待的,為了還債,更是經常是一邊在酒館喝酒吃飯,一邊嗖嗖嗖下筆——門口就有報社書童等候著,一看他寫完一章,就進入扯過來騎上單車飛奔報社刊載。他的大部分作品,就是在這樣的環境和處境中寫成:如此的捷才,可謂並世無兩,而有太多作品寫的粗疏,比如大家所同聲詬病的行文囉嗦、情節枝蔓等等弊端,也是這般亂寫之故。從這一點看,他完全是“千古文章未盡才”。

當代名家,高陽的生平及性情和古龍最像,均是《後漢書.獨行傳》中所謂“取諸偏至之端者”。才貫天地,稀裡糊塗,寫的偉大,死的潦草:花天酒地,落魄窘困,細行不謹,債臺高築,寫作不過只是飢驅所至;縱酒自放,耗命於醇酒婦人,隨時隨地需要狂飲,簽名售書都不忘手攜XO,最後也是在酒林肉池中送命,“玉樓赴召”。


說高陽的歷史小說,是孤獨求敗,僅就作品的語辭文字功底、整體的文學情調而言,都是獨具慧根、慧眼、慧心的。他實是以返回講故事的初始方式,去承接中國文化的氣脈。這種才情,二月河那些人不僅望塵莫及,恐怕要襯托的跟個傖夫粗漢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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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歷史小說作家二月河

高陽其人,身兼世俗、浮華、精深、清高,是傳統士大夫的流風餘韻;其才,是江南才子般的珠玉咳唾;其學,是過去讀書人文史通義式的裡域橫通。有這等才學作儲備,是以其小說的精神貫注所向,有能力將讀者及自身投浸於故國曆史文化生命體之中,探賾索隱,白日黃泉,如將不盡,與古為新。他的歷史小說,比如《慈禧全傳》、《八大胡同》、《張大千傳》等,文字真如在天空中飛翔,理直氣壯,滔滔不絕,氣勢磅礴,那種文筆、構思、及人物、環境、風俗的文學描寫都是一流的。往昔的中國,社會文化的土壤,世家子弟的家學教養,所傳遞出來的文化樣態往往顯示如此。這是後來的熊召政、唐浩明他們怎麼努力模仿都蹩腳的。不是我愛比較,有意揚此抑彼,而是事實如此,同時也好明白我們今後的努力蘄向。

歷史小說之所以也要重文筆、重文學意味,道理很顯然,即歷史小說本身就是歷史真實與文學虛構並存的,不能光看一面。援引高陽本人的一句話概括,就是歷史除了人名地名之外,都是假的,而小說除開人名地名以外,均是真的。甚至嚴格說起來,不管過去現在將來,任何人要以小說去講述歷史,其實質都是文學的而非歷史的。歷史小說的成功,必然首先是人文精神和語文審美的成功。也因此,在我看來,高陽所寫的這些貌似只是“小說家者言”的蠶叢小語,若說是遊戲之作,卻又深藏詩人文學家的詩心文意,歸類為難。

談高陽:他是誰,為什麼說他是當代歷史小說作家中的孤獨求敗?

由高陽小說帶出來的大陸“胡雪巖熱”

高陽的作品,論文字氣質、古典做派與民國味都十足;而他的眼光,也是一個掌故家與文學家的眼光,是以能以小見大,娓娓道來,生活味濃郁,入人至深。他的詩文修養,最為許多當代歷史小說作家,尤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後走上文壇的同行所不及的。其獨到的心得,所連接的是一種漸行漸遠的時代,一個越來越無聲無光的文雅傳統。


歷史小說,之所以不同於其餘小說,當然還因為它是重在“講史”的。從這一層面而言,高陽的史學素養,尤其是明清史方面的積累功夫,也是他的當代同儕們所無法望見的。

高陽的作品,寫的最好的,都在清代,尤以《胡雪巖全傳》、《慈禧全傳》諸作為一大結穴。這個歷史時段堪稱他最為拿手的部分。本來,他文史之學的精微遠大,就足以用嚇人來形容,看《百花洲》、《金縷鞋》、《清末四公子》、《狀元娘子》等作的讀者,恐怕沒有不震驚他的“博學鴻詞”的,牛溲馬勃、赤箭青芝,幾乎待用無遺者俱收並蓄。而他對清代歷史的深度研究,更是專精到了學院派名家都難以企及程度。他實是以大史家和大文人的修為,演繹了一部部悲今悼古的歷史,大才槃槃,真庶幾斯人。

他《慈禧全傳》八冊,是我最愛的讀物,完全可當信史來讀。他對歷史的“熟稔”程度是驚天為人的,加上那種遊刃有餘地掌控大局的能力,結合以庖丁解牛般的細膩筆法,妙曼到鬼斧神工。那些歷史細節的刻畫描繪,是如此的合情合理,是如此的貼合生活,是如此的苛察入微,是如此的栩栩如生,簡直是文史之學的大乘境界。他的歷史知識是如此之豐富,考據求證是如此的嚴謹,情節構造是如此的無可挑剔,而他對歷史人物之臧否,只靠事實說話,讓讀者去評判,不會自作聰明地給你某個歷史人物一個成見式的既定意見,使人心照不宣,既能讀出英雄的悲壯,也能讀出普通人命運的無常,猶如書齋裡完成的專業學術著述,被天衣無縫地訴諸於侃大山一般的文普、世情教育。這樣的史學怪才,如實追封,與其說他是自我調侃的“野翰林”,不如大方直接承認他是天才。

談高陽:他是誰,為什麼說他是當代歷史小說作家中的孤獨求敗?

人情練達即文章,世事洞明方論史。史學即人學,作為歷史小說,高陽也花費了大量的心力去描述一個個粉墨登場的“人”。 他對人情世故、為人處世、權謀心術的描寫,其入木三分、鞭辟入裡的程度也是世所罕見的。比如,《胡雪巖》裡,對上到皇后下到妓女的女人心理的探究,對上到皇帝下至芝麻綠豆官員心理的描繪,對知識分子、商人等各行業各地方三教九流人士的立像,或慈悲,或憐憫,或謙卑,或無我,闔上書一想,千百年來,這個國家有什麼差別呢,廟堂之上,同樣的勾心鬥角、派系搶奪;廟堂之下,一般地忍災災禍、企盼天聽。最痛最傷,真的寫到了天淨沙的境界;最信實最有教益,襟懷處處有江山二字。要不是有幸讀到這樣的史詩,我們這些後世的中國人也許根本都忘記了,歷史還有別一種寫法。

較起衣冠楚楚、琳琅滿目、引經據典的所謂學術著述,高陽蓬頭垢面的歷史小說顯然難以進入文學史著述的殿堂。而他這個人,也許也是過於自戀、過於貪嗔痴之故,看透人世、看透世人,卻始終看不透自己。但他的書,我始終堅信,將永遠化為一座座中國歷史墳場上的紀念碑屹立不倒。這些紀念碑,意味深長,早已把所有的“陣亡者”全部刻在了上面。包括作者他自己。

談高陽:他是誰,為什麼說他是當代歷史小說作家中的孤獨求敗?

“傾囊都識酒人狂,煮字猶堪抵稻粱。還似屯田柳三變,家家井水說高陽”,這是周棄子先生的一句詩,讀來多感慨。至於高陽這個人,他到底是誰,又為什麼肯定他就是當代歷史小說作家中的孤獨求敗,對此,我的回答最後大概只能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幾乎寫下了所有中國隱祕故事,然後聽天由命,褒貶由人。

2019,1,10,晚,閒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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