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國記憶⑨丨解放碑調鍾人:解放碑的時間就是我手錶上的時間

講述人檔案:

胡明富,重慶人,1954-1958年期間負責為解放碑調鍾,並管理解放碑周邊的路燈,曾被評為市級勞模。

共和國記憶⑨丨解放碑調鍾人:解放碑的時間就是我手錶上的時間

△胡明富

解放碑檔案:

1947年8月,為紀念抗戰勝利,在原“精神堡壘”基礎上建的“抗戰勝利記功碑”落成。1949年11月30日,重慶解放,隨後改建“抗戰勝利紀功碑”。時任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的劉伯承題名“人民解放紀念碑”。2013年3月5日,“抗戰勝利記功碑暨人民解放紀念碑”被國務院列入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共和國記憶⑨丨解放碑調鍾人:解放碑的時間就是我手錶上的時間

△重慶解放碑(資料圖)

他意氣風發地蹬著擦得鋥亮的自行車,在路人羨慕的目光中,從民生路駛向民權路、民族路和鄒容路交會處,敞開的白色襯衫被風吹起,露出結實黝黑的胳膊。

“咔”地一聲,穩穩停在解放碑下,從褲兜掏出一把套著鏈條的鑰匙,從容打開那扇平日總是關閉的神祕小門,熟練地爬上碑內旋轉石梯,用力搖動手柄,一米一米將大鐘的動力錘帶上來,然後滿意地看著指針一格格跳動……60多年前的一幕彷彿就在昨日,當年的英俊小夥,已成耄耋老人,卻依然時常在碑下仰頭深情凝望。看鐘上的指針,一如既往跳動。

家住人民路71號,86歲的胡明富老人有一段終生難忘的經歷:新中國成立初期,解放碑首位調鍾人。

無碑的“解放碑”已是城市心臟

胡明富關於解放碑的記憶,在碑立起來之前很久就有了。那時還不叫解放碑,自然也沒有這麼一座碑。

小時候,他多次到渝中區玩耍。民族路和中華路交會的路口,是一個車輛轉盤,中間豎著一根旗杆,有他和幾個小夥伴疊起來那麼高。

旗杆外是一個圓形草坪,常常有人在草坪上踩來踩去,黃土都顯露了出來。“南面是國泰電影院,西面是百貨商場,東面是沁沁歌舞廳,北面是一座劇院。” 胡明富童年時的記憶或許有偏差,但細節猶新,街上人來人往,黃包車伕吆喝聲,交通警察的口哨,大媽手中油條的熱氣,塗口紅穿旗袍的“洋小姐”身上奇特的香水味,各種“很重慶”的氣息交織在一起。在他從小的印象裡,解放碑周邊就已是重慶的中心,最重要的位置。

1947年,“抗戰勝利紀功碑”建成,高出了四周所有的房屋,這座碑,不僅立在了孩子們光著腳丫跑過的草坪上,而且立在了重慶人民的心裡。

重慶解放後,對紀功碑進行改造,1950年10月1日的解放碑人山人海,重慶人民圍在碑下慶祝國慶節,有的高聲唱歌,有的揮舞著五星紅旗,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笑容。那個場景,胡明富永生難忘。

從那時起,“抗戰勝利紀功碑”正式改名為“人民解放紀念碑”。

接到光榮任務:堅決不能讓鐘停!

共和國記憶⑨丨解放碑調鍾人:解放碑的時間就是我手錶上的時間

△年輕時的胡明富

解放碑頂上安裝了四臺從法國運來的機械大鐘,每一臺重200多斤,新的問題產生了,這鐘由誰來管?

1954年,這個任務交到了重慶公用局下面的路燈管理所,領導想到技術組組長鬍明富,這個小夥子機靈能幹,才20歲出頭在工作中已是一把好手,踏實認真,爬電杆、修路燈、立電杆、架設路燈線路,樣樣不在話下。他平時最喜歡看書,老往新華書店跑,不看小說,專看技術類書籍。

管解放碑的鐘?胡明富接到這個任務,感到又新奇又光榮。領導叮囑他,這項工作可萬萬馬虎不得,因為不是普通的鐘,是咱們重慶的精神象徵,解放碑上的鐘!要是稍走得不準,全市人民可都看得到呢。

於是在管理路燈之餘,胡明富開始兼管解放碑的鐘。每個週末,他都會準時開門進入碑內,沿著水泥澆築的旋轉樓梯爬上碑頂。一座巨大的機械鐘安裝在平臺上,由鋼絲繩吊著兩個分別重約三十斤的重錘向下掉落,下降時重力帶動齒輪轉動,一旦沒有位置再往下掉,鍾就會停。“重錘代表發條,產生的力量帶動鍾走。”胡明富解釋說,他的任務,就是用手使勁搖動手柄,將落下的動力錘搖上頂端,再校準時間。

對於年輕又有力氣的胡明富來說,並不複雜,也不難,十多分鐘就可以完成,但他每次都做好記錄,提醒自己下一次來的時間。“我就牢記一點,堅決不能讓它停下來!”

