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宗璞:我的父親馮友蘭

文學 馮友蘭 宗璞 北京大學 哥倫比亞大學 善天下CharityOfWorld 2018-12-09


文苑|宗璞:我的父親馮友蘭


馮友蘭(1895.12.04~1990.11.26),字芝生,河南省南陽市唐河縣祁儀鎮人。中國當代著名哲學家、教育家。

191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1924年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回國後,任清華大學教授、哲學系主任、文學院院長,西南聯合大學教授、文學院院長;第四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二至四屆政協委員,第六、七屆全國政協常委。

曾獲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印度德里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名譽文學博士。

他的著作《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新編》《貞元六書》等已成為20世紀中國學術的重要經典,對中國現當代學界乃至國外學界影響深遠。被譽為"現代新儒家" 。


文苑|宗璞:我的父親馮友蘭


宗璞,原名馮鍾璞,女,1928年出生,當代作家,常用筆名宗璞,筆名另有豐華、任小哲等,著名哲學家馮友蘭之女

曾就職於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從事小說與散文創作。

代表作品有短篇小說《紅豆》《弦上的夢》、中篇《三生石》《我是誰》、系列長篇小說《野葫蘆引》《南渡記》、童話《總鰭魚的故事》和散文《紫藤蘿瀑布》等。

其中,《南渡記》的第二部《東藏記》榮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北歸記》獲第三屆施耐庵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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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〇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那淒冷的夜晚,父親那永遠在思索的頭腦進入了永恆的休息。

我從小至大,直到後來工作,都沒有離開家。尤其是母親去世以後,照顧父親就成了我的重任。

有朋友對我說:“你自己就是一個字不寫,把老先生照顧好,你的功勞就夠大了。”我是努力去做的。

我常覺得,我不只對父親盡孝心,我是對中國文化盡一個炎黃子孫的孝心。

從日常生活中,我覺得父親的精神有兩點應該說一說。一是愛祖國,一是愛思想。

愛祖國不是空泛的,他愛自己的家鄉,愛自己的親人,愛祖國大地的山山水水,愛北京的每一個角落,愛北大、清華的校園,更愛祖國的文化。

這是一種很美好的感情。他曾自己給北大的亭臺樓閣起名字,我記得現在鳴鶴園小山上的亭子叫做西爽亭。

那時人們很少閒情逸致,顧不上他的這些創作。

他的頭腦是一座資料庫,除了藏有大量經史典籍,還有大量詩文。

他常在三松下小坐,津津有味地背誦。

一次我們比賽,他把《秋興八首》一字不漏地背出來,我卻不能。

他坐在那裡,思接千里,聯繫著祖國的歷史和未來,聯繫著祖國的天空和大地。他對祖國的深切感情使他永遠不離開祖國的土地,終生在這片土地上服務。

父親熱愛思想。

他在《新原人》裡說,人的特點就是有覺解,也就是有思想。

有了思想的光輝,世界才有意義。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柏拉圖著名的洞穴比喻也是父親常愛引用的。

因為無時無刻不在思想,他對外界事物,尤其是生活瑣事有些漠然。

“文革”中,我家只剩下一間房子,一切活動都在其中。

一次我回家,母親包了些餃子,等到要煮時,卻找不到了,找了半天,後來才發現父親正坐在這盤餃子上,他毫無感覺。

“文革”中常有批鬥,一次批鬥十分凶猛,父親回家來稍事休息,平靜地對母親說:“我們吃飯吧。”母親言及時不覺淚下。

父親的精神中有一塊思想聖地,儘管也受時代的沾染,留著烙印,但他“所挾持者甚大”,所以雖從荊棘中走過,仍是泰然自若。

現在有些青年學者對馮學甚感興趣,有人自稱到了痴迷的地步,也有人對他仍持批判態度。

這裡用一個“仍”字,是因馮學的發展是從批判中過來的,這在學術史中並不多見。

馮友蘭哲學有一個特點,就是不只屬於哲學界、學術界,而且屬於普通人

在文學上我們有些作品可以做到雅俗共賞,在哲學上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馮學可以說是做到了。

我們常收到各種各樣讀者來信,也有登門造訪的,詢問馮著出版情況,敘說他們喜歡讀馮先生的書。

有一位讀者說,他經常讀《中國哲學史》和“貞元六書”。他不能說出具體的收穫是什麼,但覺得讀了和不讀不一樣,感到舒服。

大概這就是“受用”吧。父親去世七年以後,還有一位在人生道路上遇到了困惑的女青年從東北邊陲寫信來,要求馮爺爺幫助她。

照說哲學似乎是沒什麼實際用途,馮學在普通人中的影響,說明哲學對於人們的精神境界的作用。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各大學進行院系調整,父親回到北大任教,燕園成為他一生居住最長的地方。

