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帖背後大歷史|真正的大書家,一枝雞毛筆就能寫出千古名帖

書法 宋徽宗 蘇軾 宋朝 十年砍柴 2017-05-13

碑帖背後大歷史|真正的大書家,一枝雞毛筆就能寫出千古名帖

松風閣帖

宋代的文豪中,我最喜歡的人自然是蘇東坡。但單論宋代某一首詩,我最欣賞的是蘇門四學士之一黃庭堅(山谷道人)的《寄黃幾復》: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黃幾復是黃庭堅少年時的好友。此時兩人仕途皆不順,黃山谷在山東德州為官,黃幾復為今天的廣東四會縣縣令,南北相距遙遙,連大雁都難通信息。這首詩風格沉鬱,用典以俗為雅、以故為新,充分體現江西詩派“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特點,有瘦硬奇拗之美。

我每每吟誦這首詩時,總在想如果山谷道人書寫這首詩的手跡能留下來,那該多好呀。山谷老人的這首詩,用他自己書法來寫才是最般配的。

黃山谷行筆曲折頓挫,結字雄放瑰奇,筆勢飄動雋逸。他的起筆處欲右先左,由畫中藏鋒逆入至左頓筆,然後平出,無平不陂,下筆著意變化,收筆處回鋒藏穎,以“畫竹法作書”,中宮收緊,由中心向外作輻射狀,縱伸橫逸,如蕩槳,如撐舟,氣魄宏大。用宋四家其他三人的書法,如東坡的氣象雍豫、米芾的跳躍奔放、蔡襄的遒勁婉美,都不足書寫出這首詩的韻味來。山谷的詩和山谷的書法,是和他本人的心胸、格局、人生歷練融合在一起的。

值得慶幸的是,黃山谷另一首詩書風格韻味完全一致的作品留下來了,即他晚年所寫的《松風閣詩帖》。詩帖今存臺北故宮博物院,其風神灑蕩,長波大撇,提頓起伏,一波三折,意韻十足,後人評價這幅作品不減王羲之的《蘭亭》,直逼顏氏《祭侄》。

山谷道人書寫這首詩時,心情是有些寥落孤寂的。

崇寧元年(1102)九月,58歲的黃山谷從他的故鄉九江坐船逆江而上,來到鄂州(今屬武昌),當時他被朝廷貶為監鄂州稅(鄂州稅務局局長)。這已經是宋徽宗登基第二年了,經過王安石變法,朝廷積累了大量的財富,而州縣破敗、民生凋敝加劇,“強幹弱枝”的趨勢進一步加大。很少有人意識到巨大的危機二十多年後就將來臨。在文藝天才宋徽宗的身體力行之倡導下,大宋,不,甚至可以說中華的文化日臻完美,達到了輝煌的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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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樊山

一個秋日,山谷道人邀請幾位朋友出城遊玩,他們登上了長江南岸的樊山。樊山又名袁山,並不高。但在一望無垠的江漢平原上,便顯得巍峨。那天他得到了當地仰慕他的年輕士人殷勤招待,遊得很晚,回不去了,就找到一個叫松風閣的建築住了下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已到人生暮年的黃山谷久久不能入睡,聽窗外秋雨淅瀝,松濤陣陣,白天的事以及更早的人與事湧上心頭。他披衣起來,拿起隨身攜帶的雞毛筆,磨了些淡墨,一揮而就,寫下了《松風閣詩》:

