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好山東故事，慶祖國70華誕 ——第三屆“講好山東故事”徵文大賽，詳情請點擊約稿函：
來，妙筆生花寫起來，第三屆“講好山東故事”徵文大賽邀您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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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香玉的腳步停了停，但卻沒有回頭，徑直地走向晨曦，沒入前方的那一抹光亮中
金香玉
小說故事
作者 /鍾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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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香玉的腳步停了停，但卻沒有回頭，徑直地走向晨曦，沒入前方的那一抹光亮中
金香玉
小說故事
作者 /鍾春香
一
金香玉於暮色之中到達花園鎮。此時，天色微暗，一片寂靜，幾片巴掌大的梧桐葉飄飄悠悠，正好落在她的波浪長髮上。她甩了甩長髮，彈了彈那件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上的褶皺，望著頭頂雲層錯落的天空，想起少佐井田友二的話：此去花園鎮凶多吉少，還望保重。她淚眼潸然，總想不好與井田友二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但當年他於流離失所的街頭救了她，並將她帶到日本軍隊中，絲毫沒有懷疑她的戲子身份，想來倒是自己的不是了，但自己又是誰，受了誰的指使，為什麼要將自己連同他人一起推向死亡？而自己所認同的那種光明，又真的是光明嗎？像師姐所說在戰爭年代我們每個人何不都昏聵地被推湧著向前，誰又迎來過真正的光明？
你知道的太多了！她總是這樣對自己說，且由此總會懷疑那太多的任務和太多的疑問，會將自己帶向萬劫不復之地。她金香玉倒不是怕死，而是怕她的死會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反應，比如井田友二，比如師姐，比如這花園鎮，比如一些她不願意提起但也忘不了的故人。
最先看到金香玉坐著黃包車回到花園鎮的人是李鳳仙。李鳳仙是金香玉兒時的玩伴，自金香玉父母雙亡，叔父叔母將她賣於梨園學戲之後，她就再沒有見過她。而她也於她離開四年後嫁給了鎮上一平凡的木匠。木匠不能給她風花雪月，能給她的只有一雙兒女和瑣碎到老的生活。她討厭但又離不開這種生活，在最煩悶的時候，她曾想象金香玉於繁華的都市過著一擲千金的生活，而那種生活是不是又真的比自己過得幸福？但看現在金香玉確實不是花園鎮上的那個苦孩子了，她飄動的波浪長髮和高傲的神情，有一種花園鎮女人所沒有的風情，——而她坐於黃包車中的那種閒適，那種手支著光潔的額頭，微眯著鳳眼，緊抿著櫻脣，又讓人不得不想起她離開花園鎮時的樣子。
那時金香玉走遍了整個花園鎮讓鎮上人勸說她的叔父叔母不要將她賣掉。但似乎沒人聽她勸說，而管閒事登門勸解的人則更少。可即使這樣，在叔父叔母將她打得皮開肉綻之時，她仍然堅持不離開花園鎮。她愛著這個地方，明白自己一旦離開這裡，將跌入更加吉凶難測的境地。她抓著李鳳仙的手，說鳳仙你倒是給我一點兒忍疼的力量？而鳳仙也沒有辦法，只默默地流淚。終於有一天，金香玉穿著被打爛的衣裳，帶著滿身的傷痕，撲進鳳仙的懷中，哭泣著說我真的要走了，只是你不要想念我，或許這正是我的道路！鳳仙不明白她的話，但知道她要走，而且是必須要走，任何人都將拉她不住。那天黎明時刻，她就揹著包袱跟隨叔父叔母離開了花園鎮。據那天見到她的人說，離開時她沒有哭，反倒笑得無比燦爛，對站在花園鎮街的人說，戲，我還是要學好；人呢，我也要做好。
十年過去了，據說金香玉在大都市早就成了達官貴人爭搶的梨園名角兒。李鳳仙無法想象金香玉的生活，但看她手上戴著的黃金戒指和腕上叮噹作響的翡翠玉鐲，又看她一襲修長的旗袍裹身和俊臉上的嫵媚風塵，就知她一定經歷過什麼。但經歷過什麼呢，還真讓人思量。李鳳仙並沒有衝著黃包車喊，而是尾隨著黃包車，跟著她來到了么弄巷4號，一處破舊的民宅前。
顯然這不是她叔父叔母的家，也不是兒時玩伴李鳳仙的孃家。她沒有立刻敲響面前的門，而是看看四周，覺得巷子裡確實沒人，才迎著從巷頭吹向巷尾的冷風，略顯猶疑地看了看門牌號，——沒錯，就是么弄巷4號。她舉手敲了一下，裡面沒動靜，她又敲了一下，裡面才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隨著腳步聲一起到來的，還有幾聲聒噪的鳥叫和幾片飛飄的流雲。她看了看落在牆頭的幾隻黑色飛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露出了她到花園鎮的第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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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香玉的腳步停了停，但卻沒有回頭，徑直地走向晨曦，沒入前方的那一抹光亮中
金香玉
小說故事
作者 /鍾春香
一
金香玉於暮色之中到達花園鎮。此時，天色微暗，一片寂靜，幾片巴掌大的梧桐葉飄飄悠悠，正好落在她的波浪長髮上。她甩了甩長髮，彈了彈那件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上的褶皺，望著頭頂雲層錯落的天空，想起少佐井田友二的話：此去花園鎮凶多吉少，還望保重。她淚眼潸然，總想不好與井田友二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但當年他於流離失所的街頭救了她，並將她帶到日本軍隊中，絲毫沒有懷疑她的戲子身份，想來倒是自己的不是了，但自己又是誰，受了誰的指使，為什麼要將自己連同他人一起推向死亡？而自己所認同的那種光明，又真的是光明嗎？像師姐所說在戰爭年代我們每個人何不都昏聵地被推湧著向前，誰又迎來過真正的光明？
你知道的太多了！她總是這樣對自己說，且由此總會懷疑那太多的任務和太多的疑問，會將自己帶向萬劫不復之地。她金香玉倒不是怕死，而是怕她的死會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反應，比如井田友二，比如師姐，比如這花園鎮，比如一些她不願意提起但也忘不了的故人。
最先看到金香玉坐著黃包車回到花園鎮的人是李鳳仙。李鳳仙是金香玉兒時的玩伴，自金香玉父母雙亡，叔父叔母將她賣於梨園學戲之後，她就再沒有見過她。而她也於她離開四年後嫁給了鎮上一平凡的木匠。木匠不能給她風花雪月，能給她的只有一雙兒女和瑣碎到老的生活。她討厭但又離不開這種生活，在最煩悶的時候，她曾想象金香玉於繁華的都市過著一擲千金的生活，而那種生活是不是又真的比自己過得幸福？但看現在金香玉確實不是花園鎮上的那個苦孩子了，她飄動的波浪長髮和高傲的神情，有一種花園鎮女人所沒有的風情，——而她坐於黃包車中的那種閒適，那種手支著光潔的額頭，微眯著鳳眼，緊抿著櫻脣，又讓人不得不想起她離開花園鎮時的樣子。
那時金香玉走遍了整個花園鎮讓鎮上人勸說她的叔父叔母不要將她賣掉。但似乎沒人聽她勸說，而管閒事登門勸解的人則更少。可即使這樣，在叔父叔母將她打得皮開肉綻之時，她仍然堅持不離開花園鎮。她愛著這個地方，明白自己一旦離開這裡，將跌入更加吉凶難測的境地。她抓著李鳳仙的手，說鳳仙你倒是給我一點兒忍疼的力量？而鳳仙也沒有辦法，只默默地流淚。終於有一天，金香玉穿著被打爛的衣裳，帶著滿身的傷痕，撲進鳳仙的懷中，哭泣著說我真的要走了，只是你不要想念我，或許這正是我的道路！鳳仙不明白她的話，但知道她要走，而且是必須要走，任何人都將拉她不住。那天黎明時刻，她就揹著包袱跟隨叔父叔母離開了花園鎮。據那天見到她的人說，離開時她沒有哭，反倒笑得無比燦爛，對站在花園鎮街的人說，戲，我還是要學好；人呢，我也要做好。
十年過去了，據說金香玉在大都市早就成了達官貴人爭搶的梨園名角兒。李鳳仙無法想象金香玉的生活，但看她手上戴著的黃金戒指和腕上叮噹作響的翡翠玉鐲，又看她一襲修長的旗袍裹身和俊臉上的嫵媚風塵，就知她一定經歷過什麼。但經歷過什麼呢，還真讓人思量。李鳳仙並沒有衝著黃包車喊，而是尾隨著黃包車，跟著她來到了么弄巷4號，一處破舊的民宅前。
顯然這不是她叔父叔母的家，也不是兒時玩伴李鳳仙的孃家。她沒有立刻敲響面前的門，而是看看四周，覺得巷子裡確實沒人，才迎著從巷頭吹向巷尾的冷風，略顯猶疑地看了看門牌號，——沒錯，就是么弄巷4號。她舉手敲了一下，裡面沒動靜，她又敲了一下，裡面才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隨著腳步聲一起到來的，還有幾聲聒噪的鳥叫和幾片飛飄的流雲。她看了看落在牆頭的幾隻黑色飛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露出了她到花園鎮的第一抹微笑。
李鳳仙看到：開門的是一個個子不高，身材窈窕，頭戴面紗，身穿粗布藍衫的女人。金香玉見到女人兩眼抹淚，但女人卻不多愁善感，笑著一把將自己的面紗撩起，露出一張眉目俊俏面龐白皙的臉。李鳳仙在心裡先就啊了一聲，這不是諢名“吸鐵石”的女人嗎？金香玉與她來往還不是死路一條嗎？想到這裡她想喊，但嗓子怎麼也發不了聲！她呆呆地看著金香玉被“吸鐵石”扯進門裡，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金香玉進去之後，她將耳朵貼在門上使勁聽，聽到裡面談的都是她不懂的事情，什麼朱鎮長、大部隊、糧食、戲曲……就是沒提叔父叔母和她李鳳仙，——看來金香玉把自己在花園鎮的歷史忘記了，如果連歷史都記不起來，那她是來幹什麼的呢？
二
但李鳳仙再次見到金香玉卻是在她的叔父叔母家。那是金香玉到達花園鎮的第二天下午了。她抱著女兒坐在廊簷下正給女兒吃奶，金香玉的叔母就拿著一張《魯北日報》旋了進來。她見她進來，正想欠身問好，她卻一把按住她，說鳳仙你看看，俺家香玉都上了《魯北日報》了，據說鎮長今兒晚上都要接見她，真是給我掙足了面子！鳳仙你不知道啊，香玉給我和她叔帶來了很多我們都不認得的金銀細軟，可把我這雙老眼耀瞎了！而她自己也變得我快認不出來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漂亮呢！哎吆吆，我都不知該怎麼形容了，鳳仙你們原來那麼好，難道沒想著去看看她？
鳳仙沒回答她的話，但卻一把奪過了《魯北日報》，盯著配有金香玉照片的一條消息看起來沒完。消息說：“京劇名角兒金香玉於昨日到達故鄉花園鎮，據說她此次將為故鄉帶來糧食，軍餉——”她覺得一陣頭疼，再也看不下去，但金香玉的那張照片卻讓她丟不開。照片攝於金香玉到達花園鎮的黃昏時刻：金香玉於黃包車旁靜立，神色平靜，鳳眼微眯，一襲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勾勒出她曼妙的身體曲線，此時風從遠天裡來，吹起她的波浪長髮，蕩於她的胸前腦後，使她看起來既飄逸又風情。但不知怎麼，鳳仙摸著這張照片卻淚眼潸然，抬頭望出去的目光，竟然也溼漉漉的。香玉叔母著實驚訝起來，說鳳仙我並沒說什麼呀，你怎麼還哭了？她趕緊擦掉眼淚，說嬸嬸，你先走，我隨後抱著孩子就看香玉去！
鳳仙換了一身衣裳，抱著她的小女兒就出了門。見到金香玉的時候，金香玉剛剛吃了午飯，坐在柳蔭下的一把藤椅上正皺著眉頭暗自出神。鳳仙故意讓自己的步子踏得天響，而懷中小女兒的咿呀早已打破她的愣神，——她笑著轉頭起身，快活地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不知怎麼，此刻鳳仙卻沒有流淚，而是提醒金香玉：看我小女兒看著你不哭不鬧只張嘴哈哈笑，看來真的與你有緣啊！
經她這麼一說，金香玉眼裡的笑，更像盪開的柔波，柔得化不開了。她將孩子接過來抱進懷裡，咿咿呀呀地笑著逗她玩。
鳳仙沒有提昨天在么弄巷4號見到她的情形，也沒有問她這麼多年在外面都做過什麼。她只是說了些家常，說自她離開後花園鎮的變化，說如今日本鬼子就要打過來了，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勢力挾持著人們，讓人們不知奔赴哪一方，而如果選錯了方向，自己葬身不說還要連累家人。
有我在，你不要擔心！金香玉逗著孩子大大咧咧地說。
但我不是擔心我，而是——，鳳仙的話還沒出口，就見她叔母用茶盤端著兩杯清茶走過來，而她叔父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廊簷下聽她們說話。
鳳仙嘆了一口氣，閉起了嘴巴，只伸手拍了拍逗孩子的金香玉。而金香玉好似沒有察覺，仍然抱著孩子又是顛又是跑又是笑又是歌，高興得連夜幕降下來都忘記了。
慘淡的星辰升上了天空，落在她們頭頂的上空，有冷風吹來，使鳳仙打了一個寒噤。她說，也累了你一下午啊，多謝你這麼喜歡她，但我還得帶她走！鳳仙怒著嘴笑了，說你看我這麼喜歡孩子，為什麼不讓她當我的乾女兒？不管你讓不讓她做我的乾女兒，我可真將她當乾女兒來待！看我給她帶什麼來了，喏，——一對銀鐲子，一個金項圈！東西不多，你一定要收下！說著她就給孩子往身上戴。鳳仙迭聲說，這禮物太貴重了，香玉我不能收！你將她當乾女兒待，我很高興，也答應就讓她當你的乾女兒，待百年之後給你養老送終！但禮物我不能要！
不，你一定要收下！不收下就等於看不起我！
我真的不能收！
你為什麼非讓我著急呀！
不是我讓你著急，是你讓我娘倆兒著急！
……
兩人正爭執不下，孩子也哭了起來。一個黑影卻自她們的窗前一閃而過，當那影子覆著金香玉的眼睛時，她喊道，是人是鬼，請給我站出來！但影子倏忽一閃就不見了，倒把鳳仙嚇了一跳。聽到金香玉的喊聲，她叔父叔母也走來問發生了什麼。她淡淡地答，沒發生什麼，你們回去吧，我送送鳳仙，可別嚇著她的孩子。
金香玉攜著鳳仙出來，還是將那對銀鐲和金項圈擲在了她的懷中。她說這是她的一番心意，無論如何也得收下，再說自己以後在花園鎮做事，還有可能請她幫忙。送她到門口時，金香玉忽然站住，說我就不進去了，但明晚在花園鎮明星劇場我將登臺演戲，劇目是《穆桂英掛帥》，還請你到時觀看我的演出！
三
李鳳仙到達明星劇場的時候，劇場門口已黑壓壓地圍了很多人。她走進劇場，想撿箇中間位置坐下，但卻怎麼也找不到。中間的靠著舞臺的能看清主角的座位，已被鎮上的一些大人物佔住了，——她只撿了一個左邊靠著化妝間的地方坐下來。坐下後，她朝舞臺上看，演出還沒開始，但鑼鼓已經擺上去，舞臺上方也拉起了紅色橫幅。只見橫幅上寫到：“熱烈歡迎朱鎮長第五夫人金香玉驚豔演出《穆桂英掛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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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香玉的腳步停了停，但卻沒有回頭，徑直地走向晨曦，沒入前方的那一抹光亮中
金香玉
小說故事
作者 /鍾春香
一
金香玉於暮色之中到達花園鎮。此時，天色微暗，一片寂靜，幾片巴掌大的梧桐葉飄飄悠悠，正好落在她的波浪長髮上。她甩了甩長髮，彈了彈那件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上的褶皺，望著頭頂雲層錯落的天空，想起少佐井田友二的話：此去花園鎮凶多吉少，還望保重。她淚眼潸然，總想不好與井田友二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但當年他於流離失所的街頭救了她，並將她帶到日本軍隊中，絲毫沒有懷疑她的戲子身份，想來倒是自己的不是了，但自己又是誰，受了誰的指使，為什麼要將自己連同他人一起推向死亡？而自己所認同的那種光明，又真的是光明嗎？像師姐所說在戰爭年代我們每個人何不都昏聵地被推湧著向前，誰又迎來過真正的光明？
你知道的太多了！她總是這樣對自己說，且由此總會懷疑那太多的任務和太多的疑問，會將自己帶向萬劫不復之地。她金香玉倒不是怕死，而是怕她的死會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反應，比如井田友二，比如師姐，比如這花園鎮，比如一些她不願意提起但也忘不了的故人。
最先看到金香玉坐著黃包車回到花園鎮的人是李鳳仙。李鳳仙是金香玉兒時的玩伴，自金香玉父母雙亡，叔父叔母將她賣於梨園學戲之後，她就再沒有見過她。而她也於她離開四年後嫁給了鎮上一平凡的木匠。木匠不能給她風花雪月，能給她的只有一雙兒女和瑣碎到老的生活。她討厭但又離不開這種生活，在最煩悶的時候，她曾想象金香玉於繁華的都市過著一擲千金的生活，而那種生活是不是又真的比自己過得幸福？但看現在金香玉確實不是花園鎮上的那個苦孩子了，她飄動的波浪長髮和高傲的神情，有一種花園鎮女人所沒有的風情，——而她坐於黃包車中的那種閒適，那種手支著光潔的額頭，微眯著鳳眼，緊抿著櫻脣，又讓人不得不想起她離開花園鎮時的樣子。
那時金香玉走遍了整個花園鎮讓鎮上人勸說她的叔父叔母不要將她賣掉。但似乎沒人聽她勸說，而管閒事登門勸解的人則更少。可即使這樣，在叔父叔母將她打得皮開肉綻之時，她仍然堅持不離開花園鎮。她愛著這個地方，明白自己一旦離開這裡，將跌入更加吉凶難測的境地。她抓著李鳳仙的手，說鳳仙你倒是給我一點兒忍疼的力量？而鳳仙也沒有辦法，只默默地流淚。終於有一天，金香玉穿著被打爛的衣裳，帶著滿身的傷痕，撲進鳳仙的懷中，哭泣著說我真的要走了，只是你不要想念我，或許這正是我的道路！鳳仙不明白她的話，但知道她要走，而且是必須要走，任何人都將拉她不住。那天黎明時刻，她就揹著包袱跟隨叔父叔母離開了花園鎮。據那天見到她的人說，離開時她沒有哭，反倒笑得無比燦爛，對站在花園鎮街的人說，戲，我還是要學好；人呢，我也要做好。