當時各方面都在探索,對“資產階級思想”甚為顧忌。

父親曾有一句話,“家藏萬貫,膝下無兒。”他以不能將自己的學問傳下去為憾。

據說當時江隆基副校長曾多次引用這句話。

在越來越“左”的路線指引下,不要說一家之言,連整個的中國文化傳統都割斷了,還有什麼可說。

幸好我們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各種學說漸漸地可以研究探討傳播,這才有了中華民族的生機。

父親就是在這時,以年過八旬的高齡開始並最終完成了他晚年的鉅著《中國哲學史新編》,創造了人類文化史上的奇蹟。

我要說一句,儘管經歷過各種危難,各種折磨,各種痛苦,中國學者們仍然繼續傳承,繼續創造,無論是哲學方面還是文學方面,中國文化的主流仍在祖國的本土,決不在任何另外的地方。

曾有人問父親,誰是他最敬仰的人。

他答稱是他的母親吳清芝太夫人和蔡元培先生。

他曾說:

“蔡先生是中國近代的大教育家,這是人們所公認的。我在‘大’字上又加了一個‘最’字,因為一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看見第二個像蔡先生那樣的大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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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數十年都在父親身邊的女兒,照理說對他應該有深入的瞭解。

但是我無哲學頭腦,只能從生活中窺其精神於萬一。

根據父親的說法,哲學是對人類精神的反思。

他自己就總在思索,在考慮問題。因為過於專注,難免有些呆氣。

他晚年耳目失其聰明,自己形容自己是“呆若木雞”。其實這些呆氣早已有之。

抗戰初期,幾位清華教授從長沙往昆明,途經鎮南關,父親手臂觸城牆而骨折。金嶽霖先生一次對我幽默地提起此事,他說:

“當時司機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要過城門了。別人都很快照辦,只有你父親聽了這話,便考慮為什麼不能放在窗外,放在窗外和不放在窗外的區別是什麼,其普遍意義和特殊意義是什麼。還沒考慮完,已經骨折了。”這是形容父親愛思索。

他那時正是因為在思索,根本就沒有聽見司機的話。

父親的生命就是不斷地思索,不論遇到什麼挫折,遭受多少批判,他仍頑強地思考,不放棄思考。

不能創造體系,就自我批判,自我批判也是一種思考。

而且在思考中總會冒出些新的想法來。他自我改造的願望是真誠的,沒有經歷過二十世紀中葉的變遷和六七十年代的各種政治運動的人,是很難理解這種自我改造的願望的。

首先,一聲“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促使多少有智慧的人邁上了走向煉獄的歷程。

其次,知識分子前冠以資產階級,位置固定了,任務便是改造,又怎能知自是之為是,自非之為非?

第三,各種知識分子的處境也不盡相同,有的居廟堂而一切看得較為明白,有的處林下而只能憑報紙和傳達,也只能信報紙和傳達,其感受是不相同的。

幸虧有了新時期,人們知道還是自己的頭腦最可信。

父親明確採取了不依傍他人,“修辭立其誠”的態度。我以為,這個“誠”字並不能與“偽”字相對。需要提出“誠”,需要提倡說真話,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哀。

我想歷史會對每一個人做出公允的、不帶任何偏見的評價。

歷史不會忘記有些微貢獻的每一個人,而評價每一個人時,也不要忘記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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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曾經在一篇文章中提出民主的四個條件:

第一,要有“人是人”的認識。人是有獨立人格、自由意志的,不能成為他人的工具;驅使別人、讓別人成為自己的工具是不道德的行為。

第二,對一切事物都應有多元論的看法,不能執一見而概括一切。儒家特別重視“和”,“和”就必須有異,把各種“異”調和起來就是“和”;五味俱全,八音齊奏,可以得到“和”;如果只有一種的味、一樣的音,就只是“同”不是“和”了。

第三,要有超越感,不能以自己的觀點權衡其他的一切,互容相讓,才能有民主的可能。

第四,要有幽默感,對任何不如意的事都能一笑置之,這樣才容得各種不同意見。文中所談民主的四個條件,也是對生活的一種態度。

父親是有這樣的胸襟的,也許是到了廓然大公的境界,所以他能度過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艱難坎坷。