依山築閣見平川,夜闌箕斗插屋椽。

我來名之意適然。

老鬆魁梧數百年,斧斤所赦今參天。

風鳴媧皇五十弦,洗耳不須菩薩泉。

嘉二三子甚好賢,力貧買酒醉此筵。

夜雨鳴廊到曉懸,相看不歸臥僧氈。

泉枯石燥復潺湲,山川光輝為我妍。

野僧旱飢不能饘,曉見寒溪有炊煙。

東坡道人已沉泉,張侯何時到眼前。

釣臺驚濤可晝眠,怡亭看篆蛟龍纏。

安得此身脫拘攣,舟載諸友長周旋。

晉王羲之《筆經》雲:“嶺外少兔,以雞毛作筆,亦妙。”古人用的雞毛筆是用公雞頸部的長毛去梗拔下細嫩的短毛用來做小楷筆頭的披毛。這種筆當然不如兔毫、狼毫那樣好駕馭,一般人書家不敢用。但正如真正的武林高手摺枝即可為劍,黃山谷這樣的大書法家用雞毛筆能寫出另一種風韻。宋代向若冰《跋松風閣詩帖》雲:“(黃庭堅)曾在湖湘間用雞毛筆,亦堪作字。蓋前輩能書者,亦有時乘興不擇紙筆也。”

從詩中可以看出,那一年鄂州周邊大旱,因故“泉枯石燥復潺湲”,“野僧旱飢不能饘”。詩中最為沉痛的兩句詩是:“東坡道人已沉泉,張侯何時到眼前。”

樊山在長江以南,與江北的黃州隔江相望,蘇東坡當年貶謫到黃州,曾寫過《記樊山》,其中說:“自餘所居臨皋亭下,亂流而西,泊於樊山,為樊口。”

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在紹聖四年(1097年)貶黃州(今湖北黃岡)酒稅監督,再貶復州(今湖北天門)監竟陵郡酒稅。元符二年(1099年)起為黃州通判。他在這一片地區任職時,寫過一首《樊山》,吟詠的也是秋意:

黃葉疏林江上洲,西風角怨夕陽樓。

晚天紫翠凌空闊,只有樊山取意秋。

而今山谷道人又在秋天登臨此地,能不想起恩師與好友?如果能一起遊此地,該是何等的文壇盛事呀。可是上天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前一年即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八月,蘇軾病逝於常州,所以說“東坡先生已沉泉”,魂歸九泉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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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耒於崇寧元年(1102)被貶為房州(今湖北房縣)別駕,安置於黃州,這是他在短短六七年內第三次被貶到那裡,張耒在黃州先後共住了七八年,比恩師在黃州的時間還長。隔江遙望,黃山谷多希望老友渡江而來呀,所以說“張侯何時到眼前”。

秦觀早在元符三年(1100)先蘇東坡而亡於廣西。黃山谷寫《松風閣詩》時,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境遇相對好一些,徽宗即位後,晁補之被升為吏部員外郎、禮部郎中,併兼史館編修、實錄檢討官,回到東京任職。可沒多久黨禍又起,他為諫官管師仁所彈劾,出知河中府,接著又被徙任湖州、密州和果州。

《松風閣詩》中所言“安得此身脫拘攣,舟載諸友長周旋”,只能是黃山谷美好的願望了。崇寧四年(1105年),山谷道人客死在宜州(廣西宜山縣)貶所,終年六十一歲。

宋徽宗大觀四年(1110),晁補之逝去。張耒是蘇門四學士中最後一個去世的。崇寧四年(1105年),秦觀之子自藤州(今廣西藤縣)奉父柩歸葬揚州,路過黃州時張耒臨江祭奠,痛哭失聲。淚水未乾,又接到了黃庭堅去世的訃告。崇寧五年,宋徽宗詔除一切黨禁,張耒才得任便居住。大觀年間,張耒移居陳州,監南嶽廟,主管崇福宮。

政和二年(1112年),蘇轍去世,年七十四。蘇轍去世後又兩年,即政和四年(1114),張耒逝於陳州,歸葬於故鄉楚州(今淮安)。此時,距靖康之變,金人鐵騎南下攻陷汴梁俘虜二帝只有十三年了。

蘇軾蘇轍兄弟和蘇門四學士的先後謝世,標誌著一個文化繁榮的大時代的結束。從此後是暴風驟雨,斯文多被摧殘。山谷道人的《松風閣詩》和帖,或可看作一個輝煌時代謝幕前的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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