十年過去了，據說金香玉在大都市早就成了達官貴人爭搶的梨園名角兒。李鳳仙無法想象金香玉的生活，但看她手上戴著的黃金戒指和腕上叮噹作響的翡翠玉鐲，又看她一襲修長的旗袍裹身和俊臉上的嫵媚風塵，就知她一定經歷過什麼。但經歷過什麼呢，還真讓人思量。李鳳仙並沒有衝著黃包車喊，而是尾隨著黃包車，跟著她來到了么弄巷4號，一處破舊的民宅前。
顯然這不是她叔父叔母的家，也不是兒時玩伴李鳳仙的孃家。她沒有立刻敲響面前的門，而是看看四周，覺得巷子裡確實沒人，才迎著從巷頭吹向巷尾的冷風，略顯猶疑地看了看門牌號，——沒錯，就是么弄巷4號。她舉手敲了一下，裡面沒動靜，她又敲了一下，裡面才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隨著腳步聲一起到來的，還有幾聲聒噪的鳥叫和幾片飛飄的流雲。她看了看落在牆頭的幾隻黑色飛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露出了她到花園鎮的第一抹微笑。
李鳳仙看到：開門的是一個個子不高，身材窈窕，頭戴面紗，身穿粗布藍衫的女人。金香玉見到女人兩眼抹淚，但女人卻不多愁善感，笑著一把將自己的面紗撩起，露出一張眉目俊俏面龐白皙的臉。李鳳仙在心裡先就啊了一聲，這不是諢名“吸鐵石”的女人嗎？金香玉與她來往還不是死路一條嗎？想到這裡她想喊，但嗓子怎麼也發不了聲！她呆呆地看著金香玉被“吸鐵石”扯進門裡，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金香玉進去之後，她將耳朵貼在門上使勁聽，聽到裡面談的都是她不懂的事情，什麼朱鎮長、大部隊、糧食、戲曲……就是沒提叔父叔母和她李鳳仙，——看來金香玉把自己在花園鎮的歷史忘記了，如果連歷史都記不起來，那她是來幹什麼的呢？
二
但李鳳仙再次見到金香玉卻是在她的叔父叔母家。那是金香玉到達花園鎮的第二天下午了。她抱著女兒坐在廊簷下正給女兒吃奶，金香玉的叔母就拿著一張《魯北日報》旋了進來。她見她進來，正想欠身問好，她卻一把按住她，說鳳仙你看看，俺家香玉都上了《魯北日報》了，據說鎮長今兒晚上都要接見她，真是給我掙足了面子！鳳仙你不知道啊，香玉給我和她叔帶來了很多我們都不認得的金銀細軟，可把我這雙老眼耀瞎了！而她自己也變得我快認不出來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漂亮呢！哎吆吆，我都不知該怎麼形容了，鳳仙你們原來那麼好，難道沒想著去看看她？
鳳仙沒回答她的話，但卻一把奪過了《魯北日報》，盯著配有金香玉照片的一條消息看起來沒完。消息說：“京劇名角兒金香玉於昨日到達故鄉花園鎮，據說她此次將為故鄉帶來糧食，軍餉——”她覺得一陣頭疼，再也看不下去，但金香玉的那張照片卻讓她丟不開。照片攝於金香玉到達花園鎮的黃昏時刻：金香玉於黃包車旁靜立，神色平靜，鳳眼微眯，一襲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勾勒出她曼妙的身體曲線，此時風從遠天裡來，吹起她的波浪長髮，蕩於她的胸前腦後，使她看起來既飄逸又風情。但不知怎麼，鳳仙摸著這張照片卻淚眼潸然，抬頭望出去的目光，竟然也溼漉漉的。香玉叔母著實驚訝起來，說鳳仙我並沒說什麼呀，你怎麼還哭了？她趕緊擦掉眼淚，說嬸嬸，你先走，我隨後抱著孩子就看香玉去！
鳳仙換了一身衣裳，抱著她的小女兒就出了門。見到金香玉的時候，金香玉剛剛吃了午飯，坐在柳蔭下的一把藤椅上正皺著眉頭暗自出神。鳳仙故意讓自己的步子踏得天響，而懷中小女兒的咿呀早已打破她的愣神，——她笑著轉頭起身，快活地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不知怎麼，此刻鳳仙卻沒有流淚，而是提醒金香玉：看我小女兒看著你不哭不鬧只張嘴哈哈笑，看來真的與你有緣啊！
經她這麼一說，金香玉眼裡的笑，更像盪開的柔波，柔得化不開了。她將孩子接過來抱進懷裡，咿咿呀呀地笑著逗她玩。
鳳仙沒有提昨天在么弄巷4號見到她的情形，也沒有問她這麼多年在外面都做過什麼。她只是說了些家常，說自她離開後花園鎮的變化，說如今日本鬼子就要打過來了，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勢力挾持著人們，讓人們不知奔赴哪一方，而如果選錯了方向，自己葬身不說還要連累家人。
有我在，你不要擔心！金香玉逗著孩子大大咧咧地說。
但我不是擔心我，而是——，鳳仙的話還沒出口，就見她叔母用茶盤端著兩杯清茶走過來，而她叔父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廊簷下聽她們說話。
鳳仙嘆了一口氣，閉起了嘴巴，只伸手拍了拍逗孩子的金香玉。而金香玉好似沒有察覺，仍然抱著孩子又是顛又是跑又是笑又是歌，高興得連夜幕降下來都忘記了。
慘淡的星辰升上了天空，落在她們頭頂的上空，有冷風吹來，使鳳仙打了一個寒噤。她說，也累了你一下午啊，多謝你這麼喜歡她，但我還得帶她走！鳳仙怒著嘴笑了，說你看我這麼喜歡孩子，為什麼不讓她當我的乾女兒？不管你讓不讓她做我的乾女兒，我可真將她當乾女兒來待！看我給她帶什麼來了，喏，——一對銀鐲子，一個金項圈！東西不多，你一定要收下！說著她就給孩子往身上戴。鳳仙迭聲說，這禮物太貴重了，香玉我不能收！你將她當乾女兒待，我很高興，也答應就讓她當你的乾女兒，待百年之後給你養老送終！但禮物我不能要！
不，你一定要收下！不收下就等於看不起我！
我真的不能收！
你為什麼非讓我著急呀！
不是我讓你著急，是你讓我娘倆兒著急！
……
兩人正爭執不下，孩子也哭了起來。一個黑影卻自她們的窗前一閃而過，當那影子覆著金香玉的眼睛時，她喊道，是人是鬼，請給我站出來！但影子倏忽一閃就不見了，倒把鳳仙嚇了一跳。聽到金香玉的喊聲，她叔父叔母也走來問發生了什麼。她淡淡地答，沒發生什麼，你們回去吧，我送送鳳仙，可別嚇著她的孩子。
金香玉攜著鳳仙出來，還是將那對銀鐲和金項圈擲在了她的懷中。她說這是她的一番心意，無論如何也得收下，再說自己以後在花園鎮做事，還有可能請她幫忙。送她到門口時，金香玉忽然站住，說我就不進去了，但明晚在花園鎮明星劇場我將登臺演戲，劇目是《穆桂英掛帥》，還請你到時觀看我的演出！
三
李鳳仙到達明星劇場的時候，劇場門口已黑壓壓地圍了很多人。她走進劇場，想撿箇中間位置坐下，但卻怎麼也找不到。中間的靠著舞臺的能看清主角的座位，已被鎮上的一些大人物佔住了，——她只撿了一個左邊靠著化妝間的地方坐下來。坐下後，她朝舞臺上看，演出還沒開始，但鑼鼓已經擺上去，舞臺上方也拉起了紅色橫幅。只見橫幅上寫到：“熱烈歡迎朱鎮長第五夫人金香玉驚豔演出《穆桂英掛帥》。”
金香玉怎麼變成了朱鎮長的第五夫人？難道金香玉走遍了大半個中國連個男人都找不到非找朱鎮長嗎？這樣一想，李鳳仙驚出了一身冷汗，朱鎮長是何許人也，她李鳳仙最明白。想當年朱鎮長也是看她青春靚麗，想佔為己有，多虧她識破他的陰謀，先他一步嫁給了一個小木匠，如今她與小木匠雖過得不富，但也能過得去，且兩人相互恩愛，倒也是神仙眷侶。而如今金香玉卻自己找上門來嫁給他，難道她不知朱鎮長沾花惹草為非作歹？金香玉走南闖北冰雪聰明，難道還要別人將她點醒？
李鳳仙坐在那裡實在想不通。想不通事情的她，前後左右都看了看。她看見遠處貴賓座上坐著金香玉的叔父叔母，而過道里到處都是朱鎮長的警衛在維持秩序。她想找個人問問，但附近確實一個熟人也不認識，只一個鬍子白花花的老者抱著一個女孩兒坐在座位上朝前看。她碰了碰老者的胳膊，將聲音壓低，問，大爺，你知道金香玉為什麼嫁給朱鎮長嗎？
老者詭祕地一笑，說，你這孩子怎麼就不懂了，你不知強強聯手才更強嗎，你不知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嗎？她金香玉也不是啥好鳥，想來也不是白嫁，肯定是利用朱鎮長了，而朱鎮長呢，樂得被人利用抱著美人笑，這種事一個巴掌可拍不響啊！
李鳳仙更聽不懂了，再問，那金香玉一小小女子，有什麼可利用的？
嘿，你這女娃子是真不懂還是裝傻？全花園鎮都在傳，你難道不知金香玉給朱鎮長帶來了糧食和軍餉，要聯合他抗日呢？但朱鎮長的為人你不知道？他會抗日？他也就是利用這個噱頭才假意娶她，你怎麼連這點名堂都看不出來？
李鳳仙的腦袋更大了。她覺得金香玉不會為任何理由，在生她養她的地方嫁給一個敗類，她一定有她的苦處。但什麼樣的苦處，能讓她主動往火坑裡跳。她自她的位置上向舞臺上望，戲就要開演了，雖然還沒有敲鑼打鼓，但已有人在舞臺上走動，而朱鎮長也一身紅色的唐裝，不時甩著紅色的袖子，對坐在身邊的隨從小聲說著話，而當別人迴應他時，他則滿面紅光哈哈大笑，笑得眉毛扯開來，嘴角咧開著，目光也帶著醉意，醉醺醺地望著紅色的幕布，恨不得美豔絕倫的金香玉即刻掀簾出來。
李鳳仙覺得自己已坐不住了。她想去後臺親自問問金香玉，她要弄個明白，不然她覺得她會失去她。——她從座位上站起來，推開一扇小門，就看到了緊挨著的化妝間，——她覺得金香玉一定在裡面。她沒有敲門，而是將門推開一條細縫，自那細縫中她看到“吸鐵石”坐在金香玉的身邊。
兩人好像剛剛吵過架，正漲紅了臉色氣咻咻地喘氣。金香玉即使化了濃妝，撲了一層厚厚的胭脂，那憤怒的潮紅也從白嫩之中透出。她用斜勾的鳳眼倔強地瞪著“吸鐵石”，一嘴白石榴小碎牙咬得咯吱亂響，一雙粉拳在寬大的雕龍繡鳳的袖口裡握緊再握緊。而“吸鐵石”也絲毫不躲避她的目光，直愣愣地圓睜著眼，眼裡射出來的光比刀子還尖利，一刀一刀刮在金香玉的臉上，使金香玉臉上的怒色先就暗淡了下去。“吸鐵石”嚅動著嘴脣，像在說話，但卻一直沒有出聲，憤怒讓她的臉變了形，也讓嘴嚅動起來沒個完。——李鳳仙覺得“吸鐵石”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像唸經的道婆，但卻比道婆更毒狠，據說只要她一發怒，就不會讓惹她發怒的人活著走出花園鎮。
李鳳仙正在愣神，猛聽得啪啪兩道耳光如兩道閃電落在了金香玉的臉上。金香玉抹著胭脂的粉嫩臉蛋上立刻出現了紫紅的手指印。她看見金香玉仰著頭，櫻脣抖動著，想說不敢說，眼淚就要流下來了，但卻怕汙了剛化好的妝，極力地朝上抬眼，讓淚水洇回去……“吸鐵石”憤怒地擲給金香玉一個紙條，轉身就往門口走來。
李鳳仙疾步躲於牆角，閃身讓“吸鐵石”走過。她看見她走入夜色蒼茫之中，仍然氣憤地圓睜雙眼，嘴脣嚅動；而金香玉則於化妝間中捧著紙條嚶嚶地哭出了聲。
李鳳仙進到化妝間的時候，金香玉已揣起紙條但仍在抹淚。她進來沒問金香玉半句話，而是將她頭上的珠寶頭冠戴正，將她的胭脂盒拿來，輕聲說香玉，再補點妝，這樣讓你的臉看起來會自然些。
金香玉哽咽著問，你進來的時候，沒看見過什麼人吧？
李鳳仙說，我看到了“吸鐵石”。你怎麼會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人攪在一起，我真替你擔心！
金香玉手中的胭脂盒啪地一下掉在地上，她又掉了眼淚，說鳳仙啊鳳仙，你闖禍了，你知道嗎？她要知道是你，會要你的命！
——此時鑼鼓管絃突然響起，外面有人高喊：請穆桂英上場！
金香玉明白自己已不能遲疑。她穿上馬靴，束好頭冠，拿起長矛，舍下李鳳仙，推開化妝間的門，直奔舞臺而去。
風從敞開的門口吹進來，使呆站著的李鳳仙突然覺出一陣寒冷。
四
李鳳仙在她的座位上坐下的時候，金香玉已經亮開她清凌如水的嗓音，只聽她唱道：
“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
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雲。
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
敵血飛濺石榴裙。
有生之日責當盡，
寸土怎能屬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論，
我一劍能擋百萬兵。
……”
如潮的掌聲將李鳳仙淹沒在座位上，她覺得她不能融入眼前的快樂之中。儘管金香玉扮相俊美風雅，唱腔甜潤柔美，整個人也如仙女下凡，但她仍然高興不起來。她隱隱地有點擔心，她倒不是為自己擔心，自己一個平頭小百姓，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她擔心的是金香玉，——金香玉可是名角兒，又與殺人不眨眼的“吸鐵石“攪在一起，雖然剛才她沒有沒有聽清她們說的什麼，更猜不出那張紙條上的內容，但她覺得這足以吞噬金香玉年輕的生命。
舞臺上的金香玉始終帶著醉人的笑靨，像個已飄入仙界的女子，用她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嗓音唱了一段又一段。直到月落西天，人們的熱情依然高漲，狂喊著再來一段再來一段。而在這狂喊之中，朱鎮長一流更是恨不得跑上臺去摟她親她糟蹋她，此時金香玉已不是花園鎮那個柔弱的只能聽憑叔父叔母賣身的女子了，——她穿著厚重而閃亮的鎧甲，看似像威風凜凜的穆桂英，實則是一個被人支配的木偶！她手拿長矛，歌喉婉轉，在舞臺上不知疲倦地旋轉、打鬥、耍槍，像個聖鬥士一樣一定要掀起一股悲喜交集的波瀾，但她自己好似一直沒有悲喜，在所有的悲喜中，她冰冷如木，將自己始終置身事外，然後狠狠地拋下。
李鳳仙望著舞臺上光鮮俊美的金香玉哭出了聲，但很快她的哭聲就被純正的京腔所淹沒。她再也看不下去了，掩著面跑出了明星劇場。
自此很久，李鳳仙都沒有見過金香玉。而傳說中金香玉所帶來的糧食和軍餉，也沒有讓花園鎮變得多麼富有，花園鎮仍然是平靜的花園鎮，李鳳仙也仍然過著她的平凡生活。倒是金香玉，早就聽說她做了朱鎮長的第五夫人，婚後也著實享受了一段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幾個月後，她突然聽人說朱鎮長被金香玉所殺，而金香玉又被一個日本青年軍官接走，再沒有出現在花園鎮。
那天晚上，李鳳仙像往常一樣坐在一盞煤油燈下為小女兒縫製禦寒的棉衣。大風將屋門猛地吹開，如豆的燈花也被吹得東搖西晃。她起身去掩屋門，回身時猛見一個人影立於眼前，她正想盤問，但人影卻猛地撲進她的懷中，抱著她哭出了聲。
李鳳仙說，香玉你別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金香玉仍然嗚嗚地哭泣，不知如何回答。
李鳳仙將她拉到炕上，一次次擦去她腮邊的淚，說，你慢慢說，別難過，她指著炕上那個熟睡的小女兒，又說，你看看你的乾女兒也不該這麼難過，快快擦乾淚水！
金香玉擦乾了眼淚，穩定了一下情緒，才對她說：“吸鐵石”叛變了，到了日軍那裡，她將搭救我的井田友二供了出來，而日軍由此審查下去，發現井田友二竟然是反戰同盟打入他們內部的高級軍官，——他們將他當眾絞死！而我卻一直被矇在鼓裡，還以為他暗戀我才搭救我，沒想到他一直在保護我，一直在同我一起戰鬥！他曾對我說人類情感超越政治和戰爭，我還一廂情願地將此理解為愛情！我真傻！如今他為保護我選擇了死亡，而戰鬥卻在繼續，但我的身份已經暴露，已不適合再當“間諜”，——我明天就選擇去前線參加戰鬥，希望自己在戰場上為反戰而死！——這是我和井田友二之間的通信，記錄了我們最純潔的戰鬥情誼，請你代我保存好！
李鳳仙聽得有些糊塗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反戰同盟”、“間諜”等詞語，她想仔細問問這些詞語是什麼意思，但見金香玉珠淚橫流，不能自己，張了張嘴卻沒出聲。井田友二，她皺眉想到，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日本人，怎麼會和金香玉有交集？她對他產生了興趣，既然他能保護金香玉，那他一定是好人！但金香玉哭得著實厲害，她終是不忍張口，只顧了安慰她，怕一問倒引起她的感傷。她坐在炕沿上一封又一封地拆著他和金香玉的信，她在信中得知，金香玉離開井田友二第一次到達花園鎮時，他就知曉她是“間諜”了，但他故意不將這層窗戶紙戳破，而且還假裝愛上金香玉，將私藏的糧食和軍餉，讓她無償地帶到花園鎮……他也明白在無奈之中，金香玉嫁給了朱鎮長，但他仍然做出痴情的樣子，假裝等著她，在即將危及她的生命之時，他又保護了她……但卻因此迎來了自己的死亡……
那一夜，李鳳仙陪著金香玉一起哭一起笑。金香玉說，因我的身份特殊，有很多人認為我是漢奸，是日本人的情婦，但如果井田友二不幫我，我不會打入日軍內部，更不會獲得確切情報，可我卻將他害死了！說著又是一陣哭。但哭著卻又擦乾眼淚，笑著說，好在我完成了任務，失身也好，遭唾罵也好，反正我沒有對不起國家，但我真悲傷真難過！……就這樣哭著笑著，金香玉說到了天亮。
李鳳仙想問問經歷塵世沉浮的金香玉什麼是“情感”，但黎明的一束光線卻猛地穿透窗子，金香玉起身告別。李鳳仙拉住她的手，說再和姐說句話，但她執意要走。李鳳仙知道留不住她，催促著她快走，且不要回頭，但當她真的邁出門檻，就要消失於黎明之中時，李鳳仙卻大喊了一句：香玉，如果我能活出戰爭，我會為你和井田友二正名！
金香玉的腳步停了停，但卻沒有回頭，徑直地走向晨曦，沒入前方的那一抹光亮中。
幾天之後，金香玉死亡的消息傳到花園鎮，傳到李鳳仙的耳朵中。當時李鳳仙正抱著女兒教她認天上的星星，猛然一顆迅疾閃亮的流星自她們的頭頂悄然滑落。她含淚對小女兒說，看，那就是你乾孃奔赴天堂的足跡，總有一天我們會將這足跡描畫下來讓眾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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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香玉的腳步停了停，但卻沒有回頭，徑直地走向晨曦，沒入前方的那一抹光亮中
