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田書院|創作出錯,如何巧妙“救場”?

書法 唐寅 伯禽 王安石 硯田書院 2017-05-12

無論書法還是繪畫,在創作過程中出錯的機率都不低。如果單以“救場”比較,書寫的“救場”比繪畫範圍更大、難度更高。意外隨身,偶然因素太多,《抱朴子》說“書三寫,以‘魯’為‘胃’,以‘帝’為‘虎’”的事,有時也不能全部歸咎於粗心或腹無醞釀。

傳統救治的方法,雖然已有增添、刮洗、貼紙、挖補、雌黃塗漫、點誤旁補等,但書寫筆誤的原因繁雜,錯誤又千奇百怪,辦法少少不抵錯誤多多,白紙黑字,一旦寫錯,增補修改,也嘆奈何。

書寫“救場”的方法,籠統而言,可以分為塗改(武救)非塗改(文救)兩大類。

古文字學家康殷(大康)先生說過,“下筆有誤,抹還是不抹,須看具體情況。抹得好,草稿本也是精品;抹得不好,滿紙鬼畫符,最好不要見人。”大康所言“抹”,即塗改。“不抹”,即保留原樣,另謀辦法於“場”外救治,是自找一個好的退場。

二者之較,當然文救最難文救,有以詩救、以印救等多種方法。例如可以詩救書畫,倒過來,未必不可以書畫救治題詩。而且與之攸關的,又有“無誤之救”“不救之救”等。況且有時臨場救治,如同武林高手情急對陣,刀槍劍戟,抓啥使啥,豈能挑挑揀揀,只要救得精彩,就是造化在手。如此,有多少隨法生機,就有多少方法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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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祭侄文稿》

先說塗改(武救)通常救治誤書的方法,是塗抹刪改。局部書寫有誤,可用“塗注乙”。塗,即塗改;注,即添注;乙者,即勾畫倒轉其字。

前人對文字書寫素懷敬畏之心,文牘試卷等總以惜字慎書,靜心所為,視作常道。偶有急危緊迫,下筆疾書,終是無奈。古今由書跡端正清勁否揣審其人行事,雖然未必有多少科學道理,但滿篇猥瑣苟且或胡亂塗抹,弄得劍拔弩張,觀卷如看大劫法場,縱在審美活動之外慮及品性,也難怨尤他人。

清俞樾《茶香室叢鈔》說“宋時試卷已須計‘塗注乙’字數矣”。即是說,自宋開始,考場試卷塗抹過分,超過限定標準,可以不受不閱。考試統計“塗注乙”數,旨在嚴正書寫,要求不出舛誤。端正寫字,本書生必修功課,可以腹稿迴腸九曲,不可臨堂一揮而滿篇“救”。至清,對書寫要求愈加嚴格敕戒,《大清會典則例》明文規定,“若行文內誤二三字,不礙禁例者,停會試一科”,懲罰很重。如果誤書超過底線數字,又有違反政治禁例的內容,簡直等同玩命,書生豈敢掉以輕心。

雖然心懷敬畏,但事情難免意外,筆下不小心出了錯,還得學會善救。“塗注乙”,是古今書寫“救場”最簡單的傳統方法,經常同時兼用。塗,以墨塗抹或於旁加點,表示刪除。依據用墨輕重多少,還有大塗小塗、淡抹濃抹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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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黃州寒食詩》

比較文氣一點的,如東坡行書《黃州寒食詩》的第六行有“何殊(脫‘病’字,右旁小字添之)少年,(衍書‘子’,右旁點點,意刪)病起須已白。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又衍書‘雨’,右旁點點,意刪)”,分明三處誤漏,揮毫一過,卻渾然不覺,塗改雅緻,不礙觀瞻。

同為臺北故宮博物院珍藏的唐顏真卿行書《祭侄文稿》的“塗注乙”,當屬“武救”。終稿共計235字,其中文面塗抹27字,添改17字。因為有些字塗抹兩次作兩次計算,又添改字復作塗抹刪改,故原稿本末尾有後人小字加註的“右魯公《祭侄稿》共計字二百三十四字,塗抹三十四,合二百六十八”,計算數目古今稍有出入。是(756)年魯公兄顏杲卿及侄顏季明在平叛“安史之亂”中捨命成仁的那段悲壯歷史,令書藝精湛的魯公激越真情,揮毫如同斫刀舞戟,才成就了《祭侄文稿》這份真實的情感記錄。即使魯公本人當時重新抄寫一卷,留下來的只能算一般墨跡,獨有這份稿本,字裡行間塗抹的點畫狼藉具有的悲情震撼力,才能真正讓觀賞者感到義薄雲天的魯公哀祭亡侄的悲憤痛苦和迴天無力的無奈。如此“武救”,反倒使《祭侄文稿》比其他稿本更具有千秋不泯的審美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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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真卿《祭侄文稿》

一字經多次塗改的例子,可舉宋王安石修改“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筆跡過程。據宋洪邁《容齋隨筆》卷八,當時吳中某人家藏有王安石的詩草稿本,記錄清晰可見:原本是“春風又到江南岸”,先抹去“到”,旁註曰“不好”,改為“過”。後又圈去“過”,改為“滿”。後又陸續圈改了“十許字,始定為‘綠’”。由此,不難知其創作思路和煉字煉意的苦心,亦可見“塗注”兼用的大致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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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蘭亭序》

