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丨李英武
“張大小姐從酩酊大醉中慢慢甦醒過來。她躺在床上，眼睛都沒睜開，光靠嗅覺就知道她現在的物質環境已經遠離了她那‘起碼四星級’的底線。她的第一感覺很準，她在一個建築簡陋的地方招待所，這些地方的通病是下水做不好，總有一股陰溝的味道。這是張大小姐甦醒後的第一個反應。”
如是我聞，洪晃第一部小說作品，《張大小姐》的第一章2016年8月30號就已經被她粘貼在自己公號“BetterLifeBy晃”上。在網絡版的序言中，她的筆調帶著一貫的恣意與懶散，“既然開了公眾號就得拿東西出來，只好把幾年前寫的一個小說的頭幾章拿出來獻醜，你們看著，我再繼續寫著。實在難看也告訴我。我不是托爾斯泰，不寫東西我不會死的。”
足足兩年後，捱至今年11月，同名小說《張大小姐》付梓出版。扉頁上，洪晃自擬簡介：媒體人、出版人。寫過專欄，當過CEO（首席執行官），開過服裝店，還演過兩個電影、主持過兩個電視節目……一個個綴上“過”字，標識出“過去時態”，倒是意味著事主可以繼續從事曾經的志業，也大可揮揮衣袖、甩手不幹。
《張大小姐》以一樁突如其來的凶殺案為切入點，講了一個橫跨十八年的殘酷愛情故事：主人公張燕（張大小姐）年輕時在美國留學，愛上了才華橫溢的年輕畫家姜平。兩人迅速墜入愛河，怎奈命運弄人，一場事故導致兩人分道揚鑣，等再見時昔日愛人已成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為了昔日所愛，張燕勇敢地去追查姜平的死亡真相，卻沒想到陰差陽錯地把自己捲入一個權力和愛慾糾纏、陰謀與背叛交織的漩渦之中……
小說在噹噹網預售開啟後，迅速的，張大小姐的成長經歷便讓人輕易地聯想到作家本人年少赴美留學的過往。既是表達對出書的喜悅，也是摘清與自己的掛礙，洪晃於自己的微博上稱這是一部時尚懸念愛情偵探小說，“不是自傳，更不是身體寫作。”且表示張大小姐是她一輩子都不想成為的女人，“她就是那種'欲拒還迎'的中國女性。”
電影《一步之遙》公映前後，曾和洪晃聊過何謂貴族氣質，她聽罷大搖其頭，“我是一個北京胡同+紐約格林威奇村長大的孩子。從情操和個性，我更是那個《悲慘世界》街頭鬧事的學生，是法國革命上街要求砸爛巴士底獄的人。我受的教育不是崇拜權威，而是質疑權威，維護獨立見解，不同流合汙。竟然被導演整成貴族、貴婦，挺他媽逆天的。”
“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空城計》中的唱段。夏葉秋黃，在昌平下苑村洪晃的家宅再次見到她，站在滿庭的柿子樹下，洪老師不施粉黛，很有幾分陶陶然出世的悠然自得。柿子樹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取義吉祥，可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則往往從這一樹種上看出一番晚景……思忖間，洪晃的女兒章冕走到近旁，母女二人流利的英文交流讓我們馬上把思緒轉移回這部間或由大段大段以英文寫作的小說。
攝影丨李英武
洪晃說自己第一本小說《張大小姐》的靈感來自湯姆·沃爾夫的《虛榮的篝火》，但起手的凶殺案，與之後人物關係間的雲波詭譎倒是同她個人過往很青睞的英國“間諜小說之王”約翰·勒卡雷，在《巴拿馬裁縫》、《俄羅斯大廈》等小說中的筆觸很像。而書中苦出身的首富、坐人大腿的主編以及一連串粉墨登場上流人士的臉孔，的確讓人感到了似曾相識——是以你可以把它當成是一部世情小說，噹噹網創始人李國慶看完小說就笑言要給自己準備一個“GO BAG”(小說中的首富早早為自己預備的“跑路”裝備)。
作為曾經的中國互動媒體集團的CEO，《iLOOk世界都市》等雜誌的出品人，洪晃一支健筆馳騁時尚奢侈品評論多年。很多白領階層特別是公關圈子的讀者紛紛把這本小說當做一部時尚公關界的“教科書”。從這個角度展開閱讀，洪晃也沒有令她們失望——小說中提到東四九條某個不起眼灰磚院子中的富豪俱樂部雖說子虛烏有，但招待來賓用的菜單（有道菜是宮保黃鹿丁）確是來自洪晃本人向某位類似場所名廚順手抄來的實錄。過往談及個人讀書體驗時，洪晃曾說自己很佩服西方的歷史小說作家，“他們在寫作前會做非常嚴謹的調查，創作能力和調研能力尤其令我佩服。”此次創作《張大小姐》過程中，她甚至花了比當年寫作《路易威登城市指南》時更較真兒的考據功夫，小說中隨著情節的推進，基本上囊括了紐約當地吃喝玩樂、五行八作的特色與風貌，完全可以拿來做旅行指南。
11月10日，《張大小姐》新書發佈會在京召開，作為特邀嘉賓出席的浙江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邱建國就這本小說發表了個人的看法，“這本小說在改革開放初期的幽暗部分。關於改革開放四十年，我們有很多宏大的光明的部分，但也有很多人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這也是改革開放的成本。隨著改革開放越來越成熟，這樣的小說反映這些人走過的路，也有紀念和象徵意義。這些人是改革開放成本的一部分，他們付出了代價，洪晃老師其實是手下留情了，這是她女性溫情主義的一面，現實的情況可能要慘的多。”