金香玉
小說故事
作者 /鍾春香
一
金香玉於暮色之中到達花園鎮。此時，天色微暗，一片寂靜，幾片巴掌大的梧桐葉飄飄悠悠，正好落在她的波浪長髮上。她甩了甩長髮，彈了彈那件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上的褶皺，望著頭頂雲層錯落的天空，想起少佐井田友二的話：此去花園鎮凶多吉少，還望保重。她淚眼潸然，總想不好與井田友二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但當年他於流離失所的街頭救了她，並將她帶到日本軍隊中，絲毫沒有懷疑她的戲子身份，想來倒是自己的不是了，但自己又是誰，受了誰的指使，為什麼要將自己連同他人一起推向死亡？而自己所認同的那種光明，又真的是光明嗎？像師姐所說在戰爭年代我們每個人何不都昏聵地被推湧著向前，誰又迎來過真正的光明？
你知道的太多了！她總是這樣對自己說，且由此總會懷疑那太多的任務和太多的疑問，會將自己帶向萬劫不復之地。她金香玉倒不是怕死，而是怕她的死會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反應，比如井田友二，比如師姐，比如這花園鎮，比如一些她不願意提起但也忘不了的故人。
最先看到金香玉坐著黃包車回到花園鎮的人是李鳳仙。李鳳仙是金香玉兒時的玩伴，自金香玉父母雙亡，叔父叔母將她賣於梨園學戲之後，她就再沒有見過她。而她也於她離開四年後嫁給了鎮上一平凡的木匠。木匠不能給她風花雪月，能給她的只有一雙兒女和瑣碎到老的生活。她討厭但又離不開這種生活，在最煩悶的時候，她曾想象金香玉於繁華的都市過著一擲千金的生活，而那種生活是不是又真的比自己過得幸福？但看現在金香玉確實不是花園鎮上的那個苦孩子了，她飄動的波浪長髮和高傲的神情，有一種花園鎮女人所沒有的風情，——而她坐於黃包車中的那種閒適，那種手支著光潔的額頭，微眯著鳳眼，緊抿著櫻脣，又讓人不得不想起她離開花園鎮時的樣子。
那時金香玉走遍了整個花園鎮讓鎮上人勸說她的叔父叔母不要將她賣掉。但似乎沒人聽她勸說，而管閒事登門勸解的人則更少。可即使這樣，在叔父叔母將她打得皮開肉綻之時，她仍然堅持不離開花園鎮。她愛著這個地方，明白自己一旦離開這裡，將跌入更加吉凶難測的境地。她抓著李鳳仙的手，說鳳仙你倒是給我一點兒忍疼的力量？而鳳仙也沒有辦法，只默默地流淚。終於有一天，金香玉穿著被打爛的衣裳，帶著滿身的傷痕，撲進鳳仙的懷中，哭泣著說我真的要走了，只是你不要想念我，或許這正是我的道路！鳳仙不明白她的話，但知道她要走，而且是必須要走，任何人都將拉她不住。那天黎明時刻，她就揹著包袱跟隨叔父叔母離開了花園鎮。據那天見到她的人說，離開時她沒有哭，反倒笑得無比燦爛，對站在花園鎮街的人說，戲，我還是要學好；人呢，我也要做好。
十年過去了，據說金香玉在大都市早就成了達官貴人爭搶的梨園名角兒。李鳳仙無法想象金香玉的生活，但看她手上戴著的黃金戒指和腕上叮噹作響的翡翠玉鐲，又看她一襲修長的旗袍裹身和俊臉上的嫵媚風塵，就知她一定經歷過什麼。但經歷過什麼呢，還真讓人思量。李鳳仙並沒有衝著黃包車喊，而是尾隨著黃包車，跟著她來到了么弄巷4號，一處破舊的民宅前。
顯然這不是她叔父叔母的家，也不是兒時玩伴李鳳仙的孃家。她沒有立刻敲響面前的門，而是看看四周，覺得巷子裡確實沒人，才迎著從巷頭吹向巷尾的冷風，略顯猶疑地看了看門牌號，——沒錯，就是么弄巷4號。她舉手敲了一下，裡面沒動靜，她又敲了一下，裡面才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隨著腳步聲一起到來的，還有幾聲聒噪的鳥叫和幾片飛飄的流雲。她看了看落在牆頭的幾隻黑色飛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露出了她到花園鎮的第一抹微笑。
李鳳仙看到：開門的是一個個子不高，身材窈窕，頭戴面紗，身穿粗布藍衫的女人。金香玉見到女人兩眼抹淚，但女人卻不多愁善感，笑著一把將自己的面紗撩起，露出一張眉目俊俏面龐白皙的臉。李鳳仙在心裡先就啊了一聲，這不是諢名“吸鐵石”的女人嗎？金香玉與她來往還不是死路一條嗎？想到這裡她想喊，但嗓子怎麼也發不了聲！她呆呆地看著金香玉被“吸鐵石”扯進門裡，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金香玉進去之後，她將耳朵貼在門上使勁聽，聽到裡面談的都是她不懂的事情，什麼朱鎮長、大部隊、糧食、戲曲……就是沒提叔父叔母和她李鳳仙，——看來金香玉把自己在花園鎮的歷史忘記了，如果連歷史都記不起來，那她是來幹什麼的呢？
二
但李鳳仙再次見到金香玉卻是在她的叔父叔母家。那是金香玉到達花園鎮的第二天下午了。她抱著女兒坐在廊簷下正給女兒吃奶，金香玉的叔母就拿著一張《魯北日報》旋了進來。她見她進來，正想欠身問好，她卻一把按住她，說鳳仙你看看，俺家香玉都上了《魯北日報》了，據說鎮長今兒晚上都要接見她，真是給我掙足了面子！鳳仙你不知道啊，香玉給我和她叔帶來了很多我們都不認得的金銀細軟，可把我這雙老眼耀瞎了！而她自己也變得我快認不出來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漂亮呢！哎吆吆，我都不知該怎麼形容了，鳳仙你們原來那麼好，難道沒想著去看看她？
鳳仙沒回答她的話，但卻一把奪過了《魯北日報》，盯著配有金香玉照片的一條消息看起來沒完。消息說：“京劇名角兒金香玉於昨日到達故鄉花園鎮，據說她此次將為故鄉帶來糧食，軍餉——”她覺得一陣頭疼，再也看不下去，但金香玉的那張照片卻讓她丟不開。照片攝於金香玉到達花園鎮的黃昏時刻：金香玉於黃包車旁靜立，神色平靜，鳳眼微眯，一襲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勾勒出她曼妙的身體曲線，此時風從遠天裡來，吹起她的波浪長髮，蕩於她的胸前腦後，使她看起來既飄逸又風情。但不知怎麼，鳳仙摸著這張照片卻淚眼潸然，抬頭望出去的目光，竟然也溼漉漉的。香玉叔母著實驚訝起來，說鳳仙我並沒說什麼呀，你怎麼還哭了？她趕緊擦掉眼淚，說嬸嬸，你先走，我隨後抱著孩子就看香玉去！
鳳仙換了一身衣裳，抱著她的小女兒就出了門。見到金香玉的時候，金香玉剛剛吃了午飯，坐在柳蔭下的一把藤椅上正皺著眉頭暗自出神。鳳仙故意讓自己的步子踏得天響，而懷中小女兒的咿呀早已打破她的愣神，——她笑著轉頭起身，快活地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不知怎麼，此刻鳳仙卻沒有流淚，而是提醒金香玉：看我小女兒看著你不哭不鬧只張嘴哈哈笑，看來真的與你有緣啊！
經她這麼一說，金香玉眼裡的笑，更像盪開的柔波，柔得化不開了。她將孩子接過來抱進懷裡，咿咿呀呀地笑著逗她玩。
鳳仙沒有提昨天在么弄巷4號見到她的情形，也沒有問她這麼多年在外面都做過什麼。她只是說了些家常，說自她離開後花園鎮的變化，說如今日本鬼子就要打過來了，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勢力挾持著人們，讓人們不知奔赴哪一方，而如果選錯了方向，自己葬身不說還要連累家人。
有我在，你不要擔心！金香玉逗著孩子大大咧咧地說。
但我不是擔心我，而是——，鳳仙的話還沒出口，就見她叔母用茶盤端著兩杯清茶走過來，而她叔父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廊簷下聽她們說話。
鳳仙嘆了一口氣，閉起了嘴巴，只伸手拍了拍逗孩子的金香玉。而金香玉好似沒有察覺，仍然抱著孩子又是顛又是跑又是笑又是歌，高興得連夜幕降下來都忘記了。
慘淡的星辰升上了天空，落在她們頭頂的上空，有冷風吹來，使鳳仙打了一個寒噤。她說，也累了你一下午啊，多謝你這麼喜歡她，但我還得帶她走！鳳仙怒著嘴笑了，說你看我這麼喜歡孩子，為什麼不讓她當我的乾女兒？不管你讓不讓她做我的乾女兒，我可真將她當乾女兒來待！看我給她帶什麼來了，喏，——一對銀鐲子，一個金項圈！東西不多，你一定要收下！說著她就給孩子往身上戴。鳳仙迭聲說，這禮物太貴重了，香玉我不能收！你將她當乾女兒待，我很高興，也答應就讓她當你的乾女兒，待百年之後給你養老送終！但禮物我不能要！
不，你一定要收下！不收下就等於看不起我！
我真的不能收！
你為什麼非讓我著急呀！
不是我讓你著急，是你讓我娘倆兒著急！
……
兩人正爭執不下，孩子也哭了起來。一個黑影卻自她們的窗前一閃而過，當那影子覆著金香玉的眼睛時，她喊道，是人是鬼，請給我站出來！但影子倏忽一閃就不見了，倒把鳳仙嚇了一跳。聽到金香玉的喊聲，她叔父叔母也走來問發生了什麼。她淡淡地答，沒發生什麼，你們回去吧，我送送鳳仙，可別嚇著她的孩子。
金香玉攜著鳳仙出來，還是將那對銀鐲和金項圈擲在了她的懷中。她說這是她的一番心意，無論如何也得收下，再說自己以後在花園鎮做事，還有可能請她幫忙。送她到門口時，金香玉忽然站住，說我就不進去了，但明晚在花園鎮明星劇場我將登臺演戲，劇目是《穆桂英掛帥》，還請你到時觀看我的演出！
三
李鳳仙到達明星劇場的時候，劇場門口已黑壓壓地圍了很多人。她走進劇場，想撿箇中間位置坐下，但卻怎麼也找不到。中間的靠著舞臺的能看清主角的座位，已被鎮上的一些大人物佔住了，——她只撿了一個左邊靠著化妝間的地方坐下來。坐下後，她朝舞臺上看，演出還沒開始，但鑼鼓已經擺上去，舞臺上方也拉起了紅色橫幅。只見橫幅上寫到：“熱烈歡迎朱鎮長第五夫人金香玉驚豔演出《穆桂英掛帥》。”
金香玉怎麼變成了朱鎮長的第五夫人？難道金香玉走遍了大半個中國連個男人都找不到非找朱鎮長嗎？這樣一想，李鳳仙驚出了一身冷汗，朱鎮長是何許人也，她李鳳仙最明白。想當年朱鎮長也是看她青春靚麗，想佔為己有，多虧她識破他的陰謀，先他一步嫁給了一個小木匠，如今她與小木匠雖過得不富，但也能過得去，且兩人相互恩愛，倒也是神仙眷侶。而如今金香玉卻自己找上門來嫁給他，難道她不知朱鎮長沾花惹草為非作歹？金香玉走南闖北冰雪聰明，難道還要別人將她點醒？
李鳳仙坐在那裡實在想不通。想不通事情的她，前後左右都看了看。她看見遠處貴賓座上坐著金香玉的叔父叔母，而過道里到處都是朱鎮長的警衛在維持秩序。她想找個人問問，但附近確實一個熟人也不認識，只一個鬍子白花花的老者抱著一個女孩兒坐在座位上朝前看。她碰了碰老者的胳膊，將聲音壓低，問，大爺，你知道金香玉為什麼嫁給朱鎮長嗎？
老者詭祕地一笑，說，你這孩子怎麼就不懂了，你不知強強聯手才更強嗎，你不知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嗎？她金香玉也不是啥好鳥，想來也不是白嫁，肯定是利用朱鎮長了，而朱鎮長呢，樂得被人利用抱著美人笑，這種事一個巴掌可拍不響啊！
李鳳仙更聽不懂了，再問，那金香玉一小小女子，有什麼可利用的？
嘿，你這女娃子是真不懂還是裝傻？全花園鎮都在傳，你難道不知金香玉給朱鎮長帶來了糧食和軍餉，要聯合他抗日呢？但朱鎮長的為人你不知道？他會抗日？他也就是利用這個噱頭才假意娶她，你怎麼連這點名堂都看不出來？
李鳳仙的腦袋更大了。她覺得金香玉不會為任何理由，在生她養她的地方嫁給一個敗類，她一定有她的苦處。但什麼樣的苦處，能讓她主動往火坑裡跳。她自她的位置上向舞臺上望，戲就要開演了，雖然還沒有敲鑼打鼓，但已有人在舞臺上走動，而朱鎮長也一身紅色的唐裝，不時甩著紅色的袖子，對坐在身邊的隨從小聲說著話，而當別人迴應他時，他則滿面紅光哈哈大笑，笑得眉毛扯開來，嘴角咧開著，目光也帶著醉意，醉醺醺地望著紅色的幕布，恨不得美豔絕倫的金香玉即刻掀簾出來。
李鳳仙覺得自己已坐不住了。她想去後臺親自問問金香玉，她要弄個明白，不然她覺得她會失去她。——她從座位上站起來，推開一扇小門，就看到了緊挨著的化妝間，——她覺得金香玉一定在裡面。她沒有敲門，而是將門推開一條細縫，自那細縫中她看到“吸鐵石”坐在金香玉的身邊。
兩人好像剛剛吵過架，正漲紅了臉色氣咻咻地喘氣。金香玉即使化了濃妝，撲了一層厚厚的胭脂，那憤怒的潮紅也從白嫩之中透出。她用斜勾的鳳眼倔強地瞪著“吸鐵石”，一嘴白石榴小碎牙咬得咯吱亂響，一雙粉拳在寬大的雕龍繡鳳的袖口裡握緊再握緊。而“吸鐵石”也絲毫不躲避她的目光，直愣愣地圓睜著眼，眼裡射出來的光比刀子還尖利，一刀一刀刮在金香玉的臉上，使金香玉臉上的怒色先就暗淡了下去。“吸鐵石”嚅動著嘴脣，像在說話，但卻一直沒有出聲，憤怒讓她的臉變了形，也讓嘴嚅動起來沒個完。——李鳳仙覺得“吸鐵石”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像唸經的道婆，但卻比道婆更毒狠，據說只要她一發怒，就不會讓惹她發怒的人活著走出花園鎮。
李鳳仙正在愣神，猛聽得啪啪兩道耳光如兩道閃電落在了金香玉的臉上。金香玉抹著胭脂的粉嫩臉蛋上立刻出現了紫紅的手指印。她看見金香玉仰著頭，櫻脣抖動著，想說不敢說，眼淚就要流下來了，但卻怕汙了剛化好的妝，極力地朝上抬眼，讓淚水洇回去……“吸鐵石”憤怒地擲給金香玉一個紙條，轉身就往門口走來。
李鳳仙疾步躲於牆角，閃身讓“吸鐵石”走過。她看見她走入夜色蒼茫之中，仍然氣憤地圓睜雙眼，嘴脣嚅動；而金香玉則於化妝間中捧著紙條嚶嚶地哭出了聲。
李鳳仙進到化妝間的時候，金香玉已揣起紙條但仍在抹淚。她進來沒問金香玉半句話，而是將她頭上的珠寶頭冠戴正，將她的胭脂盒拿來，輕聲說香玉，再補點妝，這樣讓你的臉看起來會自然些。
金香玉哽咽著問，你進來的時候，沒看見過什麼人吧？
李鳳仙說，我看到了“吸鐵石”。你怎麼會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人攪在一起，我真替你擔心！
金香玉手中的胭脂盒啪地一下掉在地上，她又掉了眼淚，說鳳仙啊鳳仙，你闖禍了，你知道嗎？她要知道是你，會要你的命！
——此時鑼鼓管絃突然響起，外面有人高喊：請穆桂英上場！
金香玉明白自己已不能遲疑。她穿上馬靴，束好頭冠，拿起長矛，舍下李鳳仙，推開化妝間的門，直奔舞臺而去。
風從敞開的門口吹進來，使呆站著的李鳳仙突然覺出一陣寒冷。
四
李鳳仙在她的座位上坐下的時候，金香玉已經亮開她清凌如水的嗓音，只聽她唱道：
“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
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雲。
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
敵血飛濺石榴裙。
有生之日責當盡，
寸土怎能屬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論，
我一劍能擋百萬兵。
……”
如潮的掌聲將李鳳仙淹沒在座位上，她覺得她不能融入眼前的快樂之中。儘管金香玉扮相俊美風雅，唱腔甜潤柔美，整個人也如仙女下凡，但她仍然高興不起來。她隱隱地有點擔心，她倒不是為自己擔心，自己一個平頭小百姓，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她擔心的是金香玉，——金香玉可是名角兒，又與殺人不眨眼的“吸鐵石“攪在一起，雖然剛才她沒有沒有聽清她們說的什麼，更猜不出那張紙條上的內容，但她覺得這足以吞噬金香玉年輕的生命。
舞臺上的金香玉始終帶著醉人的笑靨，像個已飄入仙界的女子，用她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嗓音唱了一段又一段。直到月落西天，人們的熱情依然高漲，狂喊著再來一段再來一段。而在這狂喊之中，朱鎮長一流更是恨不得跑上臺去摟她親她糟蹋她，此時金香玉已不是花園鎮那個柔弱的只能聽憑叔父叔母賣身的女子了，——她穿著厚重而閃亮的鎧甲，看似像威風凜凜的穆桂英，實則是一個被人支配的木偶！她手拿長矛，歌喉婉轉，在舞臺上不知疲倦地旋轉、打鬥、耍槍，像個聖鬥士一樣一定要掀起一股悲喜交集的波瀾，但她自己好似一直沒有悲喜，在所有的悲喜中，她冰冷如木，將自己始終置身事外，然後狠狠地拋下。
李鳳仙望著舞臺上光鮮俊美的金香玉哭出了聲，但很快她的哭聲就被純正的京腔所淹沒。她再也看不下去了，掩著面跑出了明星劇場。
自此很久，李鳳仙都沒有見過金香玉。而傳說中金香玉所帶來的糧食和軍餉，也沒有讓花園鎮變得多麼富有，花園鎮仍然是平靜的花園鎮，李鳳仙也仍然過著她的平凡生活。倒是金香玉，早就聽說她做了朱鎮長的第五夫人，婚後也著實享受了一段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幾個月後，她突然聽人說朱鎮長被金香玉所殺，而金香玉又被一個日本青年軍官接走，再沒有出現在花園鎮。
那天晚上，李鳳仙像往常一樣坐在一盞煤油燈下為小女兒縫製禦寒的棉衣。大風將屋門猛地吹開，如豆的燈花也被吹得東搖西晃。她起身去掩屋門，回身時猛見一個人影立於眼前，她正想盤問，但人影卻猛地撲進她的懷中，抱著她哭出了聲。
李鳳仙說，香玉你別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金香玉仍然嗚嗚地哭泣，不知如何回答。
李鳳仙將她拉到炕上，一次次擦去她腮邊的淚，說，你慢慢說，別難過，她指著炕上那個熟睡的小女兒，又說，你看看你的乾女兒也不該這麼難過，快快擦乾淚水！
金香玉擦乾了眼淚，穩定了一下情緒，才對她說：“吸鐵石”叛變了，到了日軍那裡，她將搭救我的井田友二供了出來，而日軍由此審查下去，發現井田友二竟然是反戰同盟打入他們內部的高級軍官，——他們將他當眾絞死！而我卻一直被矇在鼓裡，還以為他暗戀我才搭救我，沒想到他一直在保護我，一直在同我一起戰鬥！他曾對我說人類情感超越政治和戰爭，我還一廂情願地將此理解為愛情！我真傻！如今他為保護我選擇了死亡，而戰鬥卻在繼續，但我的身份已經暴露，已不適合再當“間諜”，——我明天就選擇去前線參加戰鬥，希望自己在戰場上為反戰而死！——這是我和井田友二之間的通信，記錄了我們最純潔的戰鬥情誼，請你代我保存好！
