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軍旅青春（上）
圖文 | 丁敬東
01
我在中學裡就是校籃球隊的主力，一九六九年初，我參軍入伍，一雙隨我在馳騁球場多年的回力鞋，捨不得扔下，被我打上揹包，帶到了部隊。
座落在山東青島對海膠州灣畔的二零四師炮兵團新兵連，我們新戰士入伍的第一個課堂。我們在這裡接受最基礎的訓練、學習、生活，完成從一個老百姓到軍人的最初蛻變。
美國著名將領巴頓將軍曾經說過：紅軍士兵最初的老師就是他們的班長，我們也正是從他們身上體會到一個軍人應有的氣質。
部隊有一個好傳統，就是注重發現和選拔人才。剛入伍的新兵中，無論你會吹拉彈唱，書寫繪畫，還是修理製造等，凡有專長者，都是連隊的“香餑餑”。我沒想到帶在身邊的回力鞋，會引起帶兵人的注意。而這一雙舊靯也開啟了之後我在部隊籃球隊的一段難忘的軍旅人生。
下連隊沒多久，我就成了團裡球場上的活躍人物。春夏之交的膠州灣，一派生機盎然。我們連駐紮在膠縣沽河海邊的營海公社。一邊進行火炮訓練，一邊搞春耕生產，還幫助從青島來部隊體驗生活的大學生們進行軍訓。連隊的生活即緊張又充實，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往下過。
有天中午，連長忽然把我叫到連部，說上面通知我到師裡面去打球。我問去幾天？什麼時候回來？連長說：不知道，只知道要打揹包帶行李（那時到上級單位無論是出差、開會都是要打揹包）。我當時心裡打起了小九九，打球只是業餘愛好，時間長了，會不會荒廢炮兵專業訓練影響自己的進步。連長笑了笑：“要進步，在哪都可以進步，不必操閒心，明天營裡有車去團裡辦事路過師部，你抓緊準備，跟車到師教導隊報到”。
02
第二天，在去師部的卡車上我才知道，去師裡打球的並非我一人，另有一戰士是二營六連的鄭校校，我們一起從武漢入伍的。在家時，我們就是好朋友，只是他和我一樣，也不清楚此行的目的。一路上除了敘舊，我們心裡都懷著心事。走了一段公路後，汽車向左拐入一條山道，往前再往左一拐，進了一大院子，二零四師師部赫然映入眼簾。說到師部，這裡有必要將地形位置作個簡要交代，因為，這裡與我今後工作生活，是一個密不可分的地方。 師部駐紮在山東膠南縣王臺、薛家莊，因附近有一個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而得名。營區的東面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山巒，站在山頂，晴天可望見大海。營區西邊，一條由膠縣至膠南的南北幹線公路穿越而過，沿公路邊是一條季節性的大沙河，河邊垂柳重重。師部依山而建，座落在茫茫林海淹沒的山窩窩裡。
從外面經過，根本看不見裡面有偌大一個兵營。師部大院分別駐有師醫院、高炮營、舟橋營、工兵營等，這些單位隨山形散落。進大院迎面是機關辦公樓，右邊一條南北營區大道將師直屬隊、師後勤等單位整齊有序的分開，大禮堂前一個露天的場地，供平時放電影和部隊出操用。機關辦公樓邊，一座紅磚鋪地的燈光球場，四周長滿粗大的垂楊柳，隨著山風發出一陣陣沙啦啦的響聲。時值暑夏，猛然給人一種沁入心脾的清涼。