“解放碑的時間,就是我手錶上的時間”

當時胡明富家住七星崗,為了能及時校對時間和調鍾,路燈管理所專門為他配了一隻進口手錶和一輛嶄新的自行車,這隻手錶走得特別準。

路燈管理所辦公室在青年路,每次路過碑下,胡明富都會抬頭望一眼,對比鍾和手錶上的時間,走時相差不得超過3秒,一旦出現偏差,就必須立即上去調整。

“整個解放碑的時間,就是我手上的時間!”說到這裡,胡明富哈哈大笑,眼中滿是難以掩飾的自豪。另外還有一個校對途徑,是電臺廣播的整點報時。而進解放碑內部的那把鑰匙也只有胡明富一個人有,連領導都沒有!曾經有哥們兒想進碑裡看看,被他婉拒。

不是所有家庭都有鐘錶,附近居民都很依賴碑頂的時間。

每週固定一次的上鍾雷打不動。不管白天黑夜,無論是暴雨傾盆,還是烈日炎炎,胡明富牢牢記著,“只要我在管這個鍾,就要保證它一直準時!”

每到整點,其中一個鐵錘帶動的機械敲響銅鐘,解放碑的鐘聲就響起來,悠遠綿長。胡明富很喜歡這個聲音,聽著讓人心頭踏實。他喜歡下班後到碑下站一會兒,仰頭看著碑頂的天空漸漸變為玫瑰色,鐘聲融合在柔軟的晚霞裡。這一座碑看起來那麼小,又那麼大。

從1954年到1958年,3年多時間裡,胡明富200多次上鍾,上千次校對,無一差錯。

爬到碑頂 感覺登上重慶之巔

共和國記憶⑨丨解放碑調鍾人:解放碑的時間就是我手錶上的時間

△胡明富和所裡的同事

1957年,《重慶日報》刊登了一封市民來信,信中說,解放碑周邊居民半夜總能聽到碑頂傳來陣陣怪響,就像老鴉悽慘的叫聲,有時半夜被怪聲驚醒,甚是嚇人。這件事在市民中傳得越來越玄乎,人心惶惶。

公用局領導找到了路燈管理所,讓他們調查清楚。胡明富和同事們一檢查,發現無風時便無聲響,一旦有風吹動,怪聲就出來了。原來,碑頂上指示東南西北的風向器年久失修,生鏽後運轉阻力變大,一起風轉動起來就發出“嘎嘎”的響聲,聽上去好像烏鴉叫。路燈管理局請了有關部門商議,認為要檢修風向器,需要從地面搭腳手架上碑頂,再搭平臺到頂尖,這麼一來,需要大量楠竹和木料,花費不菲。

胡明富靈機一動,建議從解放碑頂層的窗戶搭木方支出,固定住木方後,再鋪一層木板作平臺,然後搭梯子爬上尖頂去檢修。

領導問這個任務誰去?胡明富想都沒想,“我去!”上級批准了方案後,運來木方,拿來繩索和樓梯,搭起了平臺。 胡明富爬出頂層窗戶,爬上樓梯一看,天哪,好高!下面還有一大群市民圍觀,“哎呀,這人怎麼爬到碑上去了!”

“我的心跳個不停,根本不敢往下看。”即使過去了60多年,回想起當年的場景,眼前這位老人還用手捂著心臟位置,瞪大了眼睛,似乎緊張得不敢呼吸。

解放碑是球形圓頂,要爬到頂尖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胡明富在上面停了一陣,平平氣,心跳不那麼快了,才用繩索拴住身體,一步一步地往解放碑球形的圓頂上面爬去。他拉住風向器的中軸,並用雙腳緊緊盤住,把自己固定起來,坐穩了。他又休息了一會兒,眼睛往四面遠方看去。

雖然四面是密密麻麻一座座樓房頂,但最高的建築也只有三層樓。解放碑鶴立雞群,能看出去好遠。南岸真武山、江北上橫街,長江和嘉陵江盡收眼底,道路上的人群像小人國的矮子在慢慢移動。

看著這些,胡明富的心穩住了許多,開始拆卸風向器,擦去軸承上的鏽蝕,用潤滑油從內到外仔細抹了一邊,確認它重新轉動靈活後,再將風向器裝還原位。這時才發現腿不聽使喚,有些麻木了,又歇了好一陣,才試著用手爬著往下慢慢梭,撐著樓梯順勢下到平臺。擦掉臉上的汗水,向所長做了彙報。

“當時就想著怎麼把這個問題解決了,高處是挺嚇人,但我還真不怕!”