一位哲學界人士回憶說,有一次開會,所有的人都批評馮先生,中午休息時,他躊躇著想去安慰幾句,不想馮先生已經靠在沙發上照常午休,安然入睡。

他覺得常人真難以做到。批馮的人很多,有時並不講理,父親從不計較,在家裡從未說過哪個人不好,只籠統地說他們也是為形勢所迫。

父親是這樣寬容,事事為別人著想,這都是中國哲學給他的力量。

父親曾提出,大學教育的目的之一,是要讓人能夠欣賞古往今來美的東西。

他本想在完成《中國哲學史新編》這部大書以後,寫一些藝術感受,題名為《餘生札記》,已成一篇《論形象》,從杜甫的《丹青引》談起,討論美術創作。

可是,《新編》以後的餘生很短,他已經淚乾絲盡,不得不帶著滿腦子的“非常可怪之論”遠去了。

那些發光的“非常可怪之論”,究竟還有多少,內容是什麼,能夠給人的精神世界增加怎樣的活力,永遠不能為人所知了。這不能不說是我們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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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趣味很廣泛,對文學藝術有許多見解。他告訴我,崑曲音樂中直起直落的變化,稱為“方筆”;北京城裡鐘樓和鼓樓的氣韻不同。

他講過,一位朋友看晚年程硯秋的演出,程一出臺,甚顯胖大,這位朋友“哎呀”了一聲,心想:這怎麼受得了!聽了幾句之後,覺得完全受得了,再聽再看,覺得很願意“受”。

這裡沒有直接稱讚程氏的表演藝術,卻讓人感到程的表演之高超。

我們每年春天要去頤和園,看玉蘭,看海棠,看桃花。後山的桃花映著松樹,又活潑又莊重,是一幅永遠難忘的圖畫,我們常流連在這幅圖畫中。

父親卻不讓任何一種趣味成癖,絕不玩物喪志,他離不開的是哲學。

我和弟弟小時候有一個任務,為父親研墨、拉紙。

父親寫字時,要有人站在桌對面,慢慢把紙拉過去,他好往下寫。紙有時要熨,那是母親的事。

家裡始終沒有預備毛氈一類的鋪墊,可見不是書法家。

早年父親是站著寫字,寫得很直,間隔勻稱,自己看看,說行氣很好。老來寫字,一行字總要向右歪。

給我寫的一副對聯“高山流水詩千首,明月清風酒一船”,下聯便是斜的,我稱之為斜聯。

八十五歲以後,他改為坐著寫,手抖,字的筆畫有時不準確。

一九八二年父親在哥倫比亞大學接受名譽博士學位,他寫了“一別貞江六十春,問江可認後來人,智山慧海傳真火,願隨前薪做後薪”贈給美國漢學家狄百瑞教授,那一年,他八十九歲。

上世紀四十年代在昆明,施蟄存先生常和父親在翠湖邊散步。

父親贈他兩幅字,一幅是“斷送一生唯有酒,尋思百計不如閒;莫憂世事兼身事,須著人間比夢間”,另一幅是“鴨綠桑乾盡漢天,傳烽自合過祁連,功名在子何殊我,唯恨無人著先鞭”。

斷送一生唯有酒”是韓愈的《遊城南十六首·遣興》,“鴨綠桑乾盡漢天”一首,我原以為是父親自作,後來知道這是陸游的詩。

前幾年嘉德公司舉行字畫拍賣專場,其中有父親的一副對聯,寫的是“功名在子何殊我,唯恨無人著先鞭”這兩句,筆跡飽蘊秀氣。這是父親書法的特點。

北大程道德先生曾送來一本《二十世紀中國文化名人墨跡》。

程君是書法愛好者,收集了許多書法,影印成冊,其中有父親的一幅“紫光同志屬書 靈龜飛蛇感逝川,豪雄猶自意惘然,但能一滴歸滄海,烈士不知有暮年。讀曹操《靈龜壽》”。

這是父親在一九七四年寫的一首詩,有小序雲:“曹操《靈龜壽》辭意慷慨,然猶有淒涼之感。今反其意而用之。”“靈龜壽”顯系“龜雖壽”之誤。這幅字流落市間,程先生以三千元購得,編入此冊。

父親曾為王伯祥先生寫過一個條幅,寫的是李翱詩“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四十年代父親常寫李翱的兩首詩,這是其中之一。