書家書寫中最常見的筆誤,當然是誤字漏字。其中,以誤書更為常見,宋代袁文《甕牖閒評》認為,“前輩作字亦有錯誤處,初不是假借也。《米元章帖》寫‘無耗’作‘無好’;《蘇東坡帖》寫‘墨仙’作‘默仙’;《周孚先帖》寫‘修園’作‘脩園’。以至王荊公(安石)作詩,其間有‘千竿玉’,卻寫作‘千岸玉’,恐皆是其筆誤耳。”

比較容易救治的誤字,例如局部或偏旁缺失,可以隨即補筆救治,但歷史遺留下來的很多墨跡碑刻面對類似缺失的問題,可補而未作救治,“有筆誰能碑易古,疑難留與後人愁”,皆造成了無法彌補的遺憾。例如《廬州碑記·李伯時山莊記》將“伯”誤作“白”,按《東坡集》勘校,筆誤無疑。這與《弘文館學士顧君墓誌》的“其子宗”(據《唐書》應是“其子琮”),又《唐右僕射裴耀卿碑》的“唐明皇所題《裴耀卿碑》,額上進仁宗遂御篆賜沂公碑額曰‘雅賢’”(據《新唐書》、《春明退朝錄》等,應為“旌賢”),筆誤大致相同。這類筆誤,完全可以用添加偏旁或局部改寫的辦法上碑即可解決,不知是未及發現之前那誤書的碑版已經先行流傳,還是刻碑不易,補刻尤難,故當時“諱言筆誤以至巧飾”,反正發現而未救,都給後世的解讀帶來很多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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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李端端圖》題跋

相比上述碑刻的“補缺”,紙品書畫的救治雖然也難,但畢竟辦法多些。揮毫落紙,發現書寫脫漏,最常見的“救場”是直接補寫於脫漏處。前人稱“添寫”或“添注”。比較有代表性的例子,南京博物院藏明代唐寅的《李端端圖軸》。畫的上端有唐寅行書題詩:“善和坊裡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誰信揚州金滿市,胭脂價到屬窮酸。”詩大約是即興所作,“信”字復出,又“信”與“行”在同句中同部側聲(猶如“香”與“像”同句),構意也看不出唐寅那份特色聰明,算不得唐寅的好詩。遺憾的是,題詩漏寫了“窮”字。因為難以補救,唐寅(或許收藏者)只好將“窮”夾寫於“屬、酸”二字之間,稍嫌逼仄,影響了整幅的美感。

一幅畫作上的書法題款出現兩次添補“救場”的,比較特殊,可舉現藏於日本的清高其佩指畫《鍾馗圖》(篠崎都香佐藏)。此畫乃高公雍正六年(1728年)所作精品,畫幅左側行草自題款,詩曰“由來神像許人圖,丹筆尤因高士殊。餘也敢雲畫靈異,爺爺在在每聞呼”。首句脫落了“由來”,高公於首端右側補出,一救。詩後題跋“宋初李遠登潼山奉神命為鍾公圖像。一日(李)遠醉臥敗寺中,聞數人問答,雲‘潼不可往,有爺爺在’。”脫漏“登潼山”三字,後以小字夾補於“李遠”後,二救。高公詩說的是畫家李遠敢畫鍾馗又敗寺遇鬼的傳奇事。這鐘馗畫得實在精彩,縱題書兩處救治,高公也不忍放棄。戊辰(1928)年秋至辛未(1931),日本為慶賀昭和天皇登基大典在東京舉辦過兩次“唐宋元明名畫展覽會”,展品皆上上精品,《鍾馗圖》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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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友圖局部(國畫)齊白石

脫漏補救中,齊白石繪於庚申(1920)年的《吾友圖》的“塗注”應屬特例。畫面上有三竿竹、七八片葉,題詩曰“尺紙三竿價十千,街頭常掛一千年。任人語伴休相買,竹下清風晝好眠”。題後覺得第三句轉柁不力,又不想放棄,遂將“任人語伴休相買”依次圈去。大約為顧及畫面的整潔美觀,沒在圈字旁邊隨即添寫新句,只於題詩的末句後以雙行小字“從今破筆全埋去”補出。明眼讀者一看便知,題詩的更正稿應該是“尺紙三竿價十千,街頭常掛一千年。從今破筆全埋去,竹下清風晝好眠”。因為當今出版編輯不知補句綴後也是書畫家“救場”一法,對《吾友圖》的題詩釋文,或以“尺紙三竿價十千,街頭常掛一千年。任人語伴休相買,竹下清風晝好眠”,或以“尺紙三竿價十千,街頭常掛一千年。竹下清風晝好眠,從今破筆全埋去”出之(見《中國書法》2014年第7期等),皆誤。

添補脫漏字,固是便捷救法,但書寫須與正文在書體或字形大小上有所區別。因為古籍刊本依據稿本或抄本,有時刊工不理解文意,會將字行旁邊補寫的文字誤入正文。也就是說,補救的文字被誤讀植入正文後,核校仍須正誤,去作第二次補救(例如《蘭亭序》曾將印文“僧”字植入)。否則,就此傳訛,無端生出是非。《墨子·雜守》有“須其還報,以劍之”;因為“劍”在古漢語中可假借為“驗”,“以劍之”的意思就是“可檢驗之”。麻煩就出在這裡。“劍”字,書法或可寫作“劒”,而“驗”字又可書作“驗”,二字似是而非;大約古代某人讀至此字,欲作提醒,在“劒”旁加註寫了“驗”字,意指此處的“劒”用“驗”義。傳抄者不知,一併錄入,成了“須其還報,以劍驗之”,讓後來的讀者百思不解,如墜霧中。類似這樣“拖泥帶水”的夾帶問題在墨跡和稿本中時有出現,倘若習非成是,俾廣流佈,必貽誤後學不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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