李鳳仙聽得有些糊塗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反戰同盟”、“間諜”等詞語，她想仔細問問這些詞語是什麼意思，但見金香玉珠淚橫流，不能自己，張了張嘴卻沒出聲。井田友二，她皺眉想到，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日本人，怎麼會和金香玉有交集？她對他產生了興趣，既然他能保護金香玉，那他一定是好人！但金香玉哭得著實厲害，她終是不忍張口，只顧了安慰她，怕一問倒引起她的感傷。她坐在炕沿上一封又一封地拆著他和金香玉的信，她在信中得知，金香玉離開井田友二第一次到達花園鎮時，他就知曉她是“間諜”了，但他故意不將這層窗戶紙戳破，而且還假裝愛上金香玉，將私藏的糧食和軍餉，讓她無償地帶到花園鎮……他也明白在無奈之中，金香玉嫁給了朱鎮長，但他仍然做出痴情的樣子，假裝等著她，在即將危及她的生命之時，他又保護了她……但卻因此迎來了自己的死亡……
那一夜，李鳳仙陪著金香玉一起哭一起笑。金香玉說，因我的身份特殊，有很多人認為我是漢奸，是日本人的情婦，但如果井田友二不幫我，我不會打入日軍內部，更不會獲得確切情報，可我卻將他害死了！說著又是一陣哭。但哭著卻又擦乾眼淚，笑著說，好在我完成了任務，失身也好，遭唾罵也好，反正我沒有對不起國家，但我真悲傷真難過！……就這樣哭著笑著，金香玉說到了天亮。
李鳳仙想問問經歷塵世沉浮的金香玉什麼是“情感”，但黎明的一束光線卻猛地穿透窗子，金香玉起身告別。李鳳仙拉住她的手，說再和姐說句話，但她執意要走。李鳳仙知道留不住她，催促著她快走，且不要回頭，但當她真的邁出門檻，就要消失於黎明之中時，李鳳仙卻大喊了一句：香玉，如果我能活出戰爭，我會為你和井田友二正名！
金香玉的腳步停了停，但卻沒有回頭，徑直地走向晨曦，沒入前方的那一抹光亮中。
幾天之後，金香玉死亡的消息傳到花園鎮，傳到李鳳仙的耳朵中。當時李鳳仙正抱著女兒教她認天上的星星，猛然一顆迅疾閃亮的流星自她們的頭頂悄然滑落。她含淚對小女兒說，看，那就是你乾孃奔赴天堂的足跡，總有一天我們會將這足跡描畫下來讓眾人看！
多年之後，我在魯北地區花園鎮見到了90多歲的老人李鳳仙。當她得知我要寫一個抗日戰爭時期的情感故事，抖抖索索地將60多年前金香玉與井田友二的信件悉數拿了出來。望著這些穿越半個世紀的發黃的書信，我小心翼翼地拆，小心翼翼地讀，被字裡行間所洋溢的真情所感動。
看完之後，我握著李鳳仙的手說，老奶奶，金香玉和井田友二都是反戰人士，是愛好和平的，他們是戰爭中的英雄。
李鳳仙好像聽懂了我的話，她癟巴了兩下嘴巴，一雙老眼一閉，兩行渾濁的眼淚滾滾而下，顫抖著說，金香玉，你看看，我給你正名了！
此時，一輪初升的太陽，正爬過窗子探進頭來，將整個屋子照得紅豔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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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香玉的腳步停了停，但卻沒有回頭，徑直地走向晨曦，沒入前方的那一抹光亮中
金香玉
小說故事
作者 /鍾春香
一
金香玉於暮色之中到達花園鎮。此時，天色微暗，一片寂靜，幾片巴掌大的梧桐葉飄飄悠悠，正好落在她的波浪長髮上。她甩了甩長髮，彈了彈那件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上的褶皺，望著頭頂雲層錯落的天空，想起少佐井田友二的話：此去花園鎮凶多吉少，還望保重。她淚眼潸然，總想不好與井田友二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但當年他於流離失所的街頭救了她，並將她帶到日本軍隊中，絲毫沒有懷疑她的戲子身份，想來倒是自己的不是了，但自己又是誰，受了誰的指使，為什麼要將自己連同他人一起推向死亡？而自己所認同的那種光明，又真的是光明嗎？像師姐所說在戰爭年代我們每個人何不都昏聵地被推湧著向前，誰又迎來過真正的光明？
你知道的太多了！她總是這樣對自己說，且由此總會懷疑那太多的任務和太多的疑問，會將自己帶向萬劫不復之地。她金香玉倒不是怕死，而是怕她的死會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反應，比如井田友二，比如師姐，比如這花園鎮，比如一些她不願意提起但也忘不了的故人。
最先看到金香玉坐著黃包車回到花園鎮的人是李鳳仙。李鳳仙是金香玉兒時的玩伴，自金香玉父母雙亡，叔父叔母將她賣於梨園學戲之後，她就再沒有見過她。而她也於她離開四年後嫁給了鎮上一平凡的木匠。木匠不能給她風花雪月，能給她的只有一雙兒女和瑣碎到老的生活。她討厭但又離不開這種生活，在最煩悶的時候，她曾想象金香玉於繁華的都市過著一擲千金的生活，而那種生活是不是又真的比自己過得幸福？但看現在金香玉確實不是花園鎮上的那個苦孩子了，她飄動的波浪長髮和高傲的神情，有一種花園鎮女人所沒有的風情，——而她坐於黃包車中的那種閒適，那種手支著光潔的額頭，微眯著鳳眼，緊抿著櫻脣，又讓人不得不想起她離開花園鎮時的樣子。
那時金香玉走遍了整個花園鎮讓鎮上人勸說她的叔父叔母不要將她賣掉。但似乎沒人聽她勸說，而管閒事登門勸解的人則更少。可即使這樣，在叔父叔母將她打得皮開肉綻之時，她仍然堅持不離開花園鎮。她愛著這個地方，明白自己一旦離開這裡，將跌入更加吉凶難測的境地。她抓著李鳳仙的手，說鳳仙你倒是給我一點兒忍疼的力量？而鳳仙也沒有辦法，只默默地流淚。終於有一天，金香玉穿著被打爛的衣裳，帶著滿身的傷痕，撲進鳳仙的懷中，哭泣著說我真的要走了，只是你不要想念我，或許這正是我的道路！鳳仙不明白她的話，但知道她要走，而且是必須要走，任何人都將拉她不住。那天黎明時刻，她就揹著包袱跟隨叔父叔母離開了花園鎮。據那天見到她的人說，離開時她沒有哭，反倒笑得無比燦爛，對站在花園鎮街的人說，戲，我還是要學好；人呢，我也要做好。
十年過去了，據說金香玉在大都市早就成了達官貴人爭搶的梨園名角兒。李鳳仙無法想象金香玉的生活，但看她手上戴著的黃金戒指和腕上叮噹作響的翡翠玉鐲，又看她一襲修長的旗袍裹身和俊臉上的嫵媚風塵，就知她一定經歷過什麼。但經歷過什麼呢，還真讓人思量。李鳳仙並沒有衝著黃包車喊，而是尾隨著黃包車，跟著她來到了么弄巷4號，一處破舊的民宅前。
顯然這不是她叔父叔母的家，也不是兒時玩伴李鳳仙的孃家。她沒有立刻敲響面前的門，而是看看四周，覺得巷子裡確實沒人，才迎著從巷頭吹向巷尾的冷風，略顯猶疑地看了看門牌號，——沒錯，就是么弄巷4號。她舉手敲了一下，裡面沒動靜，她又敲了一下，裡面才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隨著腳步聲一起到來的，還有幾聲聒噪的鳥叫和幾片飛飄的流雲。她看了看落在牆頭的幾隻黑色飛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露出了她到花園鎮的第一抹微笑。
李鳳仙看到：開門的是一個個子不高，身材窈窕，頭戴面紗，身穿粗布藍衫的女人。金香玉見到女人兩眼抹淚，但女人卻不多愁善感，笑著一把將自己的面紗撩起，露出一張眉目俊俏面龐白皙的臉。李鳳仙在心裡先就啊了一聲，這不是諢名“吸鐵石”的女人嗎？金香玉與她來往還不是死路一條嗎？想到這裡她想喊，但嗓子怎麼也發不了聲！她呆呆地看著金香玉被“吸鐵石”扯進門裡，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金香玉進去之後，她將耳朵貼在門上使勁聽，聽到裡面談的都是她不懂的事情，什麼朱鎮長、大部隊、糧食、戲曲……就是沒提叔父叔母和她李鳳仙，——看來金香玉把自己在花園鎮的歷史忘記了，如果連歷史都記不起來，那她是來幹什麼的呢？
二
但李鳳仙再次見到金香玉卻是在她的叔父叔母家。那是金香玉到達花園鎮的第二天下午了。她抱著女兒坐在廊簷下正給女兒吃奶，金香玉的叔母就拿著一張《魯北日報》旋了進來。她見她進來，正想欠身問好，她卻一把按住她，說鳳仙你看看，俺家香玉都上了《魯北日報》了，據說鎮長今兒晚上都要接見她，真是給我掙足了面子！鳳仙你不知道啊，香玉給我和她叔帶來了很多我們都不認得的金銀細軟，可把我這雙老眼耀瞎了！而她自己也變得我快認不出來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漂亮呢！哎吆吆，我都不知該怎麼形容了，鳳仙你們原來那麼好，難道沒想著去看看她？
鳳仙沒回答她的話，但卻一把奪過了《魯北日報》，盯著配有金香玉照片的一條消息看起來沒完。消息說：“京劇名角兒金香玉於昨日到達故鄉花園鎮，據說她此次將為故鄉帶來糧食，軍餉——”她覺得一陣頭疼，再也看不下去，但金香玉的那張照片卻讓她丟不開。照片攝於金香玉到達花園鎮的黃昏時刻：金香玉於黃包車旁靜立，神色平靜，鳳眼微眯，一襲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勾勒出她曼妙的身體曲線，此時風從遠天裡來，吹起她的波浪長髮，蕩於她的胸前腦後，使她看起來既飄逸又風情。但不知怎麼，鳳仙摸著這張照片卻淚眼潸然，抬頭望出去的目光，竟然也溼漉漉的。香玉叔母著實驚訝起來，說鳳仙我並沒說什麼呀，你怎麼還哭了？她趕緊擦掉眼淚，說嬸嬸，你先走，我隨後抱著孩子就看香玉去！
鳳仙換了一身衣裳，抱著她的小女兒就出了門。見到金香玉的時候，金香玉剛剛吃了午飯，坐在柳蔭下的一把藤椅上正皺著眉頭暗自出神。鳳仙故意讓自己的步子踏得天響，而懷中小女兒的咿呀早已打破她的愣神，——她笑著轉頭起身，快活地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不知怎麼，此刻鳳仙卻沒有流淚，而是提醒金香玉：看我小女兒看著你不哭不鬧只張嘴哈哈笑，看來真的與你有緣啊！
經她這麼一說，金香玉眼裡的笑，更像盪開的柔波，柔得化不開了。她將孩子接過來抱進懷裡，咿咿呀呀地笑著逗她玩。
鳳仙沒有提昨天在么弄巷4號見到她的情形，也沒有問她這麼多年在外面都做過什麼。她只是說了些家常，說自她離開後花園鎮的變化，說如今日本鬼子就要打過來了，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勢力挾持著人們，讓人們不知奔赴哪一方，而如果選錯了方向，自己葬身不說還要連累家人。
有我在，你不要擔心！金香玉逗著孩子大大咧咧地說。
但我不是擔心我，而是——，鳳仙的話還沒出口，就見她叔母用茶盤端著兩杯清茶走過來，而她叔父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廊簷下聽她們說話。
鳳仙嘆了一口氣，閉起了嘴巴，只伸手拍了拍逗孩子的金香玉。而金香玉好似沒有察覺，仍然抱著孩子又是顛又是跑又是笑又是歌，高興得連夜幕降下來都忘記了。
慘淡的星辰升上了天空，落在她們頭頂的上空，有冷風吹來，使鳳仙打了一個寒噤。她說，也累了你一下午啊，多謝你這麼喜歡她，但我還得帶她走！鳳仙怒著嘴笑了，說你看我這麼喜歡孩子，為什麼不讓她當我的乾女兒？不管你讓不讓她做我的乾女兒，我可真將她當乾女兒來待！看我給她帶什麼來了，喏，——一對銀鐲子，一個金項圈！東西不多，你一定要收下！說著她就給孩子往身上戴。鳳仙迭聲說，這禮物太貴重了，香玉我不能收！你將她當乾女兒待，我很高興，也答應就讓她當你的乾女兒，待百年之後給你養老送終！但禮物我不能要！
不，你一定要收下！不收下就等於看不起我！
我真的不能收！
你為什麼非讓我著急呀！
不是我讓你著急，是你讓我娘倆兒著急！
……
兩人正爭執不下，孩子也哭了起來。一個黑影卻自她們的窗前一閃而過，當那影子覆著金香玉的眼睛時，她喊道，是人是鬼，請給我站出來！但影子倏忽一閃就不見了，倒把鳳仙嚇了一跳。聽到金香玉的喊聲，她叔父叔母也走來問發生了什麼。她淡淡地答，沒發生什麼，你們回去吧，我送送鳳仙，可別嚇著她的孩子。
金香玉攜著鳳仙出來，還是將那對銀鐲和金項圈擲在了她的懷中。她說這是她的一番心意，無論如何也得收下，再說自己以後在花園鎮做事，還有可能請她幫忙。送她到門口時，金香玉忽然站住，說我就不進去了，但明晚在花園鎮明星劇場我將登臺演戲，劇目是《穆桂英掛帥》，還請你到時觀看我的演出！
三
李鳳仙到達明星劇場的時候，劇場門口已黑壓壓地圍了很多人。她走進劇場，想撿箇中間位置坐下，但卻怎麼也找不到。中間的靠著舞臺的能看清主角的座位，已被鎮上的一些大人物佔住了，——她只撿了一個左邊靠著化妝間的地方坐下來。坐下後，她朝舞臺上看，演出還沒開始，但鑼鼓已經擺上去，舞臺上方也拉起了紅色橫幅。只見橫幅上寫到：“熱烈歡迎朱鎮長第五夫人金香玉驚豔演出《穆桂英掛帥》。”
金香玉怎麼變成了朱鎮長的第五夫人？難道金香玉走遍了大半個中國連個男人都找不到非找朱鎮長嗎？這樣一想，李鳳仙驚出了一身冷汗，朱鎮長是何許人也，她李鳳仙最明白。想當年朱鎮長也是看她青春靚麗，想佔為己有，多虧她識破他的陰謀，先他一步嫁給了一個小木匠，如今她與小木匠雖過得不富，但也能過得去，且兩人相互恩愛，倒也是神仙眷侶。而如今金香玉卻自己找上門來嫁給他，難道她不知朱鎮長沾花惹草為非作歹？金香玉走南闖北冰雪聰明，難道還要別人將她點醒？
李鳳仙坐在那裡實在想不通。想不通事情的她，前後左右都看了看。她看見遠處貴賓座上坐著金香玉的叔父叔母，而過道里到處都是朱鎮長的警衛在維持秩序。她想找個人問問，但附近確實一個熟人也不認識，只一個鬍子白花花的老者抱著一個女孩兒坐在座位上朝前看。她碰了碰老者的胳膊，將聲音壓低，問，大爺，你知道金香玉為什麼嫁給朱鎮長嗎？
老者詭祕地一笑，說，你這孩子怎麼就不懂了，你不知強強聯手才更強嗎，你不知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嗎？她金香玉也不是啥好鳥，想來也不是白嫁，肯定是利用朱鎮長了，而朱鎮長呢，樂得被人利用抱著美人笑，這種事一個巴掌可拍不響啊！
李鳳仙更聽不懂了，再問，那金香玉一小小女子，有什麼可利用的？
嘿，你這女娃子是真不懂還是裝傻？全花園鎮都在傳，你難道不知金香玉給朱鎮長帶來了糧食和軍餉，要聯合他抗日呢？但朱鎮長的為人你不知道？他會抗日？他也就是利用這個噱頭才假意娶她，你怎麼連這點名堂都看不出來？
李鳳仙的腦袋更大了。她覺得金香玉不會為任何理由，在生她養她的地方嫁給一個敗類，她一定有她的苦處。但什麼樣的苦處，能讓她主動往火坑裡跳。她自她的位置上向舞臺上望，戲就要開演了，雖然還沒有敲鑼打鼓，但已有人在舞臺上走動，而朱鎮長也一身紅色的唐裝，不時甩著紅色的袖子，對坐在身邊的隨從小聲說著話，而當別人迴應他時，他則滿面紅光哈哈大笑，笑得眉毛扯開來，嘴角咧開著，目光也帶著醉意，醉醺醺地望著紅色的幕布，恨不得美豔絕倫的金香玉即刻掀簾出來。
李鳳仙覺得自己已坐不住了。她想去後臺親自問問金香玉，她要弄個明白，不然她覺得她會失去她。——她從座位上站起來，推開一扇小門，就看到了緊挨著的化妝間，——她覺得金香玉一定在裡面。她沒有敲門，而是將門推開一條細縫，自那細縫中她看到“吸鐵石”坐在金香玉的身邊。
兩人好像剛剛吵過架，正漲紅了臉色氣咻咻地喘氣。金香玉即使化了濃妝，撲了一層厚厚的胭脂，那憤怒的潮紅也從白嫩之中透出。她用斜勾的鳳眼倔強地瞪著“吸鐵石”，一嘴白石榴小碎牙咬得咯吱亂響，一雙粉拳在寬大的雕龍繡鳳的袖口裡握緊再握緊。而“吸鐵石”也絲毫不躲避她的目光，直愣愣地圓睜著眼，眼裡射出來的光比刀子還尖利，一刀一刀刮在金香玉的臉上，使金香玉臉上的怒色先就暗淡了下去。“吸鐵石”嚅動著嘴脣，像在說話，但卻一直沒有出聲，憤怒讓她的臉變了形，也讓嘴嚅動起來沒個完。——李鳳仙覺得“吸鐵石”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像唸經的道婆，但卻比道婆更毒狠，據說只要她一發怒，就不會讓惹她發怒的人活著走出花園鎮。
李鳳仙正在愣神，猛聽得啪啪兩道耳光如兩道閃電落在了金香玉的臉上。金香玉抹著胭脂的粉嫩臉蛋上立刻出現了紫紅的手指印。她看見金香玉仰著頭，櫻脣抖動著，想說不敢說，眼淚就要流下來了，但卻怕汙了剛化好的妝，極力地朝上抬眼，讓淚水洇回去……“吸鐵石”憤怒地擲給金香玉一個紙條，轉身就往門口走來。
李鳳仙疾步躲於牆角，閃身讓“吸鐵石”走過。她看見她走入夜色蒼茫之中，仍然氣憤地圓睜雙眼，嘴脣嚅動；而金香玉則於化妝間中捧著紙條嚶嚶地哭出了聲。
李鳳仙進到化妝間的時候，金香玉已揣起紙條但仍在抹淚。她進來沒問金香玉半句話，而是將她頭上的珠寶頭冠戴正，將她的胭脂盒拿來，輕聲說香玉，再補點妝，這樣讓你的臉看起來會自然些。
金香玉哽咽著問，你進來的時候，沒看見過什麼人吧？
李鳳仙說，我看到了“吸鐵石”。你怎麼會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人攪在一起，我真替你擔心！
金香玉手中的胭脂盒啪地一下掉在地上，她又掉了眼淚，說鳳仙啊鳳仙，你闖禍了，你知道嗎？她要知道是你，會要你的命！
——此時鑼鼓管絃突然響起，外面有人高喊：請穆桂英上場！
金香玉明白自己已不能遲疑。她穿上馬靴，束好頭冠，拿起長矛，舍下李鳳仙，推開化妝間的門，直奔舞臺而去。
風從敞開的門口吹進來，使呆站著的李鳳仙突然覺出一陣寒冷。
四
李鳳仙在她的座位上坐下的時候，金香玉已經亮開她清凌如水的嗓音，只聽她唱道：
“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
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雲。
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