為解放碑路燈設計自動開關

調鍾是兼職,胡明富的本職工作是負責管理路燈。他記得1955年以前,全市路燈的開關有幾十把,都是委託老百姓管理。天黑了,推起閘刀,路燈點亮。天亮了,拉下閘刀,路燈熄滅。

他和同事一起完成了全市路燈線路圖的繪製,為每一盞燈編上編號。這條街,這個巷子有多少燈,一目瞭然。當時全市有9000多盞路燈,有了線路圖,就可以把路燈閘刀用電磁開關代替。胡明富每天泡新華書店,參照書籍和資料設計出箱形電磁開關,安裝在電杆上。總閘一推上去,電源由此發出,一個個電磁開關相繼啟閉,控制著全市路燈的亮與滅。

胡明富打交道最多的自然是解放碑的路燈,主幹道上有100多盞,那時根本談不上什麼造型,就是木杆上架一個三腳架,外面吊一個簡陋的燈罩,裹著白熾燈燈泡,有的100瓦,有的只有60瓦。但解放碑的繁華就離不開這些簡陋的路燈,特別是夏日夜晚,出來消暑的市民就聚在燈下襬龍門陣,聊國家大事,很是熱鬧。

在青年路一箇舊貨鋪子,胡明富偶然淘到一個新奇的“洋玩意”——德國進口定時器,自掏腰包買下,他由此受到啟發,反覆試驗和摸索,實現了將指針調到某個時間,能自動啟動電磁開關。

於是胡明富將它安裝到解放碑路燈閘刀上,創造出定時開關,晚上7點半開,早上六點關,從此路燈都能自動熄滅和點亮了。重慶廣播電臺還報道了這件事,胡明富也被推薦為全市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參加了在文化宮舉行的表彰大會,被評為市級勞模。

始終忘不了解放碑的鐘

從碑立起來開始,外地人來重慶,都必來解放碑看一眼。這可是重慶人民的精神象徵呢!後來人們慢慢有了照相機,必在碑下留影。這裡可能是全市最熱鬧的地方,笑呵呵的賣餈粑塊的小販,從對面群林市場走出來的精神抖擻的售貨員,擺弄著很貴的收音機的中年男人,在胡明富記憶裡,都是一張張鮮活的面孔和無法抹去的片段。

新中國成立以來,胡明富經歷了很多工作,調鍾、管路燈、開車、管理工廠,眼看著這座城市不斷變化,唯獨解放碑上的鐘轉動始終不變。

2000年,碑頂的鐘變為由電腦控制,以電源作為動力。2007年,老鍾合同到期,“勞力士”捐贈出一套時鐘。2018年,“勞力士”的合同到期,又由煙臺持久鐘錶公司生產的瑞士天珺鐘錶代替。

胡明富退休後,每次走到解放碑,都會情不自禁抬起頭,端詳一番碑頂的鐘,心頭默默地想,“嘿,我還調過它的呢!”他寫過一本尚未出版的書,裡面有一篇文章就叫做《解放碑》。

附近建築物越來越高,解放碑顯得越來越小。周邊越來越繁華,往來解放碑的人越來越多。有拍照的外地遊客,有逛商場的,可能都曾與這位頭髮眉毛花白的慈祥老人擦肩而過。並沒有人認出他來。他只是一位普通的老人,一個默默守護解放碑的重慶老人。

那座碑與碑上的鐘,看上去和當年還一模一樣,很多又都不一樣了。

對話>>

上游新聞:近年來還去過解放碑碑裡麼,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

胡明富:去年在工作人員陪同下,我進過一次碑裡,變化不大,只是以前帶動鍾運行的重錘不在了。現在不用再像以前那樣費勁地搖了,這是科技的進步啊。

上游新聞:您調鐘不到四年,這麼多年過去還是很牽掛解放碑的鐘。

胡明富:我這一輩子始終忘不了解放碑的鐘,像是重慶的心跳。我對它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就跟所有重慶人民對解放碑的感情一樣。今年是新中國成立70週年,國慶節時我一定會再到碑下好好慶祝!

上游新聞記者 紀文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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