初來乍到，對我們這些剛從荒茅海灘邊來的人，覺得這裡別有洞天，很歡喜。 教導隊在機關的後面，是個單獨的營區，我們球隊的所在就緊靠著那條大沙河，門前有個長滿了野草的籃球場。進門是個大通間，一看就知道是教室改成的宿舍，沿牆四周是上下鋪的雙人床，中間擺放了幾張辦公桌，簡陋的設施讓屋內顯的空蕩蕩的。在我們來之前已經有幾個先到的隊員了，我們剛剛放下揹包，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進來一個紅臉大漢，略禿的額頭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軍裝，更顯得幹練灑脫。見我們第一句話：“來啦，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許德田，人稱許大個子，司令部作訓參謀，也是你們的隊長，隊裡的事一切由我負責。先登記、再洗臉，個子小的睡上鋪，個子大的睡下鋪，整理完內務到食堂吃飯，等人到齊了，再詳細給你們介紹情況，佈置任務。”
就這麼短短几句，乾脆利落，沒廢話。這使我們對他悄然生出一種敬畏感。
03
一兩天後，隊員們陸續到齊，除了我和校校，還有師所屬幾個團的王祝平、謝克海、嚴美奇、朱達、肖波、江濤，師直的張祥生、張金貴、李武漢等十餘人。專職裁判是師通信營的季榮春，小個子，很精神，待人誠懇隨和，早我們一年入伍，按兵齡算是我們的“班長”了。
榮春是黨員，在隊裡負責全隊的政治學習、內務生活。沒多久，我們就成了至親好友。教練吳廣繁是偵察參謀，畢業於北京體院，隊長許徳田也是作訓參謀。
從隊務會上得知，為促進部隊體育運動的發展，六十七軍（當時我們師歸其代管）要組織所屬各單位進行秋季籃球錦標賽。為在此次比賽中爭取好的名次，師裡決定抽調精兵強將組建我們這支籃球隊備戰，要求參訓人員集中精力，全力以赴打好這次比賽。
當時我們面臨的情況是：一是對手情況不明，二是隊員自身條件良莠不齊，三是場地簡陋、設施不全，著裝和訓練器材缺乏。針對這些問題，隊裡建立健全了黨團組織和各項規章制度，加強制度管理，然後大家一起動手整理宿舍衛生，清理場地。一天下來，室內和場地就煥然一新了。有趣的是，因不知道各個隊員的高矮胖瘦，衣服鞋襪一時無法到位，臨時從倉庫里弄來一些舊運動服分給大家。仔細一看，上面印的都還是部隊在朝鮮時的駐軍代號，可算是老爺衫了。
球隊的訓練首先從體能恢復訓練開始，然後才是球場技戰術合練。來的隊員中，大多是業餘愛好，動作姿勢千奇百怪，很不規範。分組對抗比賽也沒個配合，大多是單打獨鬥、橫衝直撞，洋相百出。好在大家情緒高漲，勁頭很足，彌補了基本條件的不足。
因是臨時集訓，我們的伙食標準為每人每天五角五分錢，比連隊高一角錢。那時候，這樣的標準已相當不錯。說白了，正餐是有葷有素六菜一湯，對我們來說，這樣的生活簡直夠得上奢侈。
04
經過幾天的訓練，隊員之間慢慢熟悉起來，主力陣容也初見端倪。因我是左撇子，被確定在左前鋒的位置上。為檢驗隊伍訓練成果，我們先邀請膠南縣的球隊打一場友誼比賽，對方一聽說和駐軍打球，立馬臨時組隊前來應戰。我們原以為對方很弱，誰知一開場交手，就落了下風，被打個稀里嘩啦。在場觀戰的戰友們見狀，也都搖頭不已，議論紛紛。首戰慘敗，讓我們窩了一肚子火，狼狽離場。
但首戰失利後，並沒有挫傷我們必勝的信心。離正式比賽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們一邊加強訓練，一邊不斷調整陣容。隊員們像走馬燈似的輪番試訓。不斷有新人進來，又有不合適的人離開，有的來了短短兩三天，試試不行就又走了，這期間，又和附近的單位進行熱身賽，總之是勝少負多。在選拔隊員問題上，全師上下傾其所有，服從調動，直到正式出發比賽前隊伍，人員一直處在不斷調整變動中。