敵血飛濺石榴裙。
有生之日責當盡，
寸土怎能屬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論，
我一劍能擋百萬兵。
……”
如潮的掌聲將李鳳仙淹沒在座位上，她覺得她不能融入眼前的快樂之中。儘管金香玉扮相俊美風雅，唱腔甜潤柔美，整個人也如仙女下凡，但她仍然高興不起來。她隱隱地有點擔心，她倒不是為自己擔心，自己一個平頭小百姓，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她擔心的是金香玉，——金香玉可是名角兒，又與殺人不眨眼的“吸鐵石“攪在一起，雖然剛才她沒有沒有聽清她們說的什麼，更猜不出那張紙條上的內容，但她覺得這足以吞噬金香玉年輕的生命。
舞臺上的金香玉始終帶著醉人的笑靨，像個已飄入仙界的女子，用她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嗓音唱了一段又一段。直到月落西天，人們的熱情依然高漲，狂喊著再來一段再來一段。而在這狂喊之中，朱鎮長一流更是恨不得跑上臺去摟她親她糟蹋她，此時金香玉已不是花園鎮那個柔弱的只能聽憑叔父叔母賣身的女子了，——她穿著厚重而閃亮的鎧甲，看似像威風凜凜的穆桂英，實則是一個被人支配的木偶！她手拿長矛，歌喉婉轉，在舞臺上不知疲倦地旋轉、打鬥、耍槍，像個聖鬥士一樣一定要掀起一股悲喜交集的波瀾，但她自己好似一直沒有悲喜，在所有的悲喜中，她冰冷如木，將自己始終置身事外，然後狠狠地拋下。
李鳳仙望著舞臺上光鮮俊美的金香玉哭出了聲，但很快她的哭聲就被純正的京腔所淹沒。她再也看不下去了，掩著面跑出了明星劇場。
自此很久，李鳳仙都沒有見過金香玉。而傳說中金香玉所帶來的糧食和軍餉，也沒有讓花園鎮變得多麼富有，花園鎮仍然是平靜的花園鎮，李鳳仙也仍然過著她的平凡生活。倒是金香玉，早就聽說她做了朱鎮長的第五夫人，婚後也著實享受了一段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幾個月後，她突然聽人說朱鎮長被金香玉所殺，而金香玉又被一個日本青年軍官接走，再沒有出現在花園鎮。
那天晚上，李鳳仙像往常一樣坐在一盞煤油燈下為小女兒縫製禦寒的棉衣。大風將屋門猛地吹開，如豆的燈花也被吹得東搖西晃。她起身去掩屋門，回身時猛見一個人影立於眼前，她正想盤問，但人影卻猛地撲進她的懷中，抱著她哭出了聲。
李鳳仙說，香玉你別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金香玉仍然嗚嗚地哭泣，不知如何回答。
李鳳仙將她拉到炕上，一次次擦去她腮邊的淚，說，你慢慢說，別難過，她指著炕上那個熟睡的小女兒，又說，你看看你的乾女兒也不該這麼難過，快快擦乾淚水！
金香玉擦乾了眼淚，穩定了一下情緒，才對她說：“吸鐵石”叛變了，到了日軍那裡，她將搭救我的井田友二供了出來，而日軍由此審查下去，發現井田友二竟然是反戰同盟打入他們內部的高級軍官，——他們將他當眾絞死！而我卻一直被矇在鼓裡，還以為他暗戀我才搭救我，沒想到他一直在保護我，一直在同我一起戰鬥！他曾對我說人類情感超越政治和戰爭，我還一廂情願地將此理解為愛情！我真傻！如今他為保護我選擇了死亡，而戰鬥卻在繼續，但我的身份已經暴露，已不適合再當“間諜”，——我明天就選擇去前線參加戰鬥，希望自己在戰場上為反戰而死！——這是我和井田友二之間的通信，記錄了我們最純潔的戰鬥情誼，請你代我保存好！
李鳳仙聽得有些糊塗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反戰同盟”、“間諜”等詞語，她想仔細問問這些詞語是什麼意思，但見金香玉珠淚橫流，不能自己，張了張嘴卻沒出聲。井田友二，她皺眉想到，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日本人，怎麼會和金香玉有交集？她對他產生了興趣，既然他能保護金香玉，那他一定是好人！但金香玉哭得著實厲害，她終是不忍張口，只顧了安慰她，怕一問倒引起她的感傷。她坐在炕沿上一封又一封地拆著他和金香玉的信，她在信中得知，金香玉離開井田友二第一次到達花園鎮時，他就知曉她是“間諜”了，但他故意不將這層窗戶紙戳破，而且還假裝愛上金香玉，將私藏的糧食和軍餉，讓她無償地帶到花園鎮……他也明白在無奈之中，金香玉嫁給了朱鎮長，但他仍然做出痴情的樣子，假裝等著她，在即將危及她的生命之時，他又保護了她……但卻因此迎來了自己的死亡……
那一夜，李鳳仙陪著金香玉一起哭一起笑。金香玉說，因我的身份特殊，有很多人認為我是漢奸，是日本人的情婦，但如果井田友二不幫我，我不會打入日軍內部，更不會獲得確切情報，可我卻將他害死了！說著又是一陣哭。但哭著卻又擦乾眼淚，笑著說，好在我完成了任務，失身也好，遭唾罵也好，反正我沒有對不起國家，但我真悲傷真難過！……就這樣哭著笑著，金香玉說到了天亮。
李鳳仙想問問經歷塵世沉浮的金香玉什麼是“情感”，但黎明的一束光線卻猛地穿透窗子，金香玉起身告別。李鳳仙拉住她的手，說再和姐說句話，但她執意要走。李鳳仙知道留不住她，催促著她快走，且不要回頭，但當她真的邁出門檻，就要消失於黎明之中時，李鳳仙卻大喊了一句：香玉，如果我能活出戰爭，我會為你和井田友二正名！
金香玉的腳步停了停，但卻沒有回頭，徑直地走向晨曦，沒入前方的那一抹光亮中。
幾天之後，金香玉死亡的消息傳到花園鎮，傳到李鳳仙的耳朵中。當時李鳳仙正抱著女兒教她認天上的星星，猛然一顆迅疾閃亮的流星自她們的頭頂悄然滑落。她含淚對小女兒說，看，那就是你乾孃奔赴天堂的足跡，總有一天我們會將這足跡描畫下來讓眾人看！
多年之後，我在魯北地區花園鎮見到了90多歲的老人李鳳仙。當她得知我要寫一個抗日戰爭時期的情感故事，抖抖索索地將60多年前金香玉與井田友二的信件悉數拿了出來。望著這些穿越半個世紀的發黃的書信，我小心翼翼地拆，小心翼翼地讀，被字裡行間所洋溢的真情所感動。
看完之後，我握著李鳳仙的手說，老奶奶，金香玉和井田友二都是反戰人士，是愛好和平的，他們是戰爭中的英雄。
李鳳仙好像聽懂了我的話，她癟巴了兩下嘴巴，一雙老眼一閉，兩行渾濁的眼淚滾滾而下，顫抖著說，金香玉，你看看，我給你正名了！
此時，一輪初升的太陽，正爬過窗子探進頭來，將整個屋子照得紅豔透亮。
作者簡介：鍾春香，女，山東省作協會員。2012年9月，出版長篇小說《胭脂紅》，在《四川文學》《啄木鳥》《小說月刊》《當代小說》《時代文學》《小小說選刊》等發表中短篇小說，獲得10餘次小說獎項，2018年1月，短篇小說《追風》，獲得第二屆長河文藝獎；散文也多次入展、獲獎，迄今為止在各類報刊發表文章100多萬字。
編輯：穎咂
圖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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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香玉的腳步停了停，但卻沒有回頭，徑直地走向晨曦，沒入前方的那一抹光亮中
金香玉
小說故事
作者 /鍾春香
一
金香玉於暮色之中到達花園鎮。此時，天色微暗，一片寂靜，幾片巴掌大的梧桐葉飄飄悠悠，正好落在她的波浪長髮上。她甩了甩長髮，彈了彈那件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上的褶皺，望著頭頂雲層錯落的天空，想起少佐井田友二的話：此去花園鎮凶多吉少，還望保重。她淚眼潸然，總想不好與井田友二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但當年他於流離失所的街頭救了她，並將她帶到日本軍隊中，絲毫沒有懷疑她的戲子身份，想來倒是自己的不是了，但自己又是誰，受了誰的指使，為什麼要將自己連同他人一起推向死亡？而自己所認同的那種光明，又真的是光明嗎？像師姐所說在戰爭年代我們每個人何不都昏聵地被推湧著向前，誰又迎來過真正的光明？
你知道的太多了！她總是這樣對自己說，且由此總會懷疑那太多的任務和太多的疑問，會將自己帶向萬劫不復之地。她金香玉倒不是怕死，而是怕她的死會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反應，比如井田友二，比如師姐，比如這花園鎮，比如一些她不願意提起但也忘不了的故人。
最先看到金香玉坐著黃包車回到花園鎮的人是李鳳仙。李鳳仙是金香玉兒時的玩伴，自金香玉父母雙亡，叔父叔母將她賣於梨園學戲之後，她就再沒有見過她。而她也於她離開四年後嫁給了鎮上一平凡的木匠。木匠不能給她風花雪月，能給她的只有一雙兒女和瑣碎到老的生活。她討厭但又離不開這種生活，在最煩悶的時候，她曾想象金香玉於繁華的都市過著一擲千金的生活，而那種生活是不是又真的比自己過得幸福？但看現在金香玉確實不是花園鎮上的那個苦孩子了，她飄動的波浪長髮和高傲的神情，有一種花園鎮女人所沒有的風情，——而她坐於黃包車中的那種閒適，那種手支著光潔的額頭，微眯著鳳眼，緊抿著櫻脣，又讓人不得不想起她離開花園鎮時的樣子。
那時金香玉走遍了整個花園鎮讓鎮上人勸說她的叔父叔母不要將她賣掉。但似乎沒人聽她勸說，而管閒事登門勸解的人則更少。可即使這樣，在叔父叔母將她打得皮開肉綻之時，她仍然堅持不離開花園鎮。她愛著這個地方，明白自己一旦離開這裡，將跌入更加吉凶難測的境地。她抓著李鳳仙的手，說鳳仙你倒是給我一點兒忍疼的力量？而鳳仙也沒有辦法，只默默地流淚。終於有一天，金香玉穿著被打爛的衣裳，帶著滿身的傷痕，撲進鳳仙的懷中，哭泣著說我真的要走了，只是你不要想念我，或許這正是我的道路！鳳仙不明白她的話，但知道她要走，而且是必須要走，任何人都將拉她不住。那天黎明時刻，她就揹著包袱跟隨叔父叔母離開了花園鎮。據那天見到她的人說，離開時她沒有哭，反倒笑得無比燦爛，對站在花園鎮街的人說，戲，我還是要學好；人呢，我也要做好。
十年過去了，據說金香玉在大都市早就成了達官貴人爭搶的梨園名角兒。李鳳仙無法想象金香玉的生活，但看她手上戴著的黃金戒指和腕上叮噹作響的翡翠玉鐲，又看她一襲修長的旗袍裹身和俊臉上的嫵媚風塵，就知她一定經歷過什麼。但經歷過什麼呢，還真讓人思量。李鳳仙並沒有衝著黃包車喊，而是尾隨著黃包車，跟著她來到了么弄巷4號，一處破舊的民宅前。
顯然這不是她叔父叔母的家，也不是兒時玩伴李鳳仙的孃家。她沒有立刻敲響面前的門，而是看看四周，覺得巷子裡確實沒人，才迎著從巷頭吹向巷尾的冷風，略顯猶疑地看了看門牌號，——沒錯，就是么弄巷4號。她舉手敲了一下，裡面沒動靜，她又敲了一下，裡面才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隨著腳步聲一起到來的，還有幾聲聒噪的鳥叫和幾片飛飄的流雲。她看了看落在牆頭的幾隻黑色飛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露出了她到花園鎮的第一抹微笑。
李鳳仙看到：開門的是一個個子不高，身材窈窕，頭戴面紗，身穿粗布藍衫的女人。金香玉見到女人兩眼抹淚，但女人卻不多愁善感，笑著一把將自己的面紗撩起，露出一張眉目俊俏面龐白皙的臉。李鳳仙在心裡先就啊了一聲，這不是諢名“吸鐵石”的女人嗎？金香玉與她來往還不是死路一條嗎？想到這裡她想喊，但嗓子怎麼也發不了聲！她呆呆地看著金香玉被“吸鐵石”扯進門裡，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金香玉進去之後，她將耳朵貼在門上使勁聽，聽到裡面談的都是她不懂的事情，什麼朱鎮長、大部隊、糧食、戲曲……就是沒提叔父叔母和她李鳳仙，——看來金香玉把自己在花園鎮的歷史忘記了，如果連歷史都記不起來，那她是來幹什麼的呢？
二
但李鳳仙再次見到金香玉卻是在她的叔父叔母家。那是金香玉到達花園鎮的第二天下午了。她抱著女兒坐在廊簷下正給女兒吃奶，金香玉的叔母就拿著一張《魯北日報》旋了進來。她見她進來，正想欠身問好，她卻一把按住她，說鳳仙你看看，俺家香玉都上了《魯北日報》了，據說鎮長今兒晚上都要接見她，真是給我掙足了面子！鳳仙你不知道啊，香玉給我和她叔帶來了很多我們都不認得的金銀細軟，可把我這雙老眼耀瞎了！而她自己也變得我快認不出來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漂亮呢！哎吆吆，我都不知該怎麼形容了，鳳仙你們原來那麼好，難道沒想著去看看她？
鳳仙沒回答她的話，但卻一把奪過了《魯北日報》，盯著配有金香玉照片的一條消息看起來沒完。消息說：“京劇名角兒金香玉於昨日到達故鄉花園鎮，據說她此次將為故鄉帶來糧食，軍餉——”她覺得一陣頭疼，再也看不下去，但金香玉的那張照片卻讓她丟不開。照片攝於金香玉到達花園鎮的黃昏時刻：金香玉於黃包車旁靜立，神色平靜，鳳眼微眯，一襲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勾勒出她曼妙的身體曲線，此時風從遠天裡來，吹起她的波浪長髮，蕩於她的胸前腦後，使她看起來既飄逸又風情。但不知怎麼，鳳仙摸著這張照片卻淚眼潸然，抬頭望出去的目光，竟然也溼漉漉的。香玉叔母著實驚訝起來，說鳳仙我並沒說什麼呀，你怎麼還哭了？她趕緊擦掉眼淚，說嬸嬸，你先走，我隨後抱著孩子就看香玉去！
鳳仙換了一身衣裳，抱著她的小女兒就出了門。見到金香玉的時候，金香玉剛剛吃了午飯，坐在柳蔭下的一把藤椅上正皺著眉頭暗自出神。鳳仙故意讓自己的步子踏得天響，而懷中小女兒的咿呀早已打破她的愣神，——她笑著轉頭起身，快活地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不知怎麼，此刻鳳仙卻沒有流淚，而是提醒金香玉：看我小女兒看著你不哭不鬧只張嘴哈哈笑，看來真的與你有緣啊！
經她這麼一說，金香玉眼裡的笑，更像盪開的柔波，柔得化不開了。她將孩子接過來抱進懷裡，咿咿呀呀地笑著逗她玩。
鳳仙沒有提昨天在么弄巷4號見到她的情形，也沒有問她這麼多年在外面都做過什麼。她只是說了些家常，說自她離開後花園鎮的變化，說如今日本鬼子就要打過來了，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勢力挾持著人們，讓人們不知奔赴哪一方，而如果選錯了方向，自己葬身不說還要連累家人。
有我在，你不要擔心！金香玉逗著孩子大大咧咧地說。
但我不是擔心我，而是——，鳳仙的話還沒出口，就見她叔母用茶盤端著兩杯清茶走過來，而她叔父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廊簷下聽她們說話。
鳳仙嘆了一口氣，閉起了嘴巴，只伸手拍了拍逗孩子的金香玉。而金香玉好似沒有察覺，仍然抱著孩子又是顛又是跑又是笑又是歌，高興得連夜幕降下來都忘記了。
慘淡的星辰升上了天空，落在她們頭頂的上空，有冷風吹來，使鳳仙打了一個寒噤。她說，也累了你一下午啊，多謝你這麼喜歡她，但我還得帶她走！鳳仙怒著嘴笑了，說你看我這麼喜歡孩子，為什麼不讓她當我的乾女兒？不管你讓不讓她做我的乾女兒，我可真將她當乾女兒來待！看我給她帶什麼來了，喏，——一對銀鐲子，一個金項圈！東西不多，你一定要收下！說著她就給孩子往身上戴。鳳仙迭聲說，這禮物太貴重了，香玉我不能收！你將她當乾女兒待，我很高興，也答應就讓她當你的乾女兒，待百年之後給你養老送終！但禮物我不能要！
不，你一定要收下！不收下就等於看不起我！
我真的不能收！
你為什麼非讓我著急呀！
不是我讓你著急，是你讓我娘倆兒著急！
……
兩人正爭執不下，孩子也哭了起來。一個黑影卻自她們的窗前一閃而過，當那影子覆著金香玉的眼睛時，她喊道，是人是鬼，請給我站出來！但影子倏忽一閃就不見了，倒把鳳仙嚇了一跳。聽到金香玉的喊聲，她叔父叔母也走來問發生了什麼。她淡淡地答，沒發生什麼，你們回去吧，我送送鳳仙，可別嚇著她的孩子。
金香玉攜著鳳仙出來，還是將那對銀鐲和金項圈擲在了她的懷中。她說這是她的一番心意，無論如何也得收下，再說自己以後在花園鎮做事，還有可能請她幫忙。送她到門口時，金香玉忽然站住，說我就不進去了，但明晚在花園鎮明星劇場我將登臺演戲，劇目是《穆桂英掛帥》，還請你到時觀看我的演出！
三
李鳳仙到達明星劇場的時候，劇場門口已黑壓壓地圍了很多人。她走進劇場，想撿箇中間位置坐下，但卻怎麼也找不到。中間的靠著舞臺的能看清主角的座位，已被鎮上的一些大人物佔住了，——她只撿了一個左邊靠著化妝間的地方坐下來。坐下後，她朝舞臺上看，演出還沒開始，但鑼鼓已經擺上去，舞臺上方也拉起了紅色橫幅。只見橫幅上寫到：“熱烈歡迎朱鎮長第五夫人金香玉驚豔演出《穆桂英掛帥》。”
金香玉怎麼變成了朱鎮長的第五夫人？難道金香玉走遍了大半個中國連個男人都找不到非找朱鎮長嗎？這樣一想，李鳳仙驚出了一身冷汗，朱鎮長是何許人也，她李鳳仙最明白。想當年朱鎮長也是看她青春靚麗，想佔為己有，多虧她識破他的陰謀，先他一步嫁給了一個小木匠，如今她與小木匠雖過得不富，但也能過得去，且兩人相互恩愛，倒也是神仙眷侶。而如今金香玉卻自己找上門來嫁給他，難道她不知朱鎮長沾花惹草為非作歹？金香玉走南闖北冰雪聰明，難道還要別人將她點醒？
李鳳仙坐在那裡實在想不通。想不通事情的她，前後左右都看了看。她看見遠處貴賓座上坐著金香玉的叔父叔母，而過道里到處都是朱鎮長的警衛在維持秩序。她想找個人問問，但附近確實一個熟人也不認識，只一個鬍子白花花的老者抱著一個女孩兒坐在座位上朝前看。她碰了碰老者的胳膊，將聲音壓低，問，大爺，你知道金香玉為什麼嫁給朱鎮長嗎？
老者詭祕地一笑，說，你這孩子怎麼就不懂了，你不知強強聯手才更強嗎，你不知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嗎？她金香玉也不是啥好鳥，想來也不是白嫁，肯定是利用朱鎮長了，而朱鎮長呢，樂得被人利用抱著美人笑，這種事一個巴掌可拍不響啊！
李鳳仙更聽不懂了，再問，那金香玉一小小女子，有什麼可利用的？