Q-《北京青年》週刊
A-洪晃
Q：先請您談談這部小說創作的緣起？
A：這事特好玩兒，20年前我和老公開車出去玩兒，在官廳水庫再往北的一個自然風景區叫松山，我們開到那的時候，車拋錨了，陷在爛泥裡面，村民就開著拖拉機幫我們把車拉了出來。村民們特別熱情。邀請我們到村子裡面喝茶。喝茶的時候我們就發現村裡面幾乎所有人都過來了，跟我兩做那種太極拳式的對話，勸我們在這裡蓋房子，種點什麼。就這麼聊了兩個小時，嘴都快說幹了，他們終於繃不住了，說我們知道你們是幹什麼的，你們是種鴉片的！原來在民國的時候，這一地帶其實是三不管地區，當時就有人慕名到這個地方來種鴉片。那個時候這個村兒由此富得不得了。解放以後這個村兒就已經開始種土豆和白菜了，變得窮了下來。所以這個村子裡的人，一直盼著有人回來重新種鴉片，在他們的意識裡竟然以為改革開放了，是不是就有人回來可以種鴉片？！就是從這點經歷，帶出來《張大小姐》後面所有的故事。
Q：在你看來，什麼樣的人可以稱作大小姐？
A：所謂大小姐，就是我們常說的那個意思，比如“大小姐脾氣”。這些人的特徵是不大接地氣，同普通百姓相比，似乎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她們習慣於被別人安排一切，吃穿用度以及職業和婚姻。故事我其實是已經想好了的，我當時想寫的是一個高幹家的女孩，我身邊這樣的人太多了，她們受了兩種價值觀的教育。一方面是來自於自己家庭裡的傳統教育，另一方面她們去美國留學，受的是所謂自由主義的美式教育，對美式的價值觀非常瞭解。這兩個價值觀念在她們的生活和腦子裡面是完全衝突的，由此她們可能永遠都要做選擇。這些人外表上十分西化，但內心其實對國內的各種規則、潛規則瞭如指掌，懂得如何操作能讓個人利益最大化。
書中的張大小姐就是這樣，讀到最後你會發現她其實是個公主，她離不開自己可以仰仗的家庭，離不開她的媽媽，只要她媽給她做了決定之後，或者間接給她做了決定之後，她可能會有掙扎，但絕不會真的去反抗，而是會非常順理成章地去接受。
Q：在評價張大小姐時，您說她是那種典型的欲拒還迎的中國女性。
A：欲拒還迎也是張大小姐的一個特色，因為她是一個公主。在“性”的這個問題上，中國人越是“公主”的人越不能公開談論這事。她知道正常的、美好的兩性關係應該是什麼樣的，因為之前和姜平的交往，姜平是一個藝術家，是一個她完全出於少女心愛的人，但她之後的婚姻其實是一種政治同商業的買賣。小說裡她的情人丁強是最無辜的，這裡面最倒黴的其實就是他，他身上有自己所在階層樸素的正義感。但和張大小姐在一起，最後肯定是沒有結果的，甚至成了犧牲品。
Q：小說中很多情節讓人覺得非常真實，與其恭維您寫得很逼真，不如問問您是否真的為此做了很多調研的考據工作。
A：在中國生活這麼多年，我自認基本瞭解所謂的“上流社會”是個什麼樣子。我也知道很多人對上流社會有種莫名其妙的嚮往，簡直是光彩奪目的一塌糊塗，有錢、有名，有顏值，什麼都有。但是，對於我來講，我總覺得，可能上流社會是在任何一個國家裡頭最虛偽的一個人群。張大小姐一輩子為了裝和虛榮而存在，在追求的過程中無意而有意的傷害周圍的人，很多上流人在追求的時候往往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我不是特別願意去道德評論別人，30多年前的時候我會，現在不會了，所以我醞釀了這個故事。
Q：您會當心小說正式出版後，有些人會對號入座，包括讀者也會在心裡為他們畫像，哦，這人不就是那誰嘛。
A：如果讀者覺得跟中國當代現實很接近的話，我會很高興，因為我就想讓大家覺得它是很接近的。其實我所需要的調研，不是對人物，事件的調研，因為這些人物事件都是虛構的。所以對號入座這事兒到最後可能會特別累，因為這些人物其實都不存在原型。當然，比如說我在小說中寫了一個蛇頭萍姐，這個人確有其人，我在寫這一段的時候，我覺得我寫不出來這種犯罪的東西，我就要查一下紐約的唐人街的這些人的犯罪史，所以我就找到了這個蛇頭的故事，他們可能在香港有套豪宅，但在紐約就住在政府提供的廉租房裡，這些細節是需要我去調研的。
萍姐是個真人，她在1996年左右出事兒了，一艘船觸礁了，船艙裡藏著的偷渡客大概只有一個人活著游到了海灘上。這是一個真實的案例，《紐約客》的記者還寫了一本書，書名就叫《蛇頭》，我是看了這本書以後，把萍姐的這個故事給插進來了。
Q：您本身就是一位很好的書評家，怎麼評價《張大小姐》，自己的第一部文學作品？
A：我不是一個特別自信的人，從來沒覺得自己能當文學家。小說是2016年年底完稿的，看了第一章以後，我覺得作為一部流行小說，寫得水平還是OK的。通過這次創作，我覺得自己在講故事的時候，不太善於去描繪其中人物的心理，或者說把人物寫得足夠豐滿，讓讀者覺得這個人物動機的邏輯線就是如此，會自然而然地去做某件事情，這是我的一個缺陷。
文 王諍
編輯 韓哈哈
攝影 李英武
資料圖片 噹噹影業
圖片編輯 劉藝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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