正式比參賽臨行前的一個下午，接到通知，說在家的師領導要來看我們，為我們壯行。剛剛整理過內務的球隊宿舍煥然一新，中間拼就的大桌鋪上了乾淨的桌布，桌上擺滿了瓜果，室內的氣氛顯得隆重熱烈。師首長們一進室內，我們全體起立，熱烈鼓掌。師長張平在我們眼裡，是個頗帶傳奇色彩的人物。他個子不高，白白胖胖，濃眉大眼，目如閃電。說話帶著濃重的河北平山口音，慈祥中帶有威嚴，是個標準的軍人範兒。站在你面前，不言自威，他早在抗日戰爭時期，就和日本鬼子拼過刺刀，是冀中抗日根據地遠近聞名的戰鬥英雄。文革初期，他不屈造反派的淫威，敢於頂抗，落了個不聽話的師長的名聲。全師由六十八軍戰鬥序列從山東臨沂調換到膠南，由六十七軍代管，以示警戒。
師長在講話中肯定了球隊立後的進步，也明確指出了當時的困難和不足，最後，他誠懇地對我們說：“打球和打仗是一個道理，技術和戰術固然重要，但是，最重要的，是要有頑強的戰鬥意志和過硬的比賽作風。球輸了不要緊，千萬不能輸掉作風。過硬的戰鬥作風是我軍的靈魂，是戰勝強大對手的法寶”。師長的話簡短有力，即講打球，又講做人，極富人生哲理。激起了我們的陣陣掌聲，也更激發了全體隊員的鬥志。
師長的這番話，讓我在今後的工作生活中受益匪淺、受用一生。
青島，依山面海，冬暖夏涼，氣候宜人，是世界聞名的海濱城市。市內街道房屋依山沿海而建，蜿蜒起伏。六十七軍軍部大院坐落在四方區的一個山腳下。我們坐大卡車從膠南出發，一路風塵僕僕地奔赴軍裡參賽。
參加軍籃球錦標賽的單位除了三個野戰師，還有守備二師、軍直屬隊、軍後勤、軍炮兵團、青島警備區、青島工區等。軍籃球隊因是專業隊，又是主辦單位，所以不參加此次比賽。
05
當晚，軍機關為歡迎我們，準備了豐盛的晚餐，並安排了一場籃球比賽，由六十七軍籃球隊對青島四方鐵路機車廠隊（該隊是青島市的冠軍隊，整體水平很高，是山東籃球界內的一支勁旅）。因是一場高水平的球賽，軍大院的燈光球場座無虛席。聚光燈下，整個球場被照得通亮如同白晝。
我們參賽的隊員被安排在前面，體會到一種大賽將至的緊張和興奮。六十七軍上場的陣容是三大兩小。比賽中兩隊的攻防轉換流暢，對抗激烈，分數交替上升。尤其是軍球隊中的兩個小個子配合默契，互相掩護傳切，出神入化。
前鋒九號身材高大，壯得像頭牛，能投能跳，忽左忽右，一手精準的遠藍出手就有；底線上藍，更是出入如無人之境，給對方造成極大的威脅。雙方球隊的精彩的表演，引得觀眾席上喝彩和掌聲不斷。比賽以軍籃球隊勝利而結束。
以前只聽人說過六十七軍厲害，是青島籃球界的領軍隊伍。此次觀摩，真是讓人大開眼界，百聞不如一見，沒想到竟是這麼厲害。這場比賽給了我們極大的震撼。以我們目前的水平，人家可算是大學生，而我們只能是小學生，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不知何時才能與之抗衡。
第二天，比賽正式開始，按大賽賽制規則，各隊進行單循環，勝一場得三分，平一場得一分，輸一場為零。以循環分的高低排出名次。軍裡九個參賽單位意味著每個隊要打滿八場比賽，才能確定最後名次。因賽前我們沒和人家交過手，彼此之間都互不知底，每一場球打的皆是遭遇戰。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那是打一場輸一場，上一陣敗一陣。每場球輸是肯定的，只不過要看人家給不給面子，輸多輸少的問題。
記得和青島工區比賽那天，張平師長專程趕來觀戰，原以為我們可以從較弱的工區身上撈回一點面子，沒想到全場下來還是輸，坐在主席臺上的張師長沒等看完比賽，就悄悄地離席而去。