嘿，你這女娃子是真不懂還是裝傻？全花園鎮都在傳，你難道不知金香玉給朱鎮長帶來了糧食和軍餉，要聯合他抗日呢？但朱鎮長的為人你不知道？他會抗日？他也就是利用這個噱頭才假意娶她，你怎麼連這點名堂都看不出來？
李鳳仙的腦袋更大了。她覺得金香玉不會為任何理由，在生她養她的地方嫁給一個敗類，她一定有她的苦處。但什麼樣的苦處，能讓她主動往火坑裡跳。她自她的位置上向舞臺上望，戲就要開演了，雖然還沒有敲鑼打鼓，但已有人在舞臺上走動，而朱鎮長也一身紅色的唐裝，不時甩著紅色的袖子，對坐在身邊的隨從小聲說著話，而當別人迴應他時，他則滿面紅光哈哈大笑，笑得眉毛扯開來，嘴角咧開著，目光也帶著醉意，醉醺醺地望著紅色的幕布，恨不得美豔絕倫的金香玉即刻掀簾出來。
李鳳仙覺得自己已坐不住了。她想去後臺親自問問金香玉，她要弄個明白，不然她覺得她會失去她。——她從座位上站起來，推開一扇小門，就看到了緊挨著的化妝間，——她覺得金香玉一定在裡面。她沒有敲門，而是將門推開一條細縫，自那細縫中她看到“吸鐵石”坐在金香玉的身邊。
兩人好像剛剛吵過架，正漲紅了臉色氣咻咻地喘氣。金香玉即使化了濃妝，撲了一層厚厚的胭脂，那憤怒的潮紅也從白嫩之中透出。她用斜勾的鳳眼倔強地瞪著“吸鐵石”，一嘴白石榴小碎牙咬得咯吱亂響，一雙粉拳在寬大的雕龍繡鳳的袖口裡握緊再握緊。而“吸鐵石”也絲毫不躲避她的目光，直愣愣地圓睜著眼，眼裡射出來的光比刀子還尖利，一刀一刀刮在金香玉的臉上，使金香玉臉上的怒色先就暗淡了下去。“吸鐵石”嚅動著嘴脣，像在說話，但卻一直沒有出聲，憤怒讓她的臉變了形，也讓嘴嚅動起來沒個完。——李鳳仙覺得“吸鐵石”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像唸經的道婆，但卻比道婆更毒狠，據說只要她一發怒，就不會讓惹她發怒的人活著走出花園鎮。
李鳳仙正在愣神，猛聽得啪啪兩道耳光如兩道閃電落在了金香玉的臉上。金香玉抹著胭脂的粉嫩臉蛋上立刻出現了紫紅的手指印。她看見金香玉仰著頭，櫻脣抖動著，想說不敢說，眼淚就要流下來了，但卻怕汙了剛化好的妝，極力地朝上抬眼，讓淚水洇回去……“吸鐵石”憤怒地擲給金香玉一個紙條，轉身就往門口走來。
李鳳仙疾步躲於牆角，閃身讓“吸鐵石”走過。她看見她走入夜色蒼茫之中，仍然氣憤地圓睜雙眼，嘴脣嚅動；而金香玉則於化妝間中捧著紙條嚶嚶地哭出了聲。
李鳳仙進到化妝間的時候，金香玉已揣起紙條但仍在抹淚。她進來沒問金香玉半句話，而是將她頭上的珠寶頭冠戴正，將她的胭脂盒拿來，輕聲說香玉，再補點妝，這樣讓你的臉看起來會自然些。
金香玉哽咽著問，你進來的時候，沒看見過什麼人吧？
李鳳仙說，我看到了“吸鐵石”。你怎麼會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人攪在一起，我真替你擔心！
金香玉手中的胭脂盒啪地一下掉在地上，她又掉了眼淚，說鳳仙啊鳳仙，你闖禍了，你知道嗎？她要知道是你，會要你的命！
——此時鑼鼓管絃突然響起，外面有人高喊：請穆桂英上場！
金香玉明白自己已不能遲疑。她穿上馬靴，束好頭冠，拿起長矛，舍下李鳳仙，推開化妝間的門，直奔舞臺而去。
風從敞開的門口吹進來，使呆站著的李鳳仙突然覺出一陣寒冷。
四
李鳳仙在她的座位上坐下的時候，金香玉已經亮開她清凌如水的嗓音，只聽她唱道：
“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
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雲。
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
敵血飛濺石榴裙。
有生之日責當盡，
寸土怎能屬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論，
我一劍能擋百萬兵。
……”
如潮的掌聲將李鳳仙淹沒在座位上，她覺得她不能融入眼前的快樂之中。儘管金香玉扮相俊美風雅，唱腔甜潤柔美，整個人也如仙女下凡，但她仍然高興不起來。她隱隱地有點擔心，她倒不是為自己擔心，自己一個平頭小百姓，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她擔心的是金香玉，——金香玉可是名角兒，又與殺人不眨眼的“吸鐵石“攪在一起，雖然剛才她沒有沒有聽清她們說的什麼，更猜不出那張紙條上的內容，但她覺得這足以吞噬金香玉年輕的生命。
舞臺上的金香玉始終帶著醉人的笑靨，像個已飄入仙界的女子，用她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嗓音唱了一段又一段。直到月落西天，人們的熱情依然高漲，狂喊著再來一段再來一段。而在這狂喊之中，朱鎮長一流更是恨不得跑上臺去摟她親她糟蹋她，此時金香玉已不是花園鎮那個柔弱的只能聽憑叔父叔母賣身的女子了，——她穿著厚重而閃亮的鎧甲，看似像威風凜凜的穆桂英，實則是一個被人支配的木偶！她手拿長矛，歌喉婉轉，在舞臺上不知疲倦地旋轉、打鬥、耍槍，像個聖鬥士一樣一定要掀起一股悲喜交集的波瀾，但她自己好似一直沒有悲喜，在所有的悲喜中，她冰冷如木，將自己始終置身事外，然後狠狠地拋下。
李鳳仙望著舞臺上光鮮俊美的金香玉哭出了聲，但很快她的哭聲就被純正的京腔所淹沒。她再也看不下去了，掩著面跑出了明星劇場。
自此很久，李鳳仙都沒有見過金香玉。而傳說中金香玉所帶來的糧食和軍餉，也沒有讓花園鎮變得多麼富有，花園鎮仍然是平靜的花園鎮，李鳳仙也仍然過著她的平凡生活。倒是金香玉，早就聽說她做了朱鎮長的第五夫人，婚後也著實享受了一段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幾個月後，她突然聽人說朱鎮長被金香玉所殺，而金香玉又被一個日本青年軍官接走，再沒有出現在花園鎮。
那天晚上，李鳳仙像往常一樣坐在一盞煤油燈下為小女兒縫製禦寒的棉衣。大風將屋門猛地吹開，如豆的燈花也被吹得東搖西晃。她起身去掩屋門，回身時猛見一個人影立於眼前，她正想盤問，但人影卻猛地撲進她的懷中，抱著她哭出了聲。
李鳳仙說，香玉你別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金香玉仍然嗚嗚地哭泣，不知如何回答。
李鳳仙將她拉到炕上，一次次擦去她腮邊的淚，說，你慢慢說，別難過，她指著炕上那個熟睡的小女兒，又說，你看看你的乾女兒也不該這麼難過，快快擦乾淚水！
金香玉擦乾了眼淚，穩定了一下情緒，才對她說：“吸鐵石”叛變了，到了日軍那裡，她將搭救我的井田友二供了出來，而日軍由此審查下去，發現井田友二竟然是反戰同盟打入他們內部的高級軍官，——他們將他當眾絞死！而我卻一直被矇在鼓裡，還以為他暗戀我才搭救我，沒想到他一直在保護我，一直在同我一起戰鬥！他曾對我說人類情感超越政治和戰爭，我還一廂情願地將此理解為愛情！我真傻！如今他為保護我選擇了死亡，而戰鬥卻在繼續，但我的身份已經暴露，已不適合再當“間諜”，——我明天就選擇去前線參加戰鬥，希望自己在戰場上為反戰而死！——這是我和井田友二之間的通信，記錄了我們最純潔的戰鬥情誼，請你代我保存好！
李鳳仙聽得有些糊塗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反戰同盟”、“間諜”等詞語，她想仔細問問這些詞語是什麼意思，但見金香玉珠淚橫流，不能自己，張了張嘴卻沒出聲。井田友二，她皺眉想到，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日本人，怎麼會和金香玉有交集？她對他產生了興趣，既然他能保護金香玉，那他一定是好人！但金香玉哭得著實厲害，她終是不忍張口，只顧了安慰她，怕一問倒引起她的感傷。她坐在炕沿上一封又一封地拆著他和金香玉的信，她在信中得知，金香玉離開井田友二第一次到達花園鎮時，他就知曉她是“間諜”了，但他故意不將這層窗戶紙戳破，而且還假裝愛上金香玉，將私藏的糧食和軍餉，讓她無償地帶到花園鎮……他也明白在無奈之中，金香玉嫁給了朱鎮長，但他仍然做出痴情的樣子，假裝等著她，在即將危及她的生命之時，他又保護了她……但卻因此迎來了自己的死亡……
那一夜，李鳳仙陪著金香玉一起哭一起笑。金香玉說，因我的身份特殊，有很多人認為我是漢奸，是日本人的情婦，但如果井田友二不幫我，我不會打入日軍內部，更不會獲得確切情報，可我卻將他害死了！說著又是一陣哭。但哭著卻又擦乾眼淚，笑著說，好在我完成了任務，失身也好，遭唾罵也好，反正我沒有對不起國家，但我真悲傷真難過！……就這樣哭著笑著，金香玉說到了天亮。
李鳳仙想問問經歷塵世沉浮的金香玉什麼是“情感”，但黎明的一束光線卻猛地穿透窗子，金香玉起身告別。李鳳仙拉住她的手，說再和姐說句話，但她執意要走。李鳳仙知道留不住她，催促著她快走，且不要回頭，但當她真的邁出門檻，就要消失於黎明之中時，李鳳仙卻大喊了一句：香玉，如果我能活出戰爭，我會為你和井田友二正名！
金香玉的腳步停了停，但卻沒有回頭，徑直地走向晨曦，沒入前方的那一抹光亮中。
幾天之後，金香玉死亡的消息傳到花園鎮，傳到李鳳仙的耳朵中。當時李鳳仙正抱著女兒教她認天上的星星，猛然一顆迅疾閃亮的流星自她們的頭頂悄然滑落。她含淚對小女兒說，看，那就是你乾孃奔赴天堂的足跡，總有一天我們會將這足跡描畫下來讓眾人看！
多年之後，我在魯北地區花園鎮見到了90多歲的老人李鳳仙。當她得知我要寫一個抗日戰爭時期的情感故事，抖抖索索地將60多年前金香玉與井田友二的信件悉數拿了出來。望著這些穿越半個世紀的發黃的書信，我小心翼翼地拆，小心翼翼地讀，被字裡行間所洋溢的真情所感動。
看完之後，我握著李鳳仙的手說，老奶奶，金香玉和井田友二都是反戰人士，是愛好和平的，他們是戰爭中的英雄。
李鳳仙好像聽懂了我的話，她癟巴了兩下嘴巴，一雙老眼一閉，兩行渾濁的眼淚滾滾而下，顫抖著說，金香玉，你看看，我給你正名了！
此時，一輪初升的太陽，正爬過窗子探進頭來，將整個屋子照得紅豔透亮。
作者簡介：鍾春香，女，山東省作協會員。2012年9月，出版長篇小說《胭脂紅》，在《四川文學》《啄木鳥》《小說月刊》《當代小說》《時代文學》《小小說選刊》等發表中短篇小說，獲得10餘次小說獎項，2018年1月，短篇小說《追風》，獲得第二屆長河文藝獎；散文也多次入展、獲獎，迄今為止在各類報刊發表文章100多萬字。
編輯：穎咂
圖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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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香玉於暮色之中到達花園鎮。此時，天色微暗，一片寂靜，幾片巴掌大的梧桐葉飄飄悠悠，正好落在她的波浪長髮上。她甩了甩長髮，彈了彈那件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上的褶皺，望著頭頂雲層錯落的天空，想起少佐井田友二的話：此去花園鎮凶多吉少，還望保重。她淚眼潸然，總想不好與井田友二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但當年他於流離失所的街頭救了她，並將她帶到日本軍隊中，絲毫沒有懷疑她的戲子身份，想來倒是自己的不是了，但自己又是誰，受了誰的指使，為什麼要將自己連同他人一起推向死亡？而自己所認同的那種光明，又真的是光明嗎？像師姐所說在戰爭年代我們每個人何不都昏聵地被推湧著向前，誰又迎來過真正的光明？
你知道的太多了！她總是這樣對自己說，且由此總會懷疑那太多的任務和太多的疑問，會將自己帶向萬劫不復之地。她金香玉倒不是怕死，而是怕她的死會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反應，比如井田友二，比如師姐，比如這花園鎮，比如一些她不願意提起但也忘不了的故人。
最先看到金香玉坐著黃包車回到花園鎮的人是李鳳仙。李鳳仙是金香玉兒時的玩伴，自金香玉父母雙亡，叔父叔母將她賣於梨園學戲之後，她就再沒有見過她。而她也於她離開四年後嫁給了鎮上一平凡的木匠。木匠不能給她風花雪月，能給她的只有一雙兒女和瑣碎到老的生活。她討厭但又離不開這種生活，在最煩悶的時候，她曾想象金香玉於繁華的都市過著一擲千金的生活，而那種生活是不是又真的比自己過得幸福？但看現在金香玉確實不是花園鎮上的那個苦孩子了，她飄動的波浪長髮和高傲的神情，有一種花園鎮女人所沒有的風情，——而她坐於黃包車中的那種閒適，那種手支著光潔的額頭，微眯著鳳眼，緊抿著櫻脣，又讓人不得不想起她離開花園鎮時的樣子。
那時金香玉走遍了整個花園鎮讓鎮上人勸說她的叔父叔母不要將她賣掉。但似乎沒人聽她勸說，而管閒事登門勸解的人則更少。可即使這樣，在叔父叔母將她打得皮開肉綻之時，她仍然堅持不離開花園鎮。她愛著這個地方，明白自己一旦離開這裡，將跌入更加吉凶難測的境地。她抓著李鳳仙的手，說鳳仙你倒是給我一點兒忍疼的力量？而鳳仙也沒有辦法，只默默地流淚。終於有一天，金香玉穿著被打爛的衣裳，帶著滿身的傷痕，撲進鳳仙的懷中，哭泣著說我真的要走了，只是你不要想念我，或許這正是我的道路！鳳仙不明白她的話，但知道她要走，而且是必須要走，任何人都將拉她不住。那天黎明時刻，她就揹著包袱跟隨叔父叔母離開了花園鎮。據那天見到她的人說，離開時她沒有哭，反倒笑得無比燦爛，對站在花園鎮街的人說，戲，我還是要學好；人呢，我也要做好。
十年過去了，據說金香玉在大都市早就成了達官貴人爭搶的梨園名角兒。李鳳仙無法想象金香玉的生活，但看她手上戴著的黃金戒指和腕上叮噹作響的翡翠玉鐲，又看她一襲修長的旗袍裹身和俊臉上的嫵媚風塵，就知她一定經歷過什麼。但經歷過什麼呢，還真讓人思量。李鳳仙並沒有衝著黃包車喊，而是尾隨著黃包車，跟著她來到了么弄巷4號，一處破舊的民宅前。
顯然這不是她叔父叔母的家，也不是兒時玩伴李鳳仙的孃家。她沒有立刻敲響面前的門，而是看看四周，覺得巷子裡確實沒人，才迎著從巷頭吹向巷尾的冷風，略顯猶疑地看了看門牌號，——沒錯，就是么弄巷4號。她舉手敲了一下，裡面沒動靜，她又敲了一下，裡面才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隨著腳步聲一起到來的，還有幾聲聒噪的鳥叫和幾片飛飄的流雲。她看了看落在牆頭的幾隻黑色飛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露出了她到花園鎮的第一抹微笑。
李鳳仙看到：開門的是一個個子不高，身材窈窕，頭戴面紗，身穿粗布藍衫的女人。金香玉見到女人兩眼抹淚，但女人卻不多愁善感，笑著一把將自己的面紗撩起，露出一張眉目俊俏面龐白皙的臉。李鳳仙在心裡先就啊了一聲，這不是諢名“吸鐵石”的女人嗎？金香玉與她來往還不是死路一條嗎？想到這裡她想喊，但嗓子怎麼也發不了聲！她呆呆地看著金香玉被“吸鐵石”扯進門裡，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金香玉進去之後，她將耳朵貼在門上使勁聽，聽到裡面談的都是她不懂的事情，什麼朱鎮長、大部隊、糧食、戲曲……就是沒提叔父叔母和她李鳳仙，——看來金香玉把自己在花園鎮的歷史忘記了，如果連歷史都記不起來，那她是來幹什麼的呢？
二
但李鳳仙再次見到金香玉卻是在她的叔父叔母家。那是金香玉到達花園鎮的第二天下午了。她抱著女兒坐在廊簷下正給女兒吃奶，金香玉的叔母就拿著一張《魯北日報》旋了進來。她見她進來，正想欠身問好，她卻一把按住她，說鳳仙你看看，俺家香玉都上了《魯北日報》了，據說鎮長今兒晚上都要接見她，真是給我掙足了面子！鳳仙你不知道啊，香玉給我和她叔帶來了很多我們都不認得的金銀細軟，可把我這雙老眼耀瞎了！而她自己也變得我快認不出來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漂亮呢！哎吆吆，我都不知該怎麼形容了，鳳仙你們原來那麼好，難道沒想著去看看她？
鳳仙沒回答她的話，但卻一把奪過了《魯北日報》，盯著配有金香玉照片的一條消息看起來沒完。消息說：“京劇名角兒金香玉於昨日到達故鄉花園鎮，據說她此次將為故鄉帶來糧食，軍餉——”她覺得一陣頭疼，再也看不下去，但金香玉的那張照片卻讓她丟不開。照片攝於金香玉到達花園鎮的黃昏時刻：金香玉於黃包車旁靜立，神色平靜，鳳眼微眯，一襲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勾勒出她曼妙的身體曲線，此時風從遠天裡來，吹起她的波浪長髮，蕩於她的胸前腦後，使她看起來既飄逸又風情。但不知怎麼，鳳仙摸著這張照片卻淚眼潸然，抬頭望出去的目光，竟然也溼漉漉的。香玉叔母著實驚訝起來，說鳳仙我並沒說什麼呀，你怎麼還哭了？她趕緊擦掉眼淚，說嬸嬸，你先走，我隨後抱著孩子就看香玉去！
鳳仙換了一身衣裳，抱著她的小女兒就出了門。見到金香玉的時候，金香玉剛剛吃了午飯，坐在柳蔭下的一把藤椅上正皺著眉頭暗自出神。鳳仙故意讓自己的步子踏得天響，而懷中小女兒的咿呀早已打破她的愣神，——她笑著轉頭起身，快活地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不知怎麼，此刻鳳仙卻沒有流淚，而是提醒金香玉：看我小女兒看著你不哭不鬧只張嘴哈哈笑，看來真的與你有緣啊！
經她這麼一說，金香玉眼裡的笑，更像盪開的柔波，柔得化不開了。她將孩子接過來抱進懷裡，咿咿呀呀地笑著逗她玩。
鳳仙沒有提昨天在么弄巷4號見到她的情形，也沒有問她這麼多年在外面都做過什麼。她只是說了些家常，說自她離開後花園鎮的變化，說如今日本鬼子就要打過來了，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勢力挾持著人們，讓人們不知奔赴哪一方，而如果選錯了方向，自己葬身不說還要連累家人。
有我在，你不要擔心！金香玉逗著孩子大大咧咧地說。