王伯祥之子王湜華曾將此字拿到我家,讓我欣賞。我非常喜歡這幅字,那詩的空靈和字的雋秀渾然一體,沁人心脾。我將此字送到榮寶齋複製,懸於壁間,每日相對。

父親一生對物質生活的要求很低,他的頭腦都讓哲學佔據了,沒有空隙再來考慮諸般瑣事。而且他總是為別人著想,儘量減少麻煩。

一個人到九十五歲,沒有一點怪癖,實在是奇蹟。

父親曾說,他一生得力於三個女子:

一位是他的母親、我的祖母吳清芝太夫人,一位是我的母親任載坤先生,還有一個便是我。

一九八二年,我隨父親訪美,在機場上父親作了一首打油詩:“早歲讀書賴慈母,中年事業有賢妻。晚來又得女兒孝,扶我雲天萬里飛。”

確實得有人料理俗務,才能有純粹的精神世界。

近幾年,每逢我生日,父親總要為我撰寫壽聯。一九九〇年夏,他寫了最後一聯,聯雲:“魯殿靈光,賴家有守護神,豈獨文采傳三世;文壇秀氣,知手持生花筆,莫讓新編代雙城。”

父親對女兒總是看得過高。“雙城”指的是我的長篇小說,曾擬名《雙城鴻雪記》,後定名為《野葫蘆引》。

第一卷《南渡記》出版後,因為沒有時間,沒有精力,便停頓了。我必須以《新編》為先,這是應該的,也是值得的。

當然,我持家的能力很差,料理飯食尤其不能和母親相比,有的朋友都驚訝我家飯食的粗糙。而父親從沒有挑剔,從沒有不悅,總是興致勃勃地進餐,無論做了什麼,好吃不好吃,似乎都滋味無窮。

這一方面因為他得天獨厚,一直胃口好,常自嘲“還有當飯桶的資格”;另一方面,我完全能夠體會,他是以為能做出飯來已經很不容易,再挑剔好壞,豈不讓管飯的人為難。

父親自奉甚儉,但不乏生活情趣。

他並不永遠是道貌岸然,也有豪情奔放、瀟灑閒逸的時候,不過機會較少罷了。

一九二六年父親三十一歲時,曾和楊振聲、鄧以蟄兩先生,還有一位翻譯李白詩的日本學者一起豪飲,四個人一晚喝去十二斤花雕。六十年代初,我因病常住家中,每天傍晚隨父母到頤和園包坐大船,一元錢一小時,正好覽盡落日的綺輝。

一位當時的大學生若干年後告訴我說,那時他常常看見我們的船在彩霞中漂動,覺得真如神仙中人。我覺得父親是有些仙氣的,這仙氣在於他一切看得很開。

在他的心目中,人是與天地等同的。“人與天地參”,我不止一次聽他講解這句話。《三字經》說得淺顯,“三才者,天地人”。既與天地同,還屑於去鑽營什麼!那些年,一些稍有辦法的人都能把子女調回北京,而他,卻只能讓他最鍾愛的幼子鍾越長期留在醫療落後的黃土高原。

一九八二年,鍾越終於為祖國的航空事業流盡了汗和血,獻出了他的青春和生命。


文苑|宗璞:我的父親馮友蘭


父親的呆氣裡有儒家的偉大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自強不息到“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地步;父親的仙氣裡又有道家的豁達灑脫。

秉此二氣,他穿越了在苦難中奮鬥的中國的二十世紀。他一生便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的一個篇章。

據河南家鄉的親友說,一九四五年初祖母去世,父親與叔父一同回老家奔喪,縣長來拜望,告辭時父親不送;而對一些身為老百姓的舊親友,則一直送到大門。鄉里傳為美談。

從這裡我想起和讀者的關係,父親很重視讀者的來信,許多年常常回信,星期日上午的活動常常是寫信。和山西一位農民讀者車恆茂老人就保持了長期的通信,每索書必應之。

後來我曾代他回覆一些讀者來信,尤其對年輕人,我認為最該關心,也許幾句話便能幫助發掘了不起的才能。但後來我們實在沒有能力做了。

時間會撫慰一切,但是父親在初冬深夜去世的景象總是歷歷如在目前,我想它是會伴隨我進入墳墓的了。

當晚,我們為父親穿換衣服時,他的身體還那樣柔軟,就像平時那樣配合。他好像隨時會睜開眼睛說一聲“中國哲學將來一定會大放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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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選自宗璞著作《向歷史訴說——我的父親馮友蘭》

編輯 | 黃帥 審核 | 吳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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