比賽結束，我們二零四師在軍裡墊底，打了個倒數第一名，搞得我們灰溜溜的。原以為回去準得挨K,沒想到，回到招待所迎面見到師教導隊的楊大隊長，見面就喊：“小夥子們，別垂頭喪氣啦！不就是輸了嘛，這回得了‘第一’不能說下次還得‘第一’，從頭再來嘛。師長讓把新買的大客車都開來了，接你們回去，照樣歡迎你們”。
一席話讓我們熱淚盈眶。來時坐大卡車，輸了比賽回去反而坐大客車，鮮明的對比，讓我們感受到首長的良苦用心，給我們的關愛和溫暖。
06
回到師裡，正值召開全師英模代表大會。各單位的代表雲集薛家莊，營區內外處處張燈結綵，一排喜慶氣象。為豐富大會代表的會外生活，除了安排文藝演出，還邀請了六十七軍籃球隊來打一場籃球賽。聽說是軍裡的球隊，比賽的當晚，各部隊早早地就列隊入場，整齊地圍坐在球場四周，前來觀看的除師首長外，還有各團的領導和英模代表。我們自然知道這次比賽的意義，雖然水平不及對手，但也要打出自己的威風來才行。
剛一開場，對方就來了個全場緊逼，場上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我們沒有料到他們會來這一招，心中著慌，傳球球不到位，投籃藍不中。防守到處是漏洞，進攻也失去了方向，場上一時陣腳大亂。更可氣的是，底線發球被對手逼得連球都發不出來，連續出現幾個五秒違例的低級錯誤。在主賓席上就坐的張平師長，把帽子拉得低低的，耷拉個腦袋，臉憋得通紅。反觀對方，人家是五上五下連替補陣容都打得得心應手，像是一頭野豬闖入了自家的菜園子。比賽結束，雙方比分是92比5。多少年後，一想起這次比賽，就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般的拷問。這一戰，也徹底結束了我們這支球隊的命運。
幾天後，球隊接到通知，集訓任務結束，球隊解散，所有人員一律返回原單位。唯有我和王祝平、嚴美奇等幾個人留下待命。我們送走了曾經朝夕相處的隊友們，想起這段生活，心中五味雜陳，很不是滋味。互道珍重，依依惜別。
留下來的我們幾個，面對著空蕩蕩的宿舍，對自己前途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一天下午，師長把我們叫到會議室，開口就講：球隊成立以來戰績不佳，不是你們不努力，而是我們領導不得力，是黨委重視不夠，臨時意識太濃。場上比賽的結果對我們是深刻的教訓。一支部隊要有自己的外在形象和作風表現，和平時期不打仗，部隊的優良作風怎麼體現？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為什麼就不能有一支敢打必勝的球隊呢。打球不僅僅是一項體育活動，它能體現一個團隊的集體意志，一支好的能打硬仗的球隊，本身對內能起到示範帶頭作用，對外能展示我軍的軍威。小丁，我考察了你很久，也很欣賞你球場上的表現，我們要成立一個新的球隊，你們這幾個人是我留下的種子，你小丁從今天起，就是這個球隊的隊長。球隊要進新人，我們從專業隊中去招，要添設備器材。你們要人給人，要設備給設備，我給你們當後勤部長，你給我在短時期內帶出一支能打能勝的隊伍來，軍裡比賽倒數第一，被打得抬不起頭，這是我們全師的恥辱。
丁敬東，1969年2月從武漢市入伍，歷任戰士、師籃球隊隊長等，1977年調原武漢軍區總醫院任政治部幹事、幹部科長、政治協理員。1983年調原武漢軍區政治部幹部部工作，1986年轉業至湖北省財政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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