但我不是擔心我，而是——，鳳仙的話還沒出口，就見她叔母用茶盤端著兩杯清茶走過來，而她叔父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廊簷下聽她們說話。
鳳仙嘆了一口氣，閉起了嘴巴，只伸手拍了拍逗孩子的金香玉。而金香玉好似沒有察覺，仍然抱著孩子又是顛又是跑又是笑又是歌，高興得連夜幕降下來都忘記了。
慘淡的星辰升上了天空，落在她們頭頂的上空，有冷風吹來，使鳳仙打了一個寒噤。她說，也累了你一下午啊，多謝你這麼喜歡她，但我還得帶她走！鳳仙怒著嘴笑了，說你看我這麼喜歡孩子，為什麼不讓她當我的乾女兒？不管你讓不讓她做我的乾女兒，我可真將她當乾女兒來待！看我給她帶什麼來了，喏，——一對銀鐲子，一個金項圈！東西不多，你一定要收下！說著她就給孩子往身上戴。鳳仙迭聲說，這禮物太貴重了，香玉我不能收！你將她當乾女兒待，我很高興，也答應就讓她當你的乾女兒，待百年之後給你養老送終！但禮物我不能要！
不，你一定要收下！不收下就等於看不起我！
我真的不能收！
你為什麼非讓我著急呀！
不是我讓你著急，是你讓我娘倆兒著急！
……
兩人正爭執不下，孩子也哭了起來。一個黑影卻自她們的窗前一閃而過，當那影子覆著金香玉的眼睛時，她喊道，是人是鬼，請給我站出來！但影子倏忽一閃就不見了，倒把鳳仙嚇了一跳。聽到金香玉的喊聲，她叔父叔母也走來問發生了什麼。她淡淡地答，沒發生什麼，你們回去吧，我送送鳳仙，可別嚇著她的孩子。
金香玉攜著鳳仙出來，還是將那對銀鐲和金項圈擲在了她的懷中。她說這是她的一番心意，無論如何也得收下，再說自己以後在花園鎮做事，還有可能請她幫忙。送她到門口時，金香玉忽然站住，說我就不進去了，但明晚在花園鎮明星劇場我將登臺演戲，劇目是《穆桂英掛帥》，還請你到時觀看我的演出！
三
李鳳仙到達明星劇場的時候，劇場門口已黑壓壓地圍了很多人。她走進劇場，想撿箇中間位置坐下，但卻怎麼也找不到。中間的靠著舞臺的能看清主角的座位，已被鎮上的一些大人物佔住了，——她只撿了一個左邊靠著化妝間的地方坐下來。坐下後，她朝舞臺上看，演出還沒開始，但鑼鼓已經擺上去，舞臺上方也拉起了紅色橫幅。只見橫幅上寫到：“熱烈歡迎朱鎮長第五夫人金香玉驚豔演出《穆桂英掛帥》。”
金香玉怎麼變成了朱鎮長的第五夫人？難道金香玉走遍了大半個中國連個男人都找不到非找朱鎮長嗎？這樣一想，李鳳仙驚出了一身冷汗，朱鎮長是何許人也，她李鳳仙最明白。想當年朱鎮長也是看她青春靚麗，想佔為己有，多虧她識破他的陰謀，先他一步嫁給了一個小木匠，如今她與小木匠雖過得不富，但也能過得去，且兩人相互恩愛，倒也是神仙眷侶。而如今金香玉卻自己找上門來嫁給他，難道她不知朱鎮長沾花惹草為非作歹？金香玉走南闖北冰雪聰明，難道還要別人將她點醒？
李鳳仙坐在那裡實在想不通。想不通事情的她，前後左右都看了看。她看見遠處貴賓座上坐著金香玉的叔父叔母，而過道里到處都是朱鎮長的警衛在維持秩序。她想找個人問問，但附近確實一個熟人也不認識，只一個鬍子白花花的老者抱著一個女孩兒坐在座位上朝前看。她碰了碰老者的胳膊，將聲音壓低，問，大爺，你知道金香玉為什麼嫁給朱鎮長嗎？
老者詭祕地一笑，說，你這孩子怎麼就不懂了，你不知強強聯手才更強嗎，你不知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嗎？她金香玉也不是啥好鳥，想來也不是白嫁，肯定是利用朱鎮長了，而朱鎮長呢，樂得被人利用抱著美人笑，這種事一個巴掌可拍不響啊！
李鳳仙更聽不懂了，再問，那金香玉一小小女子，有什麼可利用的？
嘿，你這女娃子是真不懂還是裝傻？全花園鎮都在傳，你難道不知金香玉給朱鎮長帶來了糧食和軍餉，要聯合他抗日呢？但朱鎮長的為人你不知道？他會抗日？他也就是利用這個噱頭才假意娶她，你怎麼連這點名堂都看不出來？
李鳳仙的腦袋更大了。她覺得金香玉不會為任何理由，在生她養她的地方嫁給一個敗類，她一定有她的苦處。但什麼樣的苦處，能讓她主動往火坑裡跳。她自她的位置上向舞臺上望，戲就要開演了，雖然還沒有敲鑼打鼓，但已有人在舞臺上走動，而朱鎮長也一身紅色的唐裝，不時甩著紅色的袖子，對坐在身邊的隨從小聲說著話，而當別人迴應他時，他則滿面紅光哈哈大笑，笑得眉毛扯開來，嘴角咧開著，目光也帶著醉意，醉醺醺地望著紅色的幕布，恨不得美豔絕倫的金香玉即刻掀簾出來。
李鳳仙覺得自己已坐不住了。她想去後臺親自問問金香玉，她要弄個明白，不然她覺得她會失去她。——她從座位上站起來，推開一扇小門，就看到了緊挨著的化妝間，——她覺得金香玉一定在裡面。她沒有敲門，而是將門推開一條細縫，自那細縫中她看到“吸鐵石”坐在金香玉的身邊。
兩人好像剛剛吵過架，正漲紅了臉色氣咻咻地喘氣。金香玉即使化了濃妝，撲了一層厚厚的胭脂，那憤怒的潮紅也從白嫩之中透出。她用斜勾的鳳眼倔強地瞪著“吸鐵石”，一嘴白石榴小碎牙咬得咯吱亂響，一雙粉拳在寬大的雕龍繡鳳的袖口裡握緊再握緊。而“吸鐵石”也絲毫不躲避她的目光，直愣愣地圓睜著眼，眼裡射出來的光比刀子還尖利，一刀一刀刮在金香玉的臉上，使金香玉臉上的怒色先就暗淡了下去。“吸鐵石”嚅動著嘴脣，像在說話，但卻一直沒有出聲，憤怒讓她的臉變了形，也讓嘴嚅動起來沒個完。——李鳳仙覺得“吸鐵石”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像唸經的道婆，但卻比道婆更毒狠，據說只要她一發怒，就不會讓惹她發怒的人活著走出花園鎮。
李鳳仙正在愣神，猛聽得啪啪兩道耳光如兩道閃電落在了金香玉的臉上。金香玉抹著胭脂的粉嫩臉蛋上立刻出現了紫紅的手指印。她看見金香玉仰著頭，櫻脣抖動著，想說不敢說，眼淚就要流下來了，但卻怕汙了剛化好的妝，極力地朝上抬眼，讓淚水洇回去……“吸鐵石”憤怒地擲給金香玉一個紙條，轉身就往門口走來。
李鳳仙疾步躲於牆角，閃身讓“吸鐵石”走過。她看見她走入夜色蒼茫之中，仍然氣憤地圓睜雙眼，嘴脣嚅動；而金香玉則於化妝間中捧著紙條嚶嚶地哭出了聲。
李鳳仙進到化妝間的時候，金香玉已揣起紙條但仍在抹淚。她進來沒問金香玉半句話，而是將她頭上的珠寶頭冠戴正，將她的胭脂盒拿來，輕聲說香玉，再補點妝，這樣讓你的臉看起來會自然些。
金香玉哽咽著問，你進來的時候，沒看見過什麼人吧？
李鳳仙說，我看到了“吸鐵石”。你怎麼會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人攪在一起，我真替你擔心！
金香玉手中的胭脂盒啪地一下掉在地上，她又掉了眼淚，說鳳仙啊鳳仙，你闖禍了，你知道嗎？她要知道是你，會要你的命！
——此時鑼鼓管絃突然響起，外面有人高喊：請穆桂英上場！
金香玉明白自己已不能遲疑。她穿上馬靴，束好頭冠，拿起長矛，舍下李鳳仙，推開化妝間的門，直奔舞臺而去。
風從敞開的門口吹進來，使呆站著的李鳳仙突然覺出一陣寒冷。
四
李鳳仙在她的座位上坐下的時候，金香玉已經亮開她清凌如水的嗓音，只聽她唱道：
“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
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雲。
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
敵血飛濺石榴裙。
有生之日責當盡，
寸土怎能屬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論，
我一劍能擋百萬兵。
……”
如潮的掌聲將李鳳仙淹沒在座位上，她覺得她不能融入眼前的快樂之中。儘管金香玉扮相俊美風雅，唱腔甜潤柔美，整個人也如仙女下凡，但她仍然高興不起來。她隱隱地有點擔心，她倒不是為自己擔心，自己一個平頭小百姓，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她擔心的是金香玉，——金香玉可是名角兒，又與殺人不眨眼的“吸鐵石“攪在一起，雖然剛才她沒有沒有聽清她們說的什麼，更猜不出那張紙條上的內容，但她覺得這足以吞噬金香玉年輕的生命。
舞臺上的金香玉始終帶著醉人的笑靨，像個已飄入仙界的女子，用她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嗓音唱了一段又一段。直到月落西天，人們的熱情依然高漲，狂喊著再來一段再來一段。而在這狂喊之中，朱鎮長一流更是恨不得跑上臺去摟她親她糟蹋她，此時金香玉已不是花園鎮那個柔弱的只能聽憑叔父叔母賣身的女子了，——她穿著厚重而閃亮的鎧甲，看似像威風凜凜的穆桂英，實則是一個被人支配的木偶！她手拿長矛，歌喉婉轉，在舞臺上不知疲倦地旋轉、打鬥、耍槍，像個聖鬥士一樣一定要掀起一股悲喜交集的波瀾，但她自己好似一直沒有悲喜，在所有的悲喜中，她冰冷如木，將自己始終置身事外，然後狠狠地拋下。
李鳳仙望著舞臺上光鮮俊美的金香玉哭出了聲，但很快她的哭聲就被純正的京腔所淹沒。她再也看不下去了，掩著面跑出了明星劇場。
自此很久，李鳳仙都沒有見過金香玉。而傳說中金香玉所帶來的糧食和軍餉，也沒有讓花園鎮變得多麼富有，花園鎮仍然是平靜的花園鎮，李鳳仙也仍然過著她的平凡生活。倒是金香玉，早就聽說她做了朱鎮長的第五夫人，婚後也著實享受了一段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幾個月後，她突然聽人說朱鎮長被金香玉所殺，而金香玉又被一個日本青年軍官接走，再沒有出現在花園鎮。
那天晚上，李鳳仙像往常一樣坐在一盞煤油燈下為小女兒縫製禦寒的棉衣。大風將屋門猛地吹開，如豆的燈花也被吹得東搖西晃。她起身去掩屋門，回身時猛見一個人影立於眼前，她正想盤問，但人影卻猛地撲進她的懷中，抱著她哭出了聲。
李鳳仙說，香玉你別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金香玉仍然嗚嗚地哭泣，不知如何回答。
李鳳仙將她拉到炕上，一次次擦去她腮邊的淚，說，你慢慢說，別難過，她指著炕上那個熟睡的小女兒，又說，你看看你的乾女兒也不該這麼難過，快快擦乾淚水！
金香玉擦乾了眼淚，穩定了一下情緒，才對她說：“吸鐵石”叛變了，到了日軍那裡，她將搭救我的井田友二供了出來，而日軍由此審查下去，發現井田友二竟然是反戰同盟打入他們內部的高級軍官，——他們將他當眾絞死！而我卻一直被矇在鼓裡，還以為他暗戀我才搭救我，沒想到他一直在保護我，一直在同我一起戰鬥！他曾對我說人類情感超越政治和戰爭，我還一廂情願地將此理解為愛情！我真傻！如今他為保護我選擇了死亡，而戰鬥卻在繼續，但我的身份已經暴露，已不適合再當“間諜”，——我明天就選擇去前線參加戰鬥，希望自己在戰場上為反戰而死！——這是我和井田友二之間的通信，記錄了我們最純潔的戰鬥情誼，請你代我保存好！
李鳳仙聽得有些糊塗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反戰同盟”、“間諜”等詞語，她想仔細問問這些詞語是什麼意思，但見金香玉珠淚橫流，不能自己，張了張嘴卻沒出聲。井田友二，她皺眉想到，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日本人，怎麼會和金香玉有交集？她對他產生了興趣，既然他能保護金香玉，那他一定是好人！但金香玉哭得著實厲害，她終是不忍張口，只顧了安慰她，怕一問倒引起她的感傷。她坐在炕沿上一封又一封地拆著他和金香玉的信，她在信中得知，金香玉離開井田友二第一次到達花園鎮時，他就知曉她是“間諜”了，但他故意不將這層窗戶紙戳破，而且還假裝愛上金香玉，將私藏的糧食和軍餉，讓她無償地帶到花園鎮……他也明白在無奈之中，金香玉嫁給了朱鎮長，但他仍然做出痴情的樣子，假裝等著她，在即將危及她的生命之時，他又保護了她……但卻因此迎來了自己的死亡……
那一夜，李鳳仙陪著金香玉一起哭一起笑。金香玉說，因我的身份特殊，有很多人認為我是漢奸，是日本人的情婦，但如果井田友二不幫我，我不會打入日軍內部，更不會獲得確切情報，可我卻將他害死了！說著又是一陣哭。但哭著卻又擦乾眼淚，笑著說，好在我完成了任務，失身也好，遭唾罵也好，反正我沒有對不起國家，但我真悲傷真難過！……就這樣哭著笑著，金香玉說到了天亮。
李鳳仙想問問經歷塵世沉浮的金香玉什麼是“情感”，但黎明的一束光線卻猛地穿透窗子，金香玉起身告別。李鳳仙拉住她的手，說再和姐說句話，但她執意要走。李鳳仙知道留不住她，催促著她快走，且不要回頭，但當她真的邁出門檻，就要消失於黎明之中時，李鳳仙卻大喊了一句：香玉，如果我能活出戰爭，我會為你和井田友二正名！
金香玉的腳步停了停，但卻沒有回頭，徑直地走向晨曦，沒入前方的那一抹光亮中。
幾天之後，金香玉死亡的消息傳到花園鎮，傳到李鳳仙的耳朵中。當時李鳳仙正抱著女兒教她認天上的星星，猛然一顆迅疾閃亮的流星自她們的頭頂悄然滑落。她含淚對小女兒說，看，那就是你乾孃奔赴天堂的足跡，總有一天我們會將這足跡描畫下來讓眾人看！
多年之後，我在魯北地區花園鎮見到了90多歲的老人李鳳仙。當她得知我要寫一個抗日戰爭時期的情感故事，抖抖索索地將60多年前金香玉與井田友二的信件悉數拿了出來。望著這些穿越半個世紀的發黃的書信，我小心翼翼地拆，小心翼翼地讀，被字裡行間所洋溢的真情所感動。
看完之後，我握著李鳳仙的手說，老奶奶，金香玉和井田友二都是反戰人士，是愛好和平的，他們是戰爭中的英雄。
李鳳仙好像聽懂了我的話，她癟巴了兩下嘴巴，一雙老眼一閉，兩行渾濁的眼淚滾滾而下，顫抖著說，金香玉，你看看，我給你正名了！
此時，一輪初升的太陽，正爬過窗子探進頭來，將整個屋子照得紅豔透亮。
作者簡介：鍾春香，女，山東省作協會員。2012年9月，出版長篇小說《胭脂紅》，在《四川文學》《啄木鳥》《小說月刊》《當代小說》《時代文學》《小小說選刊》等發表中短篇小說，獲得10餘次小說獎項，2018年1月，短篇小說《追風》，獲得第二屆長河文藝獎；散文也多次入展、獲獎，迄今為止在各類報刊發表文章100多萬字。
編輯：穎咂
圖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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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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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香玉的腳步停了停，但卻沒有回頭，徑直地走向晨曦，沒入前方的那一抹光亮中
金香玉
小說故事
作者 /鍾春香
一
金香玉於暮色之中到達花園鎮。此時，天色微暗，一片寂靜，幾片巴掌大的梧桐葉飄飄悠悠，正好落在她的波浪長髮上。她甩了甩長髮，彈了彈那件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上的褶皺，望著頭頂雲層錯落的天空，想起少佐井田友二的話：此去花園鎮凶多吉少，還望保重。她淚眼潸然，總想不好與井田友二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但當年他於流離失所的街頭救了她，並將她帶到日本軍隊中，絲毫沒有懷疑她的戲子身份，想來倒是自己的不是了，但自己又是誰，受了誰的指使，為什麼要將自己連同他人一起推向死亡？而自己所認同的那種光明，又真的是光明嗎？像師姐所說在戰爭年代我們每個人何不都昏聵地被推湧著向前，誰又迎來過真正的光明？
你知道的太多了！她總是這樣對自己說，且由此總會懷疑那太多的任務和太多的疑問，會將自己帶向萬劫不復之地。她金香玉倒不是怕死，而是怕她的死會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反應，比如井田友二，比如師姐，比如這花園鎮，比如一些她不願意提起但也忘不了的故人。
最先看到金香玉坐著黃包車回到花園鎮的人是李鳳仙。李鳳仙是金香玉兒時的玩伴，自金香玉父母雙亡，叔父叔母將她賣於梨園學戲之後，她就再沒有見過她。而她也於她離開四年後嫁給了鎮上一平凡的木匠。木匠不能給她風花雪月，能給她的只有一雙兒女和瑣碎到老的生活。她討厭但又離不開這種生活，在最煩悶的時候，她曾想象金香玉於繁華的都市過著一擲千金的生活，而那種生活是不是又真的比自己過得幸福？但看現在金香玉確實不是花園鎮上的那個苦孩子了，她飄動的波浪長髮和高傲的神情，有一種花園鎮女人所沒有的風情，——而她坐於黃包車中的那種閒適，那種手支著光潔的額頭，微眯著鳳眼，緊抿著櫻脣，又讓人不得不想起她離開花園鎮時的樣子。
那時金香玉走遍了整個花園鎮讓鎮上人勸說她的叔父叔母不要將她賣掉。但似乎沒人聽她勸說，而管閒事登門勸解的人則更少。可即使這樣，在叔父叔母將她打得皮開肉綻之時，她仍然堅持不離開花園鎮。她愛著這個地方，明白自己一旦離開這裡，將跌入更加吉凶難測的境地。她抓著李鳳仙的手，說鳳仙你倒是給我一點兒忍疼的力量？而鳳仙也沒有辦法，只默默地流淚。終於有一天，金香玉穿著被打爛的衣裳，帶著滿身的傷痕，撲進鳳仙的懷中，哭泣著說我真的要走了，只是你不要想念我，或許這正是我的道路！鳳仙不明白她的話，但知道她要走，而且是必須要走，任何人都將拉她不住。那天黎明時刻，她就揹著包袱跟隨叔父叔母離開了花園鎮。據那天見到她的人說，離開時她沒有哭，反倒笑得無比燦爛，對站在花園鎮街的人說，戲，我還是要學好；人呢，我也要做好。
十年過去了，據說金香玉在大都市早就成了達官貴人爭搶的梨園名角兒。李鳳仙無法想象金香玉的生活，但看她手上戴著的黃金戒指和腕上叮噹作響的翡翠玉鐲，又看她一襲修長的旗袍裹身和俊臉上的嫵媚風塵，就知她一定經歷過什麼。但經歷過什麼呢，還真讓人思量。李鳳仙並沒有衝著黃包車喊，而是尾隨著黃包車，跟著她來到了么弄巷4號，一處破舊的民宅前。
顯然這不是她叔父叔母的家，也不是兒時玩伴李鳳仙的孃家。她沒有立刻敲響面前的門，而是看看四周，覺得巷子裡確實沒人，才迎著從巷頭吹向巷尾的冷風，略顯猶疑地看了看門牌號，——沒錯，就是么弄巷4號。她舉手敲了一下，裡面沒動靜，她又敲了一下，裡面才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隨著腳步聲一起到來的，還有幾聲聒噪的鳥叫和幾片飛飄的流雲。她看了看落在牆頭的幾隻黑色飛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露出了她到花園鎮的第一抹微笑。
李鳳仙看到：開門的是一個個子不高，身材窈窕，頭戴面紗，身穿粗布藍衫的女人。金香玉見到女人兩眼抹淚，但女人卻不多愁善感，笑著一把將自己的面紗撩起，露出一張眉目俊俏面龐白皙的臉。李鳳仙在心裡先就啊了一聲，這不是諢名“吸鐵石”的女人嗎？金香玉與她來往還不是死路一條嗎？想到這裡她想喊，但嗓子怎麼也發不了聲！她呆呆地看著金香玉被“吸鐵石”扯進門裡，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金香玉進去之後，她將耳朵貼在門上使勁聽，聽到裡面談的都是她不懂的事情，什麼朱鎮長、大部隊、糧食、戲曲……就是沒提叔父叔母和她李鳳仙，——看來金香玉把自己在花園鎮的歷史忘記了，如果連歷史都記不起來，那她是來幹什麼的呢？
二
但李鳳仙再次見到金香玉卻是在她的叔父叔母家。那是金香玉到達花園鎮的第二天下午了。她抱著女兒坐在廊簷下正給女兒吃奶，金香玉的叔母就拿著一張《魯北日報》旋了進來。她見她進來，正想欠身問好，她卻一把按住她，說鳳仙你看看，俺家香玉都上了《魯北日報》了，據說鎮長今兒晚上都要接見她，真是給我掙足了面子！鳳仙你不知道啊，香玉給我和她叔帶來了很多我們都不認得的金銀細軟，可把我這雙老眼耀瞎了！而她自己也變得我快認不出來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漂亮呢！哎吆吆，我都不知該怎麼形容了，鳳仙你們原來那麼好，難道沒想著去看看她？
鳳仙沒回答她的話，但卻一把奪過了《魯北日報》，盯著配有金香玉照片的一條消息看起來沒完。消息說：“京劇名角兒金香玉於昨日到達故鄉花園鎮，據說她此次將為故鄉帶來糧食，軍餉——”她覺得一陣頭疼，再也看不下去，但金香玉的那張照片卻讓她丟不開。照片攝於金香玉到達花園鎮的黃昏時刻：金香玉於黃包車旁靜立，神色平靜，鳳眼微眯，一襲翠色牡丹罩紗長旗袍勾勒出她曼妙的身體曲線，此時風從遠天裡來，吹起她的波浪長髮，蕩於她的胸前腦後，使她看起來既飄逸又風情。但不知怎麼，鳳仙摸著這張照片卻淚眼潸然，抬頭望出去的目光，竟然也溼漉漉的。香玉叔母著實驚訝起來，說鳳仙我並沒說什麼呀，你怎麼還哭了？她趕緊擦掉眼淚，說嬸嬸，你先走，我隨後抱著孩子就看香玉去！
鳳仙換了一身衣裳，抱著她的小女兒就出了門。見到金香玉的時候，金香玉剛剛吃了午飯，坐在柳蔭下的一把藤椅上正皺著眉頭暗自出神。鳳仙故意讓自己的步子踏得天響，而懷中小女兒的咿呀早已打破她的愣神，——她笑著轉頭起身，快活地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不知怎麼，此刻鳳仙卻沒有流淚，而是提醒金香玉：看我小女兒看著你不哭不鬧只張嘴哈哈笑，看來真的與你有緣啊！
經她這麼一說，金香玉眼裡的笑，更像盪開的柔波，柔得化不開了。她將孩子接過來抱進懷裡，咿咿呀呀地笑著逗她玩。
鳳仙沒有提昨天在么弄巷4號見到她的情形，也沒有問她這麼多年在外面都做過什麼。她只是說了些家常，說自她離開後花園鎮的變化，說如今日本鬼子就要打過來了，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勢力挾持著人們，讓人們不知奔赴哪一方，而如果選錯了方向，自己葬身不說還要連累家人。
有我在，你不要擔心！金香玉逗著孩子大大咧咧地說。
但我不是擔心我，而是——，鳳仙的話還沒出口，就見她叔母用茶盤端著兩杯清茶走過來，而她叔父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廊簷下聽她們說話。
鳳仙嘆了一口氣，閉起了嘴巴，只伸手拍了拍逗孩子的金香玉。而金香玉好似沒有察覺，仍然抱著孩子又是顛又是跑又是笑又是歌，高興得連夜幕降下來都忘記了。
慘淡的星辰升上了天空，落在她們頭頂的上空，有冷風吹來，使鳳仙打了一個寒噤。她說，也累了你一下午啊，多謝你這麼喜歡她，但我還得帶她走！鳳仙怒著嘴笑了，說你看我這麼喜歡孩子，為什麼不讓她當我的乾女兒？不管你讓不讓她做我的乾女兒，我可真將她當乾女兒來待！看我給她帶什麼來了，喏，——一對銀鐲子，一個金項圈！東西不多，你一定要收下！說著她就給孩子往身上戴。鳳仙迭聲說，這禮物太貴重了，香玉我不能收！你將她當乾女兒待，我很高興，也答應就讓她當你的乾女兒，待百年之後給你養老送終！但禮物我不能要！
不，你一定要收下！不收下就等於看不起我！
我真的不能收！
你為什麼非讓我著急呀！
不是我讓你著急，是你讓我娘倆兒著急！
……
兩人正爭執不下，孩子也哭了起來。一個黑影卻自她們的窗前一閃而過，當那影子覆著金香玉的眼睛時，她喊道，是人是鬼，請給我站出來！但影子倏忽一閃就不見了，倒把鳳仙嚇了一跳。聽到金香玉的喊聲，她叔父叔母也走來問發生了什麼。她淡淡地答，沒發生什麼，你們回去吧，我送送鳳仙，可別嚇著她的孩子。
金香玉攜著鳳仙出來，還是將那對銀鐲和金項圈擲在了她的懷中。她說這是她的一番心意，無論如何也得收下，再說自己以後在花園鎮做事，還有可能請她幫忙。送她到門口時，金香玉忽然站住，說我就不進去了，但明晚在花園鎮明星劇場我將登臺演戲，劇目是《穆桂英掛帥》，還請你到時觀看我的演出！
三
李鳳仙到達明星劇場的時候，劇場門口已黑壓壓地圍了很多人。她走進劇場，想撿箇中間位置坐下，但卻怎麼也找不到。中間的靠著舞臺的能看清主角的座位，已被鎮上的一些大人物佔住了，——她只撿了一個左邊靠著化妝間的地方坐下來。坐下後，她朝舞臺上看，演出還沒開始，但鑼鼓已經擺上去，舞臺上方也拉起了紅色橫幅。只見橫幅上寫到：“熱烈歡迎朱鎮長第五夫人金香玉驚豔演出《穆桂英掛帥》。”
金香玉怎麼變成了朱鎮長的第五夫人？難道金香玉走遍了大半個中國連個男人都找不到非找朱鎮長嗎？這樣一想，李鳳仙驚出了一身冷汗，朱鎮長是何許人也，她李鳳仙最明白。想當年朱鎮長也是看她青春靚麗，想佔為己有，多虧她識破他的陰謀，先他一步嫁給了一個小木匠，如今她與小木匠雖過得不富，但也能過得去，且兩人相互恩愛，倒也是神仙眷侶。而如今金香玉卻自己找上門來嫁給他，難道她不知朱鎮長沾花惹草為非作歹？金香玉走南闖北冰雪聰明，難道還要別人將她點醒？
李鳳仙坐在那裡實在想不通。想不通事情的她，前後左右都看了看。她看見遠處貴賓座上坐著金香玉的叔父叔母，而過道里到處都是朱鎮長的警衛在維持秩序。她想找個人問問，但附近確實一個熟人也不認識，只一個鬍子白花花的老者抱著一個女孩兒坐在座位上朝前看。她碰了碰老者的胳膊，將聲音壓低，問，大爺，你知道金香玉為什麼嫁給朱鎮長嗎？
老者詭祕地一笑，說，你這孩子怎麼就不懂了，你不知強強聯手才更強嗎，你不知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嗎？她金香玉也不是啥好鳥，想來也不是白嫁，肯定是利用朱鎮長了，而朱鎮長呢，樂得被人利用抱著美人笑，這種事一個巴掌可拍不響啊！
李鳳仙更聽不懂了，再問，那金香玉一小小女子，有什麼可利用的？
嘿，你這女娃子是真不懂還是裝傻？全花園鎮都在傳，你難道不知金香玉給朱鎮長帶來了糧食和軍餉，要聯合他抗日呢？但朱鎮長的為人你不知道？他會抗日？他也就是利用這個噱頭才假意娶她，你怎麼連這點名堂都看不出來？
李鳳仙的腦袋更大了。她覺得金香玉不會為任何理由，在生她養她的地方嫁給一個敗類，她一定有她的苦處。但什麼樣的苦處，能讓她主動往火坑裡跳。她自她的位置上向舞臺上望，戲就要開演了，雖然還沒有敲鑼打鼓，但已有人在舞臺上走動，而朱鎮長也一身紅色的唐裝，不時甩著紅色的袖子，對坐在身邊的隨從小聲說著話，而當別人迴應他時，他則滿面紅光哈哈大笑，笑得眉毛扯開來，嘴角咧開著，目光也帶著醉意，醉醺醺地望著紅色的幕布，恨不得美豔絕倫的金香玉即刻掀簾出來。
李鳳仙覺得自己已坐不住了。她想去後臺親自問問金香玉，她要弄個明白，不然她覺得她會失去她。——她從座位上站起來，推開一扇小門，就看到了緊挨著的化妝間，——她覺得金香玉一定在裡面。她沒有敲門，而是將門推開一條細縫，自那細縫中她看到“吸鐵石”坐在金香玉的身邊。
兩人好像剛剛吵過架，正漲紅了臉色氣咻咻地喘氣。金香玉即使化了濃妝，撲了一層厚厚的胭脂，那憤怒的潮紅也從白嫩之中透出。她用斜勾的鳳眼倔強地瞪著“吸鐵石”，一嘴白石榴小碎牙咬得咯吱亂響，一雙粉拳在寬大的雕龍繡鳳的袖口裡握緊再握緊。而“吸鐵石”也絲毫不躲避她的目光，直愣愣地圓睜著眼，眼裡射出來的光比刀子還尖利，一刀一刀刮在金香玉的臉上，使金香玉臉上的怒色先就暗淡了下去。“吸鐵石”嚅動著嘴脣，像在說話，但卻一直沒有出聲，憤怒讓她的臉變了形，也讓嘴嚅動起來沒個完。——李鳳仙覺得“吸鐵石”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像唸經的道婆，但卻比道婆更毒狠，據說只要她一發怒，就不會讓惹她發怒的人活著走出花園鎮。
李鳳仙正在愣神，猛聽得啪啪兩道耳光如兩道閃電落在了金香玉的臉上。金香玉抹著胭脂的粉嫩臉蛋上立刻出現了紫紅的手指印。她看見金香玉仰著頭，櫻脣抖動著，想說不敢說，眼淚就要流下來了，但卻怕汙了剛化好的妝，極力地朝上抬眼，讓淚水洇回去……“吸鐵石”憤怒地擲給金香玉一個紙條，轉身就往門口走來。
李鳳仙疾步躲於牆角，閃身讓“吸鐵石”走過。她看見她走入夜色蒼茫之中，仍然氣憤地圓睜雙眼，嘴脣嚅動；而金香玉則於化妝間中捧著紙條嚶嚶地哭出了聲。
李鳳仙進到化妝間的時候，金香玉已揣起紙條但仍在抹淚。她進來沒問金香玉半句話，而是將她頭上的珠寶頭冠戴正，將她的胭脂盒拿來，輕聲說香玉，再補點妝，這樣讓你的臉看起來會自然些。
金香玉哽咽著問，你進來的時候，沒看見過什麼人吧？
李鳳仙說，我看到了“吸鐵石”。你怎麼會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人攪在一起，我真替你擔心！
金香玉手中的胭脂盒啪地一下掉在地上，她又掉了眼淚，說鳳仙啊鳳仙，你闖禍了，你知道嗎？她要知道是你，會要你的命！
——此時鑼鼓管絃突然響起，外面有人高喊：請穆桂英上場！
金香玉明白自己已不能遲疑。她穿上馬靴，束好頭冠，拿起長矛，舍下李鳳仙，推開化妝間的門，直奔舞臺而去。
風從敞開的門口吹進來，使呆站著的李鳳仙突然覺出一陣寒冷。
四
李鳳仙在她的座位上坐下的時候，金香玉已經亮開她清凌如水的嗓音，只聽她唱道：
“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
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雲。
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
敵血飛濺石榴裙。
有生之日責當盡，
寸土怎能屬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論，
我一劍能擋百萬兵。
……”
如潮的掌聲將李鳳仙淹沒在座位上，她覺得她不能融入眼前的快樂之中。儘管金香玉扮相俊美風雅，唱腔甜潤柔美，整個人也如仙女下凡，但她仍然高興不起來。她隱隱地有點擔心，她倒不是為自己擔心，自己一個平頭小百姓，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她擔心的是金香玉，——金香玉可是名角兒，又與殺人不眨眼的“吸鐵石“攪在一起，雖然剛才她沒有沒有聽清她們說的什麼，更猜不出那張紙條上的內容，但她覺得這足以吞噬金香玉年輕的生命。
舞臺上的金香玉始終帶著醉人的笑靨，像個已飄入仙界的女子，用她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嗓音唱了一段又一段。直到月落西天，人們的熱情依然高漲，狂喊著再來一段再來一段。而在這狂喊之中，朱鎮長一流更是恨不得跑上臺去摟她親她糟蹋她，此時金香玉已不是花園鎮那個柔弱的只能聽憑叔父叔母賣身的女子了，——她穿著厚重而閃亮的鎧甲，看似像威風凜凜的穆桂英，實則是一個被人支配的木偶！她手拿長矛，歌喉婉轉，在舞臺上不知疲倦地旋轉、打鬥、耍槍，像個聖鬥士一樣一定要掀起一股悲喜交集的波瀾，但她自己好似一直沒有悲喜，在所有的悲喜中，她冰冷如木，將自己始終置身事外，然後狠狠地拋下。
李鳳仙望著舞臺上光鮮俊美的金香玉哭出了聲，但很快她的哭聲就被純正的京腔所淹沒。她再也看不下去了，掩著面跑出了明星劇場。
自此很久，李鳳仙都沒有見過金香玉。而傳說中金香玉所帶來的糧食和軍餉，也沒有讓花園鎮變得多麼富有，花園鎮仍然是平靜的花園鎮，李鳳仙也仍然過著她的平凡生活。倒是金香玉，早就聽說她做了朱鎮長的第五夫人，婚後也著實享受了一段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幾個月後，她突然聽人說朱鎮長被金香玉所殺，而金香玉又被一個日本青年軍官接走，再沒有出現在花園鎮。
那天晚上，李鳳仙像往常一樣坐在一盞煤油燈下為小女兒縫製禦寒的棉衣。大風將屋門猛地吹開，如豆的燈花也被吹得東搖西晃。她起身去掩屋門，回身時猛見一個人影立於眼前，她正想盤問，但人影卻猛地撲進她的懷中，抱著她哭出了聲。
李鳳仙說，香玉你別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金香玉仍然嗚嗚地哭泣，不知如何回答。
李鳳仙將她拉到炕上，一次次擦去她腮邊的淚，說，你慢慢說，別難過，她指著炕上那個熟睡的小女兒，又說，你看看你的乾女兒也不該這麼難過，快快擦乾淚水！
金香玉擦乾了眼淚，穩定了一下情緒，才對她說：“吸鐵石”叛變了，到了日軍那裡，她將搭救我的井田友二供了出來，而日軍由此審查下去，發現井田友二竟然是反戰同盟打入他們內部的高級軍官，——他們將他當眾絞死！而我卻一直被矇在鼓裡，還以為他暗戀我才搭救我，沒想到他一直在保護我，一直在同我一起戰鬥！他曾對我說人類情感超越政治和戰爭，我還一廂情願地將此理解為愛情！我真傻！如今他為保護我選擇了死亡，而戰鬥卻在繼續，但我的身份已經暴露，已不適合再當“間諜”，——我明天就選擇去前線參加戰鬥，希望自己在戰場上為反戰而死！——這是我和井田友二之間的通信，記錄了我們最純潔的戰鬥情誼，請你代我保存好！
李鳳仙聽得有些糊塗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反戰同盟”、“間諜”等詞語，她想仔細問問這些詞語是什麼意思，但見金香玉珠淚橫流，不能自己，張了張嘴卻沒出聲。井田友二，她皺眉想到，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日本人，怎麼會和金香玉有交集？她對他產生了興趣，既然他能保護金香玉，那他一定是好人！但金香玉哭得著實厲害，她終是不忍張口，只顧了安慰她，怕一問倒引起她的感傷。她坐在炕沿上一封又一封地拆著他和金香玉的信，她在信中得知，金香玉離開井田友二第一次到達花園鎮時，他就知曉她是“間諜”了，但他故意不將這層窗戶紙戳破，而且還假裝愛上金香玉，將私藏的糧食和軍餉，讓她無償地帶到花園鎮……他也明白在無奈之中，金香玉嫁給了朱鎮長，但他仍然做出痴情的樣子，假裝等著她，在即將危及她的生命之時，他又保護了她……但卻因此迎來了自己的死亡……
那一夜，李鳳仙陪著金香玉一起哭一起笑。金香玉說，因我的身份特殊，有很多人認為我是漢奸，是日本人的情婦，但如果井田友二不幫我，我不會打入日軍內部，更不會獲得確切情報，可我卻將他害死了！說著又是一陣哭。但哭著卻又擦乾眼淚，笑著說，好在我完成了任務，失身也好，遭唾罵也好，反正我沒有對不起國家，但我真悲傷真難過！……就這樣哭著笑著，金香玉說到了天亮。
李鳳仙想問問經歷塵世沉浮的金香玉什麼是“情感”，但黎明的一束光線卻猛地穿透窗子，金香玉起身告別。李鳳仙拉住她的手，說再和姐說句話，但她執意要走。李鳳仙知道留不住她，催促著她快走，且不要回頭，但當她真的邁出門檻，就要消失於黎明之中時，李鳳仙卻大喊了一句：香玉，如果我能活出戰爭，我會為你和井田友二正名！
金香玉的腳步停了停，但卻沒有回頭，徑直地走向晨曦，沒入前方的那一抹光亮中。
幾天之後，金香玉死亡的消息傳到花園鎮，傳到李鳳仙的耳朵中。當時李鳳仙正抱著女兒教她認天上的星星，猛然一顆迅疾閃亮的流星自她們的頭頂悄然滑落。她含淚對小女兒說，看，那就是你乾孃奔赴天堂的足跡，總有一天我們會將這足跡描畫下來讓眾人看！
多年之後，我在魯北地區花園鎮見到了90多歲的老人李鳳仙。當她得知我要寫一個抗日戰爭時期的情感故事，抖抖索索地將60多年前金香玉與井田友二的信件悉數拿了出來。望著這些穿越半個世紀的發黃的書信，我小心翼翼地拆，小心翼翼地讀，被字裡行間所洋溢的真情所感動。
看完之後，我握著李鳳仙的手說，老奶奶，金香玉和井田友二都是反戰人士，是愛好和平的，他們是戰爭中的英雄。
李鳳仙好像聽懂了我的話，她癟巴了兩下嘴巴，一雙老眼一閉，兩行渾濁的眼淚滾滾而下，顫抖著說，金香玉，你看看，我給你正名了！
此時，一輪初升的太陽，正爬過窗子探進頭來，將整個屋子照得紅豔透亮。
作者簡介：鍾春香，女，山東省作協會員。2012年9月，出版長篇小說《胭脂紅》，在《四川文學》《啄木鳥》《小說月刊》《當代小說》《時代文學》《小小說選刊》等發表中短篇小說，獲得10餘次小說獎項，2018年1月，短篇小說《追風》，獲得第二屆長河文藝獎；散文也多次入展、獲獎，迄今為止在各類報刊發表文章100多萬字。
編輯：穎咂
圖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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